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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此生


钟繁微本以为自己再清醒睁眼时见到的应当是未央殿中的百枝灯树,谁知她恢复意识的下一刻,看见的竟还是采菽采苓带着悲伤的面容。

        身上的病痛都消失了,轻快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年少的时候。

        难道之前不是回光返照,而是真的奇迹般病愈了?

        钟繁微一边这么想,一边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哪里不太对,一回头,正见另一个自己阖着眼躺在榻上,已经染了岁月痕迹的眉眼中带着笑意,像是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却已经没有了呼吸,胸口也不再起伏。

        她又抬起手,阳光穿透白皙到透明的指尖,不曾被阻隔,也不曾留下影。

        所以她确确实实是死了,就如原本钟惜铃的命运一般。

        可她为什么还没有回去呢?难道是因为没有完成九龙长生的要求?

        九龙长生将她送来这里之前只告诉她要寻找失落的明珠,然而这明珠到底长什么样、又在哪里,她却并不知道,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已经来到了这里。

        其实后来她也怀疑过,所谓明珠和其余的金银财宝一般,说到底都不过是身外之物,再是稀少昂贵,又如何能有救回一国的力量?九龙长生所说的明珠,真的就是单纯的明珠吗?

        可毕竟是毫无线索,也只能姑且当做真的是某一颗珠。她曾抱着侥幸心理、借着身份便利将乌戎内的宝珠都看过一遍,然而并没有哪一颗让她觉得格外特殊,她又不能和海音诃安说把乌戎拥有的所有明珠都给她做陪葬,最终也就只能无奈放弃。

        问题是九龙长生也说过,不强求她一次就找到,那更不该将她留在这里啊?

        无论钟繁微怎么想,如今的她既不能显灵、也不能托梦,甚至不能离开自己的身体太远,那就只能留在乌戎,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草原上的人确实不清楚大越的丧葬礼仪,采菽离了家乡这么多年,也早就记不清了,好在还有一个靠谱的采苓,又有她生前安排好的一切和海音诃安的配合,于是她的后事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复礼、哭礼、沐浴、口含、小殓、大殓、停殡,钟繁微在乌戎没有亲人,也没有子女,于是到了这一日,是海音诃安拉了自己的孙子孙女出来替她这个所谓的养祖母服丧哭奠,而许许多多的乌戎人沉默地吊唁。

        毕竟是草原上的人所不熟悉的风俗,所以多少总会有些出入,甚至会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样子。这些人其实也算不上她的亲友,但她坐在自己的棺木上望下去,却看得出他们是真心为她悲伤,也是真心送她这一程。

        满室檀香味中,她想起那个梦里自己的结局,在那座被屠戮三日的城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躲在棺木里,等待一切结束的时候,或是燕军撤走去往下一座城,或是她自己的死亡。

        那无比漫长的三日夜中,她也会胡思乱想,想若她死在这里倒也恰好有个棺材,也算没有曝尸荒野。但说不定未来的哪一天,会有人打开这具她藏身的棺木,猝不及防发现其中竟然有一具枯骨。那人不会知道她是谁,是会怜悯地给她留这一处容身之地呢,还是会漠然地将她扔去野地呢?

        与之相比,如今这样其实已经是很好的结局,终究不算她在草原上虚度了这十几年,不算她浑浑噩噩过了这一生。

        三个月前,钟繁微就已经又一次上书大越朝廷,祈求遗骨归乡。估算一下来回两地的时间,海音诃安和采菽采苓商议后,打算将她的灵柩在乌戎停过七七,在此期间顺便等待大越朝廷的回复——如果皇帝真的同意让她回去,四个月时间怎么都够他给个答复了;如果大越那边再一直没有消息,海音诃安就打算不再等,准备直接让自己孙子孙女带着采菽采苓扶棺护送灵柩归乡,要是大越的信使在那以后才来,就只能告诉他们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把永宁公主按照乌戎习俗天葬,大概连骨头也找不到了,麻烦他们白跑一趟现在请回吧。

        好在终于没有到这么尴尬的地步,在七七结束之前,大越的使节队伍赶到了乌戎。

        彼时钟繁微在那专设的灵堂中出神,听见纷乱脚步声应声望去,有那么一瞬竟以为是生了幻觉。

        从大越来的使节队伍,为首的文官赫然是面色肃然的晏秀,而在晏秀身侧,则是她更熟悉的人。

        本以为再见不到、只有梦里能相逢的人,此刻当真站在了她的眼前,站在了她的灵堂里。

        晏秀在祭拜过钟繁微后低声和随后而来的海音诃安说话,说自己是永宁公主的妹夫,因为妻子的缘故主动请命前来,特意带着长子来给她扶灵;因他是个文官,圣上担心他路上出什么事,所以又特意指了个将军带兵护送他来,这也就是祁知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晏秀为主动来的正使,祁知曦则算是顺带的,所以他在乌戎便事事自觉退晏秀一位,此刻也是跟在晏秀之后祭拜,礼节一丝不苟、毫无差错,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和亲公主的灵堂,有尊重、有敬意,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钟繁微望着多年不见的故人,对方也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岁数,却还是看得出那年墙上少年的影子。

        那是她喜欢的少年,此前与她隔了千里之遥,如今则隔了生死和二十七年岁月。她原想着这后半生她耗在草原,她在草原上还活着一天,乌戎与大越的联盟就存在一天。他便永不必面对腹背受敌的困境,便也算她帮到他一些什么。她在草原上做一尊瓷器,他自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当一生平顺圆满,而他们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该有。

        本就该如此,本就什么都不该有,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难过。

        钟繁微想,她都到这个岁数了,也该看开一点,何必执着这些事情。

        但她又想,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就算难过一会儿又怎么样呢?

        作为鬼没有困意也不需要睡眠,所以一直到这一天的深夜时分她还在想这个问题,而门在此时被推开了,钟繁微透过被夜风吹动的白色的丧幡望去,见到祁知曦又一次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没有遵那些礼节,而是在她的棺木前站了许久,然后才伸出手,像是要下意识去推开棺木,再看她一眼。

        钟繁微心中一惊,不假思索伸手去拦——她生前早不是当初分别时的少女,死前模样就已经苍老,何况这些时日下来也不可能容颜如生,怎么能让他看见?

        她拦不住生者的任何动作,祁知曦却是一顿,自己停了下来。

        又是许久之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像是有些微哑:“……卿卿,好久不见了。”

        钟繁微愣了愣,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抿出一个笑来,回答道:“是好久不见了。”

        他又说:“我是来接你回家的,这次你总该和我走了吧?”

        钟繁微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

        二十七年前和亲之前,他曾经要她和他一起离开,她拒绝了;十八年前达日吉勒刚死时,他又旧事重提一次,而她依然是拒绝。

        这是他第三次问她,在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都已经葬在年少回忆中时,她的少年千里而来,来接她回故乡,来接她回家。几十年了,少年已经长大了,人人叫他一声大将军,可她还是认得出来,当初那个躺在瓦上懒洋洋笑的少年。

        于是她终于应道:“好,我跟你回家去。”

        祁知曦在她的棺木边坐下来,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二十岁那年三月,我跟着父亲去了边疆。那其实也是我第一次离京,看到外面的那些和玉京不一样的景象,就想等我回去了都可以给你讲讲,可惜后来没来得及说,不过现在说应该也还来得及。这么多年不见,我有很多事都想告诉你的。”

        夜深人静,只有风吹动丧幡的声音,他半倚在棺边,声音和神情都是年少时少见的温和,但他仍和那时一样随口一般和她说这些年里他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打过的架,而钟繁微就这么听着。

        其实草原上也听得到将军的名声,说他又打了胜仗又得了封赏,二十余年里,她的少年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守在边疆便是固若金汤。她安静地听,只偶尔应答两句,目光却永远落在他身上,专注而认真。

        仿佛光阴倒流,还是那年墙上少年墙下少女,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晒得人从心里泛起暖意。

        ……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啊,他在多年之后说出口,而她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钟繁微听得认真,没注意到了什么时候,直到祁知曦站起来,笑了笑,依稀带出几分年少时的模样:“今天太晚了,我得先走了。明天晚上我还会来,你等一等我。”

        很多年前也是如此,他坐在墙上对她道别,说他得回家去了,半个月后放常假时再来寻她。

        于是她也像很多年前那样笑着应道:“好啊,我等着你。”

        他们的来往依然是秘密,白日里他还是那个大将军,指挥自若,甚至带了点冷淡疏离,所有人都对他尊重又敬畏。可是她知道,曾经有一个少年翻上她家围墙,望着她目光澄澈晶亮,给她讲过外面的世界,给她带过街上的小玩意儿,做过那许多不合礼教的、出格的事情。

        ……她两世岁月中,都未曾触碰过的那些事情。

        就好像时光从没有变,他们也从没有变。

        这一路上,他也依然一夜夜来寻她,给她讲错过的那些年中发生的一切。二十七年时光太久,他就这么一夜夜来一夜夜讲,一直讲到这支队伍离了乌戎回返大越,又离玉京越来越近。

        直到距离京城只有十几日路程时,队伍竟遇上了山匪。

        祁知曦抬起头,神情平静,眼中却有讥诮之色一闪而过。

        他依然镇定地指挥着护卫护着晏秀先走,晏秀猛地回头,皱眉道:“你知道……”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祁知曦回答,“结局都一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祁知曦声音一厉:“我是孑然一身,晏大人也不管家中妻儿了吗?”

        晏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

        不知怎的,那些山匪好像没怎么认真拦晏秀,只专心致志盯着祁知曦,轻易便被晏秀逃了出去,到最后竟只剩了祁知曦和她的棺木被包围住了。

        祁知曦轻轻笑了一下。

        “我就说,宫里那位快要坐不住了。”

        钟繁微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功高震主,祁昭这近三十年的征战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功劳,也带来了帝王的忌惮。何况如今这位皇帝其实更希望能通过付出一些代价和北燕和谈,要打也让乌戎去前面挡着,早便看他这极端主战派不满了。所以这次出使明明不该他来的他却来了,这不过是一个要将他杀死在京城之外的阴谋而已。

        钟繁微心中又急又气,他既然明白,还出这个头做什么?!

        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和谁说话:“反正他总要找这个机会的,那我送他这个机会。起码这样一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

        “这样一来,你与我便是死在一处,也算是同死了。

        “不过我征战半生,最后死在这种地方,似乎也是有些窝囊,束手就擒也不是我的性格……”

        他提长枪上前几步,却还是守在棺木前:“我一生自恃还算能征善战,却从来护不住你,到了现在,总该能保护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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