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韬略
武韶不知道武三思是怎么跟程务挺说的,反正武淳告诉她:最好多听多看少说话。
武韶在心里想:这话还用你说?
这一回出征的战士中,还有三千女子组成的军队。因为皇帝是女人,在她登台以后,鼓励女子从军、行商、做官,皇帝的名言振聋发聩:并不是女人软弱,而是男人把女人放在了软弱的位置上,她要用自己的能力解除女人本来就软弱这一谬论的枷锁,而她君临天下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这超过了她所有的功绩。
这部分的女子军队亦统归程务挺管,只是她们有一个将领:张凤儿,官称“凤将军”。张凤儿乃是平民出身,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四,积功坐到了游勇将军,武韶听了,心里更加钦佩。
到了边境,程务挺简要地升帐点将,定了一个策略:先派主力部队佯攻,同时令两路军队迂回包抄,待到两翼到位之后,主力再发起进攻,震国自然被包了饺子。当程务挺征询武韶的意见的时候,武韶客气地说:“一切听从将军做主。”左路七千人,由左前锋带领,右路八千人,由右前锋带领,程务挺本想将武韶安顿在中军大帐,然武韶心里念着张凤儿,又觉得战事的境况就是结束了也可以由沙盘推演,便执意要去张凤儿所在的右路。武淳也没有觉得不妥。
震国其实距离突厥很近,不过二百里,但武淳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又有聂秋的卫队在,武韶不敢存他想。
为了隐秘性,左右路都是步兵,所有的马匹全留在了主力。武韶的体力很好,一面行军,一面与张凤儿攀谈。张凤儿并不是花容月貌的女子,但十分英武,看得出来,她这种平民出身的将领很看不起武韶这种靠裙带关系的人,一路之上都在极力地忍耐。武韶逗了她几次,也没见她不耐烦。
武韶突然问:“程将军到时候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在合适的位置上了呢?若是到位了再派人回去通知,战场瞬息万变,岂不是贻误战机?”
“郡主说笑了,郡主所言甚有道理,军中所用传递消息的方法有许多种,人传、鸽传、狼烟、响箭,乃至于火光都是极好的法子。”
武韶“哦”了一声:“人传贻误战机,鸽传显然也不妥当,信鸽都是要训练好了才能飞回特定的地方,程将军驻扎的地方是临时选的,不可能有时间训练信鸽。我们与程将军中间尚且隔了敌人,若是程将军都能看见狼烟了,岂不是敌人也能看见?狼烟会暴露自己,那包抄毫无意义。至于响箭,我想也是一样的道理,况且隔得这么远,我军未必能听见响箭。”
张凤儿看向武韶,眼中隐隐几分惊讶:“郡主所虑甚是,但响箭还是可以用的。此物被军中长期研制,发出的声音与鹰啸极为相像,敌人就算听见,只会以为这是鹰啸,为了便于我们自己辨认,出发之前左右前锋便已经与程将军约定了响箭的格律。同时,我们在行军的时候便已经沿路留了人,若是我们到位,发出响箭,消息便会沿着一路留下的人的响箭之声传回程将军那里。只要我们再听见自沿路所留之人的响箭之声,那便是程将军下令总攻的时候。这前后的误差,不会超过两刻钟。”
武韶忍不住叹:“好手段。”
张凤儿的眼中充满自豪:“那是自然,这可都是数年来军中将领的智慧。我们只是拾人牙慧。”
武韶看了一眼武淳,他肯定知道,却闭口不言,白白让她在张凤儿面前丢人,显得她浅薄无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等到了约定地点的时候,右前锋才发现敌人的狡猾。所约定的地方是一处峡谷,震国的军队一分为二,一半儿在他们的包围圈里,另外一半儿在包围圈外边,两军驻地相隔不到一百里,驻扎地的面积却比本该的大了足足一倍。按理来说,为了确保将令通达,前后部队互成犄角,驻扎地所占面积越小越好。所以,这是他们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军的探马以为这是大军主力集结地,而其实只有一小半人马,等我军发起进攻之后,在包围圈外面的部队就会袭击包围圈,最终呈现外面夹攻中心开花的态势。这种方式虽然伤不到中军主力,却可以通过被围方向和驰援方向的夹击,彻底击溃周军的左路和右路。
震国的人数很不占优势,只要能够击垮左右两路,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莫大的胜利,更重要的是,通过此战可以击溃周军的军心。届时不败也难。
等右前锋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已经传回了右路到位的消息,目下只等程务挺的总攻命令下达。按照惯例,他会留出大约五六天,给左右前锋制定具体作战方案的时间,也是给自己留出排兵布阵的时间。
右前锋赶紧找武韶和张凤儿商量对策,此时已经入夜。可话还没有说上两句,营中就起了骚乱。不到一刻,武淳出现在武韶面前:“出事了,敌人夜袭。来者大约七八百人,都是骑兵,大军布展开来,却偏偏只奇袭峡谷,看来,是冲着右前锋来的。”
右前锋冷哼一声:“想动本将军?”
武韶觉得有道理:“他们应该不知道本郡亦在此,只能是冲着将军来的。”
张凤儿说:“七八百人能成什么事情?不如这样,既然他们是冲着右前锋来的,便将骑兵都放进来,我去调兵,在外面关门打狗。”武韶对于两军的战力没有基本的估计,看向武淳,武淳道:“我觉得可行,不知右前锋以为呢?”右前锋稍稍思索了一下:“可行,攻击一定要迅猛,不要惊动了包围圈内的敌人。”张凤儿领命马上就走。武淳抽出武韶腰间的剑递给武韶:“他们马上就过来,请郡主小心。”
聂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靠过来了,武韶看着上下窜动的火苗,心里莫名的不安。随着骚乱的声音越来越大,武韶看见了骑兵。黑压压的一群马,马上黑压压地一群人,似乎从黑压压的天上来。武韶虽然跟着武淳学武艺,但并不有胆子砍人。
她紧紧握着长刀,聂秋的卫队将她护在中间。兵器碰撞的声音格外吵,她只能看见血肉纷飞,只能听见马儿嘶鸣。一块肉被甩到武韶的脸上,血糊了左眼,武韶一声尖叫,赶紧将肉擦到地上,又赶紧去擦眼睛上的血,血肉还带着温热。武韶觉得往后十年,她都得做这样的噩梦了。如果她还能活到十年以后的话。
聂秋的卫队突然被撕开一个口子,举着弯刀的骑兵冲着武韶砍过来,武韶尖叫着用手里的长刀格挡,却因胳膊发软,长刀被甩在了地上。那个骑兵放弃了马匹,跳下马来又转身砍她,武韶吓得身子一怔,忘记了躲避。眼看着就要砍刀她,武韶连叫也叫不出来了,忽而骑兵胸前出现了一支箭头,武韶一愣,他死了,他的身后是武淳,冷着脸一箭穿过了骑兵的心脏。骑兵的尸体向前倒过来,将武韶压在了下面,武韶闭紧了眼睛,长长地尖叫,身体开始了止不住的发抖。她很想爬起来,但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而后,她感受到身上沉重的东西被拎走,武韶睁开眼睛,武淳将她扶起来,捡起脚下的长刀,复递给武韶。武淳的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武韶没听清楚。她的身体仍然在止不住地发抖,武韶脸色惨白,只会愣愣地看着武淳。武淳叹了口气,招呼聂秋将卫队收拢。武韶忽而拿起长刀,对着刚刚的骑兵的尸体狠狠扎下去,武韶冲出卫队的保护,开始不管不顾地砍人,没有分寸,也没有招式。武韶砍死两个,又砍伤了一个,却觉得腿软,脚下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又有一个冲上来要砍武韶的骑兵,武韶勉强地躲过,狠狠向来人砍去,一刀落空,摔了一跤,摔得狗吃屎,十分狼狈。但她马上又爬起来,将刀口扎进了骑兵的心脏。正长出了一口气,武韶闻得身后“铛”的一声,一回头,原是聂秋的袖箭击落了一支射向武韶的箭。
周围的骑兵突然少起来,张凤儿杀进来了,吸引了绝大多数的兵力。武韶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只能凭借服饰分清楚是敌是友,遍地都是尸体,敌人的多一些,自己人少一些,还有些肠子从破了的肚子里流出来,被人踩得不成样子,满地的脑袋和断肢,脑袋上的眼睛还睁得滴溜溜得圆,但凡多瞧一眼,都觉得那些脑袋在盯着你。血流了一地,与土地和成了泥,武韶看见有打扫战场的士兵滑得摔了个四仰八叉,甚是滑稽,但是她笑不出来。
等张凤儿收拾完了战场,武韶还在干呕。
张凤儿看向武韶的眼光有些复杂,武淳拍拍武韶的背,从袖口掏出了一个甘草制成的丸子递给她:“能压一压。”武韶含着小丸子,疲惫地向右前锋和张凤儿拱手:“两位将军见笑了。”武韶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在抖。
右前锋说:“不如郡主先休息一晚,明天再说。”武韶苦笑:“休息不了,我今晚肯定睡不着了。你们说你们的,我就是听听。”
张凤儿道:“我们与左路军已经接上头了,但左路摆得太大,防线也有些弱点,左前锋亲自安顿去了,并不在峡谷,便是想商量也没得商量。方才的敌人大约七八百,末将命人清点了一下,缴获战马四百一十一匹。”
右前锋说:“等总攻发起,我们就会被包围住的敌人和外围的敌人夹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分兵,命一路人马列兵于峡谷,拖住外围的敌人,我们仍旧按照与程将军商量的,速战速决,只要等到我们吞下了包围圈里面的人,外围的敌人便失去优势,只能撤退了。”
武淳道:“恐怕很难。右路军一共也就八千人,拉起了一道长长的封锁线,平心而论,兵力算不上集中,又要配合中军合围,还能分出多少兵力?最多不过两千。被围的敌人是一小半,外头的才是一大半,恐怕有接近一万人,这峡谷倒是传统的伏击之地,但请右前锋看看,峡谷两边的山过于陡峭,根本上不去。峡谷又小,大军展不开,这不就成了添油战术了吗?拦截敌人的人数太少,一是划不来,而是就算我们能将合围之内的人全部吞下,至少要一旬左右。他们急于前后夹击,攻击不可能不迅猛,这样的地理条件,这样的人数比例,根本撑不到一旬。”
右前锋叹了一口气:“本将军何尝不知?就拿方才的骑兵来说,七八百人能做什么?不过是试探我们到位了没有,他们既得到了结论,说难听一点,他们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等左前锋商量恐怕是等不到,派人回去联络程将军也来不及。”
张凤儿道:“这样好不好?将军您依然与程将军合围,末将带两千人去打震国王城。若是末将攻击凶猛,外围的敌军或会回援,如此,我左右两路军的燃眉之急可解。”
他们语速很快,武韶的脑子还在混沌之中,有些反应不过来,听了张凤儿的话,神志渐渐清明。总觉得有些熟悉,武韶咬着手指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忽而亮了,围魏救赵!学了这么些兵法,武韶不曾想,原来实际应用于战争竟然是这个样子。
武韶质疑道:“陛下派遣大军出征,可会将守洛阳的驻军都派出来?”
右前锋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晦暗:“不会。非但如此,洛阳驻军绝不会擅动。”
“这就对了,”武韶越说越顺,也不磕巴了,“震国王城守军只多不少,兵法说,兵力十倍于敌方可攻城,说实话,就算是我们倾这三万兵力去攻打震国王城也未必能打下来,两千人能怎么样?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步兵的速度又慢,王城又远,等我们慢吞吞地赶到王城,这边怕是都已经打完了。”
张凤儿长长地叹气:“那就只能另外选一座防守没有那么严密的城池了。只要我们攻打下来,希望敌军能够回援。”张凤儿斜睨了一眼副将,副将马上找出地图铺开,张凤儿认真地研究起地图,寻找能够攻打的城池。右前锋若有所思,皱紧眉头。
武韶问:“若是有了变故,我们能否提前总攻的时间?”
右前锋叹:“能倒是能,末将与程将军约定过,当时并不知道外面还有敌军,只是说,若是被围的敌军觉察到了我们的合围,一旦有合适的时间,我们左右两路军都可以发出响箭,提前总攻时间。最终总攻的时间以三方之中最先给出的信号为准。可是郡主,这有什么用?总攻开始得早晚并不能改变我军目前的困境。”
张凤儿问:“难不成,郡主的意思是,我们在攻城的同时发起总攻?”
武韶摇摇头,声音却还是有些飘忽发抖:“企图使用攻城来使敌军回援是没有用的。攻下来也守不住,只要我们开始打,王城的援兵就会在路上了。本郡相信我们有能力在援兵到来之前攻下防守薄弱的城池,可城池中的民众不会帮助我们,我们很难固守。再者,就算我们能够固守,若是敌人坚持不回援,等着破了我左右两路军再后撤,我们深入震国腹地,四面环敌,那才是瓮中之鳖。本郡若是敌方主将,肯定不会回援。”
右前锋问:“郡主的意思是,攻城不是上策?”
武韶定定地看着他:“本郡的意思是,城还是要攻的。”
武淳看着武韶与武三思下令时相似的冷峻神情,忽而有些明白了。他一面为武三思看人的准确而折服,一面为武韶成长的迅速而震惊。
武韶道:“右前锋,请您想想,我们的战士为什么而征战?为了功名?为了国家?也是,但都不是。我们的战士征战,是为了他们的父母姊妹,妻子儿女。我们出兵征服别的国,是为了让别的国恐惧敬畏,从而保护我们的民不为他们掳掠,为了让我们的民不遭受他们的欺辱。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右前锋有些没明白:“所以呢?”
武韶的神情泛着冷意:“他们的士兵也是一样的,震国的士兵从军,也是为了他们的父母家人。本郡不仅仅要攻城,还要在攻城之后屠城。本郡会在屠城的时候留着他们的官员,让屠城的消息传给王城和军中。屠了一城之后,马上带着城池里足数的粮食离开,再攻击下一座城池,再屠一城,直到他们肯回援为止。本郡要让他们的士兵仇恨,恐惧,疯狂。这样的军队只会归心似箭,即便是他们的主将下令进攻,士兵也不会听从,只会私自逃回家中。”
右前锋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武韶。张凤儿说:“这件事情太大了。”
武韶换上缓和的笑容,慢慢地说:“右前锋,兵权在您,本郡也只是建议,采纳不采纳在将军您。”
右前锋的喉咙“咕噜”了一下,他知道,武韶的这句话只是在开脱责任,如果天子因为此事降罪,那么降罪的对象只能是他。可是,他也知道,万一打输了,周围的突骑施、后突厥和吐蕃都会因此做出动作,而朝廷必然蒙受损失。这件事情的后果,也不是程务挺和他能够承担的。以绝对的优势出征却吃了败仗,天子的雷霆之怒,他不敢想象。
所以,即使武韶这么说,右前锋明白,其实他没有选择。
右前锋说:“凤将军,请你带两千人去吧。”
武韶说:“我也想去。”
这仗打了几天,武韶就吐了几天,吐得无法进食脸色蜡黄。但每到一座城池,眼睁睁看着成为人间炼狱,除了恶心,充斥在武韶胸口的更是恐惧与震撼。与此同时,总攻开始,不过四天,震国主力便无心战事,匆匆回援,当外围的军队撤走时,右前锋给张凤儿传了响箭。张凤儿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便立时带兵撤出震国腹地。
(https://www.uuubqg.cc/47675_47675182/4094182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