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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痴心岂敢


颐天真人常年驻扎广陵通信落后,不知伯容谦铭牌遗失了几十多年,他下山想找伯容谦,第一反应自然是靠铭牌。可惜伯容谦赶往山区体验人生,铭牌信号时有时无,颐天真人摸着那个断断续续的信号找过去,没见着伯容谦,只是似乎,见到了一个虚影。

        颐天真人来到了一个小国国都,城内屋檐房瓦高低起落,主干道的大街上人流络绎不绝地走着。他在往来的人潮中不错眼睛地找着伯容谦,却意外看到了另个眼熟的身影。

        某间屋子外头,有个人穿着发了些灰的棉布长衫,挂着小小的书篓子侧身靠在墙上,他似乎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或是听着屋内的声音,身形修长却显得单薄,带着股书卷气,似乎风一吹就能吹散这虚影。只远远一看,应当是个陌生的、过路的读书学子,只他低下头来思考的样子太让颐天真人眼熟了。

        然后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人直盯着他的视线,转过了身,颐天真人于是看清了他的脸。几百年过去了,熟悉的人容颜未改,甚至比颐天真人认识他的时候还要再年轻些,颐天真人惊得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忘了该做什么。

        对面的人抬起头远远望了过来,不出意料地看到这一头的熟人,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朝着来人打了个招呼。

        太远了,听不清,但颐天真人看得分外清楚,他的嘴型分明是在说:“罗行。”

        人潮再次顺着街道涌动起来,还没等颐天真人上前,只一个错身,那个在屋檐下的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好似刚刚只是颐天真人的错觉。再次感应名牌时,本来就断断续续的信号已经彻底断开。

        颐天是道号,颐天真人的本名就叫罗行。仙门中以道号为先,而他的俗家姓名没什么人问没什么人用,以至于那么久过去,知道的人变得屈指可数。这些屈指可数的人中,就包括了因帮伯容谦打理山门内务而和他走得比较近的白阖。

        白阖凡俗不好算辈,叫颐天真人太过生分,叫师弟又有些别扭,权衡之下,颐天真人告诉了对方自己好久不用的本名,两个工具人这才开始称兄道弟了起来。

        颐天真人证道‘冥冥’,是当世中所能涉及的最接近命运道果的一支,借由此,他能察觉到四周关于‘道’的感应,六感敏锐得可怕。他觉得伯容谦入道生死,最后应当是要搞出什么事来着的,可又觉得,眼前看到的白阖无论是真是假,应当与伯容谦关系不大。

        生死道若证,举世震惊,他不会感受不到。

        他无法分辨刚才所见的白阖是真是假,甚至无法确定那一瞬间所见是否真实,但有很短的一瞬间,颐天真人似乎觉得有某种因果触及到了道果的线,不太明晰,他也拿不准。

        白阖生前仅是凡俗,尽管伯容谦有天大的能耐留存了一节白阖的生时的短暂时光,想让这么丁点的‘灵魂’倚靠入道重现于世却是不能。若他有这种本领,就不必为了死生苦在世间挣扎了。颐天真人无法解释那触及了因果的‘道’是什么,颐天真人不由得想:或许方才所见的‘白阖’应当只是某种‘道’的投射?

        他在原地搜寻了几日,最后仍未见到当时的虚影,也没见到伯容谦的痕迹,这才带着巨大的疑惑离开了这个地方,继续寻找伯容谦的下落。

        等倚天真人找到伯容谦,又从他那儿听到他对于生死道法的设想,不由自主想:若白阖真成了某种道的投射,道果有唯一,轮回对于他而言是再不能了,仅凭一段时光的灵魂,想倚靠入道来增加停留在世间的时间又避不开对灵魂的消磨,基本已经走进了条死路——

        伯容谦殚精竭虑无非也就是想重塑白阖于世间的存在,若知道这个设想打一开始就已经成了空,不知道他死生道法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自在之道已弃,死生之道无力,伯容谦这样的人,应如何自处?

        因着这么个想法,颐天真人什么也没有对伯容谦说,他看着伯容谦对他的诸多嘱托,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伯容谦这一回广陵,明面上说是闭关,实则是在仙门委员会诸多眼线紧盯下的禁闭。这闭关就闭关了整整两百年。因仙门委员会阻拦的缘故,伯容谦在广陵中陷入了长梦,他于是只将神魂下放至俗世中,只能观看,再不能插手,像一道世外的孤魂野鬼。

        两百年间,他从未遇见过自己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却一直遇见了一段又一段的苦难,一段又一段的痛哭难已,见过流离在长路上睁着眼死去的人,见过孤城外持枪守城的枯骨,见过烧毁的屋檐下模糊的血肉,见过弹尽粮绝时割肉救人的佛陀。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常不知自己是谁,忘了来处,也忘了归路。

        仿佛他只是千里迢迢来见证这一段死亡,然后再奔赴下一段旅程。成千上百万的死亡,成千上百万的人生,活成一个人。

        他什么也不懂,迈开步子走了。

        本来神魂至脆至弱,轻于鸿毛又懵懂无知,轻易就会受到重创。伯容谦躲不过禁闭,又不愿禁闭之时无所作为道法停滞逼不得已才用此法,心中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两百年游历,神魂竟也能安然无恙,彷如真一夜大梦方醒,醒来回到广陵又是神清气爽的一天。

        若说老天也曾对伯容谦有什么垂怜,大约也就是这两百年间对他神魂无恙的幸运了。

        两百年时间匆匆而过,俗尘间的混乱不仅没有停止,影响范围反而越来越扩大,已经影响到了仙门,部分光线并不那么好的角落,已经有小门派小家族相继失守。

        在伯容谦闭关的第四十二年,仙门委员会发现了公输亭的踪迹,但因公输家千百年来以‘技’入道的传承加持加上有人相助,仙门委员会也拿不了他怎么样。多个门派世家联手对公输亭展开追杀,不断地消磨又不断截杀,二十多年的拉锯和追逃,终于在第七十三年时,公输亭困于多方的围追截堵中,被仙门委员会成功捉拿。

        没等仙门委员会讨论出他的处置办法,青年模样的公输亭竟在狱中一夜老去,匆匆而死。这一位传闻中是公输家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夺得仙缘、成功入了道的人,生年也不过一百来岁,甚至未能撑到两百年。

        当夜,公输氏族中最后一朵魂火熄灭,整个公输氏族中宛如灯烛尽灭,长夜终始。

        仙门委员会原以为公输亭是整件仙缘之劫的重点中心,只要制止了他,至少俗凡间的混乱就能够告一段落,没想到,公输亭一死,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的逃亡间,公输亭除了跑,还干了一件大事——

        ——他将仙缘嫁接之法广传于世,公输舀一脉藏了五百年的秘密,在这一代,终于暴露于光下。

        公输亭从登仙图中得知,仙缘只要落于人身上,能以某种形式将此人的仙缘困在身上的某一角落里,将仙缘困于肉身。夺得这个被困住的角落后,再斩去仙缘本来的命途就可将机缘据为己有。

        公输家的命途已经注定,千年仙骨,无法寻道。公输亭便杀了公输家所有人,斩断了公输家原先既定的命途,又从俗世间找来散落的仙缘之人,按照公输氏族的人数一一补齐了仙缘。这些仙缘最后万般汇聚于一落在公输亭的命途上,成千上百的命数,这才供给出了一条公输家千百年来唯一一条仙缘仙骨俱全的道途。

        与天挣命,不可谓不浩大手笔。

        公输氏族传承千年,公输亭本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使公输氏族灭族,可他将此消息传到公输族中,公输氏族沉默良久,闭门谢客三日。三日后,族中召回全部子弟,清理了一切物什,将来客打点交代,从此不复外行,阖族赴死。公输氏族千年执念才方见曙光,为了这一点曙光,阖族上下不计代价,硬是将公输亭的登道之途拼凑了出来。

        没人能解释登道的公输亭为何一夜而亡,可能是人寿百年,他入道又太晚,时间用尽,难以支撑,又可能是仙缘属命途,与天抢命,有伤己身,最终被反噬的结果。

        公输亭将仙缘嫁接之法公布于世,有些渠道的凡俗之人想夺得仙缘,仙骨之人想嫁接仙缘,而仙门之中呢?仙门之中不乏仙缘仙骨俱全之人,部分大门大派表面上对仙缘的嫁接不屑一顾,可事实上,哪怕是仙门之中,仙缘之人的失踪事件发生率仍在不断攀升。

        仙门中已踏上道途之人自然是不会因为了踏上道途而垂涎他人仙缘仙骨,但嫁接仙缘之法就是嫁接命运之法,这是目前为止唯一能够寻到直接触及命运法则的偏方,若能继续将之研究透彻,不说嫁接,重塑命运都有可能。

        证道之途难于高天,可若真的得证命途之道,那我为天意,谁人可比?

        只这一点,垂涎之人便无数。

        只这么一个可能,便将仙门委员会内团结起来的盟友都插上了怀疑的标签。

        世间的仙缘之人统共就那么点儿,想要找到那万中无一的机会还要大动干戈,斩尽杀绝之后,便有人将眼光放到了仙门之中,仙门内哪怕是犄角旮旯内的小门派,门派中当然也是最次也是仙缘仙骨单一之人,俱全者更不用说。

        于是小门小派率先遭殃,大门大派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一时间,仙门之内人人自危。

        等伯容谦醒来时,无论仙门俗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乱象。

        两百年入梦死生,时事又塑造道途,伯容谦在寻道的路上已经从道果雏形进展至见了道果,虽然失去的骨肉无法追回,好在自在道途的反噬已从死生道途补了回来,他面上逐渐见了血气,法则三通,耳目又重新灵敏了起来。

        伯容谦的时间一直停滞在广陵内,他的青白被时间证明,他的生死道途不消反长,仙门委员会没有指控他的证据,只能解除对他的禁令。而且更多的人逐渐意识到,伯容谦就算最终无法证道,也极有可能在死生道途上走出很远,生死道途毕竟不同于其他道统,摆弄生死,万中无一。届时他重新登上仙门巅峰,以往仙门之中对广陵诸多的为难,谁能保证他之后不会记恨?

        若是再跟他不对付,恐怕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一时间,拜访广陵、或是拜访伯容谦的人又络绎不绝了起来,好似伯容谦流落世俗的那些年里遭遇的追杀跟这些人从来没有关系似的,他如今这一身惨状也跟打娘胎起就这样一般。

        伯容谦只是笑笑。

        众生劫难,儿女私情只能往后放置,这些年间仙缘之人要么在俗世间藏得极好,要么就选择投靠到大门派下寻求仙门庇佑,广陵身为大门大派之一,这些年来一直在给流落的仙缘之人提供庇佑,又在幕后处理那些伸手觊觎的人、贪婪的人、痴心妄想的人甚至熟人,源源不绝。

        颐天真人在外奔波,两百年没回广陵歇一口气了。

        伯容谦的道途适合世俗,他本来想接替颐天真人的事务,跟他换换,也让颐天真人歇一口气。没想到颐天真人一口回绝,说他道途方有进展,神魂又才归位,应当先留驻广陵巩固道心,何况广陵如今精锐尽出,跟他们一代的峰主们都跑外边来干活了,家里那么多的仙缘子弟也不能不留人,免得他人趁虚而入。

        伯容谦觉得别扭,毕竟颐天真人无论是道途还是性格都决定了他更喜欢在广陵内参悟,不热衷世道,如今反常的投身入世俗中,难免难不让人多想。只是他自己形容较惨境界大不如前,广陵内也确实离不开人,他以为这是颐天真人未曾说出口的体贴,也就默认了这个体贴的安排。

        而颐天真人那一头,他一直在顺着铭牌的反应追寻着当初偶然一见的虚影。本来对方藏得很好,一开始还有断断续续的信号,到了后来都查无此人,但颐天真人从之前仍然能感应到的信号停留地点察觉出,这些地点也都曾留存过伯容谦神魂的气息。他找不到信号,干脆明里暗里也跟着找伯容谦的神魂。

        颐天真人找到对方的时候,他在夹道的山野中撑着伞,脚旁是一一朵已经凋尽的海棠花。那天刚好是个艳阳天,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阳光把红色的伞透过伞面烘得红彤彤的,白阖把伞递出去一大半,另外的一小半身子也被映照得红彤彤的,他用这个别扭的姿势撑着伞,好像伞下应该还有着别的什么人专注地看着花,他只是替另外的人挡一挡,自己是不需要的。

        太阳缓缓下落,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伞下的阴影随着时间移到那一朵已经枯萎的花之上,他不知发着呆想什么,也便顺手挡一挡花的尸骸。

        颐天真人没有特地隐去自己的身形,走过去的时候,漫山的草丛哗哗作响,他一靠近,对方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白阖问颐天真人:“他醒了?”

        颐天真人明显听得懂这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告诉他说:“刚才才收到仙门委员会的解禁消息,这时候应该遣人去喊他了。”

        “嗯,那就好。”白阖点点头,矮身将伞收了起来,阴影之下蜷缩起来的花一下子烧烬。

        颐天真人面色复杂,大抵是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他问白阖道:“他这两百年间能安然无恙,是你一直在照看他的神魂?”

        颐天真人想想说:“六感与神魂区分,神魂敏感异常,从前他没法找到铭牌就算了,这一回离他这么近,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你?”

        白阖迈开腿往前走,一言不发,没有告诉他答案。

        颐天真人得不到解答,便自顾自道:“神魂依托道果,他察觉不到,是因为有更高的道果权级遮蔽了他的道果所能探寻到的地方是吗?”

        颐天真人掷地有声:“白阖,什么时候广陵的铭牌竟也能入道了?”

        白阖脚步一顿,他回过头来,十分为难地看着来人,叹息说:“罗行。”

        颐天真人追上去,紧接着道:“西行国附近百年,我所能知道的已见道途的来源仅有一物,”颐天真人没有明说,只是隐晦道地告诉他,“但凡死物生道,必然会有相应道果灵智催生于死物中,你占了道果的灵智的位子,不被道果所容,迟早有一日会被反噬殆尽。”

        “那又如何呢?”白阖像是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只是叹了口气,却半点也不迟疑:“一回生两回熟,最差不过是再死一次。”

        白阖说:“何况在那之前,我还有凡俗尚所不能触及的时间,这就足够了。”

        颐天真人大约是听不得这样的话,他忍不住话说得急了些,声音都有些抖:“既然如此,你置伯容谦于何地?他为你奔波死生百年,岂不是”

        岂不是又一次徒劳?

        白阖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站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往前走了。

        颐天真人得不到答案,突然开口道:“是你将嫁接之法散出去的吗?”

        白阖:“什么?”

        颐天真人说:“万法之道来源于世反哺于世,想要传播什么东西,这应当是万法的专长。”

        “罗行,这话说得奇怪,”白阖没直接回答他,只是笑,“没有因为我会什么,事情就是我做的这种道理吧?”

        颐天真人却道:“我之前想,公输亭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他在生死逃亡之际还要分神费心多余去将嫁接之法公布,他和仙门是有深仇大恨,这种做法隔靴搔痒,麻烦归麻烦,还让仙门有了彻底断绝凡俗的理由。一旦仙门断绝凡俗,无论之后有着怎样的遭遇,又怎么能算作他的‘报复’,又怎么才能让他心满意足呢?”

        白阖眼睛一挑,心说你还挺能换位考虑。

        颐天真人道:“我们都清楚公输亭就是当年公输舀的后嗣,这一支凡俗多年,从不接触仙门,只他突然捡回祖宗的老路子,天赋归天赋,总也不可能直接继承公输舀的记忆,要想这么快的时间内吸收前人留下的仙缘嫁接之法,怎么可能没有人在背后指引?若对方所图便是通过公输亭探寻‘命运’之道,又怎么会允许公输亭将嫁接法传扬出去?”

        白阖想说点什么,颐天真人打断了他,径直继续道:“我不明白,所以我特地到公输氏族内走了一趟。”

        “公输氏族自公输舀一事之后受仙门委员会监察管束,外出回归均有报备。而且他们同仙门生了嫌隙,再不愿同仙门多有往来,族内越发隔绝。公输亭就算是公输舀的血脉,想避人耳目地联系公输氏族也十分困难。”颐天真人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白阖,似乎想从他的身上看出点儿什么东西,而白阖只是微微低着头,似乎颐天真人在说一件跟他没关系的事,“但我在公输氏族内发现了他们氏族内专用联系的寻缘舸舟,说是舸舟,其实是只只有巴掌大的小纸船,公输氏族将它当作压底的传讯手段,只能单向传讯,轻易不用。不过因为寻缘舸舟的制作工艺复杂,功用又单一,加之年代太久,早已被公输氏族淘汰了。”

        “那只寻缘舸舟只落款了一个‘罄’字,代表着它是来自公输磬的传讯。”

        白阖轻轻抬了抬眼皮。

        “公输桑幼年出逃时将自家宅院付之一炬,伶仃一身踏上逃亡路途。就算祖上真给他们传下了什么东西,那一把火焰之后想来也是都烟消云散了——既然如此,公输磬的寻缘舸舟还有可能是谁放出来的?”

        白阖低声笑了笑:“全是些猜测,我最后可以说是背叛了公输舀,他恨我入骨,他出逃后没来找我寻仇都多亏是广陵的护佑了。以他扭曲的性子,怎么可能给我留下哪怕一星半点儿的东西?”

        “嗯,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没有任何证据,所以我才来找你问问,你说也行,不说也无妨。”颐天真人点头道,“所以还是那个问题,明明渴求了多年,你不去找伯容谦,也不在乎你失而复得的人生,你只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他未必知道你,还为此苦苦挣扎在道中,这又是为什么呢?”

        颐天真人不信伯容谦在他白阖心中没有分量,以至于要空等或是空受了这些苦难。

        伯容谦未死生之道多年挣扎难得其法,却偏偏在公输亭之事、白阖夺道之后进展一跃千里,公输亭已死,俗世间的争端却仍未停止,源源不断的死亡供给着一个人的道途进展,若说没有外力因素,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老实说”白阖道,“在世时六十载光阴短短一瞬,我想过离别会太早地到来,可惜那是从我出生起就既定的命运,我与他相遇时,我就是个凡俗了,我知道后果,从没怨恨过结局。”

        “但死后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要不是个凡俗我要不是只蝼蚁,我要不是只有一眨眼的寿数,只能占他短短一程”

        兴许是阳光热烈,太过单薄的人影几乎轻盈到有些透明了起来,被阳光包围在中间不知该有多暖和,暖和到模糊了面容,到忘却了前生,到被强光点燃的烈火焚烧了身躯,以至于从前往后,今非昔比。

        颐天真人听到他轻轻喃着:“就好了。”

        白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处,问颐天真人:“你知道他那只手怎么没的吗?”

        “听说是道法反噬,加之混战不慎”

        颐天真人还没说完,白阖就打断了他:“给人生扯下来的。”

        他那时候只有一截虚影附身在铭牌上,意识也不太清醒,等脱离铭牌后,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件破破烂烂的外裳盖不住的地方,血铺天盖地一样地洒下来,看不清的人抓着一截断肢直钩的眼。很长的时间里,他一闭上眼,就全是那个画面。

        “特意刺他旧伤肩部,撕裂关节,再活活扯下一整节臂膀。”白阖低声道:“对方原本没认出他,只是小容催使道法导致反噬,死生之道影响外泄,他就立刻被认了出来。他当时不计代价一心想逃,对方低他境界太多留不下他,便只强留了一截死生之骨。”

        死生之道以死生为本,活人本就是生躯,道果会有一部分依附在骨肉之上,伯容谦入道死生,他那一身血肉便都是死生之道的契机,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追杀至如此狼狈之境。伯容谦向来谨慎,就算狼狈了些,一直以来也相当侥幸,尚未让他人得手过。

        “他虽一身寻常布裳又隐去了面容身形,刻意换了持剑的常用手,但行剑的架势却容易从习惯中透露出来,两指并持,鱼迹吃浅,分明是天剑阁的行剑手势,非三年五载练不出来。他那旧伤说是昔年末法之时留下,伤得隐蔽,想来也非寻常可知,得是相当熟悉他的人才对。”白阖转身过来看着他:“我能看出来的事,你说小容能不能明白?”

        那毕竟是死生之道,嘴上说归嘴上说,可怎么能不惹人垂涎?

        白阖问:“他告诉你了么?”

        颐天真人沉默许久,给不出回答,白阖便知道了。

        “告诉你也不行啊,”白阖叹了一口气,“广陵树大招风,如今夹杂在仙门之间,早就摇摇欲坠,他已不是掌门之尊,广陵内又缺了个可以镇住仙门的人,位置尴尬。天剑阁同属三大宗之一,却胜过如今的广陵太多,而且估摸着也不仅只有这一方。若和广陵内说清楚了,广陵定然不肯糊弄过去,可我们被追杀这么长的时间,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剑阁虽得手,也只是冰山一角,若要深究,必然触及仙门多方关卡。他因一己私情弃道本就心中有愧,怎么还能拖累广陵呢?”

        颐天真人无法否定他的说法,便只能沉默。

        白阖:“我不是公输亭,我和仙门没什么深仇大恨,仙门如何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帮他,仅此而已。剩下他怎么做,我看不到也管不着了。”

        颐天真人怔愣半晌,轻声说:“那你如今如何打算?你这样做,还如何能去见他呢?”

        伯容谦虽不是嫉恶如仇,却也不是没有常理之人。何况百年死生,在这场仙缘之劫的战争中,他难道不是最为直观、最为长久地接触了这一场劫难中的苦痛?他怎么敢去想,这场劫难的开端,竟有他的一份子?

        颐天真人:“他为了此事擒了公输舀救下你,同样的立场调换,难道会因为你是白阖就放过你吗?”

        “我没打算他会放过我。”白阖说,颐天真人留不住他,他往前走着,直到颐天真人再跟不上他的身影,“不见他就好了。”

        颐天真人之前想过,伯容谦一身潦倒至此值不值得,白阖其实也想过。

        他想了很久,只有零星意识的时候、在杯中的时候想、在铭牌的时候想,脱离了铭牌,占出了一个玩法之道的道果时候,他还在想。心里太多杂絮,拖拖拉拉的,战争年代文明随着人口的流动到处传递也同时在时间中断代遗失,这么漫长的时间这么好的机会,他在万法之道的进展上却十分缓慢,到了今天,同文之书也才勉强臻至半满,连他维持身体的道果投射都有些虚幻。

        他想啊想,怎么想都觉得不值得。

        在杯中回握着杯光之外的手时,他看着发呆的伯容谦,觉得不值得。在蛮荒的静坐里,伯容谦盯着铭牌中看不见的他良久,决定弃道时,他觉得不值得。在尘世挣扎的苦难中,在伯容谦每天都在东躲西藏,落入尘埃时,他觉得不值得。在伯容谦伤痕累累,伤处的血漫山遍野地和雨水混在一起默默流淌时,白阖急得快哭出来,心想:怎么会这样呢?

        太不值得了。

        我只是一道百年的孤影而已,而你恰好一时尝过情、欲,正在上瘾的最甜头。

        真的不值。

        他心中没有仇恨,只有痛苦。公输亭问他为什么要帮他,白阖想:我只是看不得。

        看不得他那样骄傲的人竟会走到这地步。他应该比所有人都闪亮,他要在高天上光芒万丈,永远光风霁月,不曾低头垂怜尘埃。

        我看不得他落在地上的样子。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那之后,颐天真人再也没有见过白阖,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他都无法感应出万法所在,或者是伯容谦铭牌的回报。伯容谦不知道是察觉出了什么,突然有一天,他就不再执着于找他的铭牌了,只是拿着一块子牌,坐在断尘缘上一发呆就是良久。

        又是百年,随着大半仙门与凡俗主动隔绝,加之仙缘之人愈发减少,俗尘死得十室九空,这场漫长的劫难终于见了尾势。只是大地之上茫茫荒野,一望而即的血色难以抹消,赤练焦土,人间远望过去,竟与寮无人烟的蛮荒分外相似。

        仙门追寻多年,但凡与仙缘之劫相关的一个不落都从重处置,轻则镇压禁法、重则身死消道,这么查处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其中牵涉的‘万法’道途在严查之下自然也无所遁形。颐天真人听闻消息起身追去,然而在他们找到万法道途之前,万法之道便已经因道果反噬而殁道。

        伯容谦久违地,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铭牌之上的气息,他却不怎么着急去找了。

        当天晚上颐天真人想找伯容谦,转了整圈广陵却没把人挖出来。虽伯容谦平时也爱一声不吭地玩失踪,都没人管他,但颐天真人心中惴惴,又直觉他尚未离开,便又翻了几圈,最后才发现这人正在断尘缘之中,坐在那高台堆砌的楼阶之上,被雾一样的云海淹没了。

        颐天真人也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应该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伯容谦道:“从前在公输亭的机关庄子里,他说,已经偿还了我,指的不是没伤我这件事,是吗?”

        是什么样的恩情,需要怎样的偿还?伯容谦想了想,后来道,噢,原来他还掉了截死生之骨在那时。

        颐天真人心中难过,他听不明白伯容谦说的什么,直觉不好,却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夜风露重,你别”

        伯容谦问:“我错了是吗?”

        颐天真人无法回答。

        颐天真人想劝说他两句,伯容谦已经往回走了,他轻轻地拍了拍颐天真人的肩膀,颐天真人听得他低声地念叨:“别担心,我不会再做错了。”

        伯容谦又一次前往蛮荒,这里天道蒙蔽,旧法盛行,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坐在尽头处,不分昼夜地拆解这些年留存住的、数以亿万计的亡魂,这都是他曾经历过、又留存下来的死亡。他将这些‘灵魂’一一拆解成分段的时光,积少成多,这些被拆解出来的‘灵魂’,塑形成‘生’的、时光的洪流,他们涌动在天道无法触及的地方,银河般流淌在蛮荒之上,一点一滴汇入世间。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当他拆解完最后一个灵魂时,亿万的时光和魂灵在世间汇聚又分离,同样的人和同样的碎片组成相同或不同的形状,同样或不同的时光再次开始流淌,新的和旧的不分彼此糅杂,魂灵之道初现端倪,轮回已成。

        天道怒雷惊滚,然而旧法已去,新法已成,这世间的魂灵藉由时光脱身而出,向世间各地散去,轮回盘桓,消磨后,又在时光的彼端重新聚成一个新的个体。

        伯容谦站在蛮荒的尽头,用仅剩的一只手解下腰后的佩剑。那柄短佩剑珠光宝气,看起来不实用极了,想当年伯容谦对剑法抗拒非常,十渊剑尊撵着他把广陵上下撵了个鸡飞狗跳,才把这并柄佩剑挂到了他的身上去。也就这么一把,否则以伯容谦的习性,要挂也只能挂刀,他又不使剑,从哪儿翻出来一把专门的佩剑给他挂去?

        伯容谦的手软绵无力,他卸下剑鞘,只是虚虚一握,在洪流的尾端,在蛮荒之上往前一刺,刺向前尘。佩剑中留存一道十渊剑尊的‘无匹’剑意一往无前,划破轮回中时光的前尘,在这涌动着的巨大洪流中冲破了道法的迷障,刺向千年以前。

        那时候的笃月山脚,伯容谦顺流而下,水光的粼粼波纹倒映在翻飞的衣袂上,他轻踩着水面,还不知来日如何多舛,只觉得连夜奔波乏累非常。

        太阳的初升光至上而下照撤,水面又反着光,照得本就有些困倦的伯容谦睁不开眼睛,他似乎在光中察觉到了什么,然而被轮回的时光顺带着的无匹剑意已经来到了洪流的另一端,在他清楚以前,就已经将他刺穿了。

        千年前的河流仍在静静流淌,轮回的洪流合二为一,只有一个人静静地烟消云散了。

        只一瞬,伯容谦在那一刻,生死证道。

        天道剧震,道法生乱,当世宛如一幅末世之景。千年前已经死去的人无法在当世留下痕迹,然而他在这千年之中留下的痕迹实在太重,牵一发而动全身,任由天道再怎么去残补缺都无法填补在时光中此人离去而留下的空缺。时间之道与死生之道同时被触动又同时构建新法,旧法新法难以融汇,天道垂死挣扎,只得溯回而上,强行留住已经烟消云散的人,将现有的千年之后的人补回去当年的空缺里,然而空缺仍旧存在,只得补齐新的人将时间中发生的事和人都一一对应补上,旧道法由此纷纷陨落,坠落在世间各地散成道法的碎片。

        水雾散去,刺到眼中的阳光转移了方向,水上粼粼的波光仍在流淌,站在水上的人却像是暌违千年,呆滞了许久许久。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后顺流而下,从河流中某一处地方带走了一个被泡得发白的、不成人形的小孩儿,又将那小孩儿带到了附近的城镇中,让一户尚算富裕,又无法生育的人家收留了他。

        一个普通的人家,富裕且知足,心宽且向善,喜欢孩子,又渴求缘分,大约不会再让他泡在水中泡出浮尸的白色,也不会再让他拿刀拾戟,在生与死之中攒下一身的残伤和沉疴。

        他抹去了自己的痕迹,站在城镇之外不知站了多久,看着紧闭的门户内,一家家一户户的人过着相同的日升月落,暖风吹拂过榕树旁,掉下了满身的垂絮。

        他看够了,也想通了,便离开了。

        来时顺流而下,回程逆流而上,他路过河岸边,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不知什么东西绊了浑浑噩噩的他一脚,让他显些没稳住身形。

        他低头一看,原来脚下是一个没到膝盖高的小木箱,不知是哪里的狠心人家养不起孩子,将小孩儿塞到了箱中,甚至也没盖两层厚被,大约此生无幸,只想让他无知无觉地死在这个巴掌大的箱笼里,来世再托生个好人家。

        小孩儿不知前尘多舛,无知无觉,仍在心大地睡着大觉,连呼噜也不打一声。

        他蹲下来盯着箱内的小孩儿,手指戳戳小孩儿的脸蛋,那小孩儿只是瘪了瘪嘴,不自在地挣动了两下,眼睛都没睁开,继续睡他的大觉。

        若是他今夜不理会,莫说夜风冷冻,河水湍急,就是这荒郊野外什么豺狼鬣狗都有,不出两日,这还未知世的小孩儿大约也会成为谁的盘中餐。

        他鬼使神差地,莫名想到了另一个,此刻已经被他送入城镇中,大约能够在富庶之家一世无虞的少年。就这么鬼使神差中,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小箱中的孩子抱了起来,裹在怀中,朝着来时路远去了。

        他想了想,心说,就取名叫怜天独好了。

        高天无依,可怜心独。

        小孩儿长得飞快,他总觉得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也没做什么,也没经历多少事,那个怀里只有巴掌大的小屁孩儿就变成了风姿款款的青年。他每次去其他门派作客,人家讲起闲话拉近距离就不再单单只是那种单调刻板的‘贵门派巴拉巴拉’,还要多加上那么几句,‘你那徒弟’。

        他经历过许多,如今又难得体会了一把家长的滋味,又是欣喜又是心塞,心中五味杂陈,越发觉得苍老得迅速,却在这种苍老中觉得岁月静好。

        他盯着自己的小徒弟,努力不去想,想,从这个身影中投射而去的另一人。

        他应该和自己的徒弟差不多大小,送徒弟去广陵上的基础大课堂念书时,他就想,那人应该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给徒弟在殿前门板划身高时,他就想,那人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身量;徒弟在思道台上举剑练法时,他就想,那人对悟性的参透可比这快多了,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不过,不接触也好。

        当徒弟身姿愈发挺拔,像棵青翠的苍松傲立在山门旁,他看着徒弟,就想,凡人到了这个年纪,大约也当娶妻生子,延续另外的人生。

        那样富贵的人家,大约会让他挑选自己心仪的女子,或是知书达理,或是小家碧玉,或是娇艳如火可能会遇到些刁难和拒绝,但走着走着,约莫总能遇到称心如意的人,两人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地过上一辈子,然后在子孙环绕膝下的年纪中匆匆老去,一生无虞。

        而他呢?

        他的徒弟是个恋爱脑,没到这个年纪以前脑子里就老塞些男欢女爱的故事在莺莺燕燕的歌声中循环播放,好似他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就是为了全心全意来谈一场或者是多场恋爱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不过往往以失败收场,常常是浓情蜜意都化作了亲情友爱,明明天时地利,一把年纪了连个心仪的、或是对他心仪的人都没有。

        他每次看到他那徒弟自作多情似的投来那种同病相怜的目光就觉得头大。

        他不想做那种古板的师父,却难得隐隐约约地体会到了十渊剑尊当年百味杂陈的心理状态,不由地也老生常谈起来:“这么多年了,你差不多也该接受现实,要是把你那想得太多的心拿去修道,天道早换了八百轮了。”

        年轻的徒弟撇撇嘴,心中不置可否,嘴上说:“求道归求道嘛,我想爱一个人,又没啥错。”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错吗?

        伯容谦不想知道。

        这一次,和真人也不必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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