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归途

死生之道道成便伴伴随无数的生与死，世间有无数流淌的片刻交汇在一处，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些已经写就的传奇和俗常在落笔后奠定了道途的基础。天道的时间线拨动之后，伯容谦死去，取而代之的是证道死生的瑶月尊者，既有了死生，又没有发生过那些奠定了死生之道的基石。死生的道果仿若平白而生——世间果真有那样好的事情？

        瑶月尊者本身坚信着过去发生的事是一件“错误”，而他一直所坚持所忍耐的便是他所谓的“弥补”，可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无数事情的发生和结尾都与他的期望背道而驰，无数的‘错误’在不知不觉中又悄然而至。

        他做错了太多，无法信誓旦旦地述说自己的所愿所求和苦衷，也无法认同自己曾有‘正确’过。

        这重复无尽的一千年中，他总是忍不住陷入自我怀疑，不断地想“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怜天独怀中的虚影消散的刹那间，瑶月尊者作出了决定。他从怀中不知何处变出了一只灰扑扑的酒樽，酒樽之上尘灰布满，大概已经闲置了很长一段时间。瑶月尊者轻轻将酒樽倒扣，四周的风雪有一瞬间的凝滞，片刻之后，都朝着一个方向齐齐涌来。待一切平息，蛮荒中漫长无尽的大雪仿若一瞬间杳然无踪，最深处的地方恢复到蛮荒的本质，回到了黑暗与混沌中。

        瑶月尊者将酒樽握在手中，杯底映照着一点儿浅浅的波光，堪堪足够没过一个小指节。

        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轮回衍生自他的一段道途，万象樽既达到了容纳他道法的条件，自然也能容纳这一节与他同出本源的道法。

        他行将朽木，走到了终点，做不了任何的选择。但他还有一个机会，也能够给他这个——与他何其相似，却还来得及，正准备迈入他不曾有机会窥见崭新光景人生的小徒弟同样的一个机会。

        他把这个选择的权利留给了怜天独。

        他或许是懦弱是自私，是愚昧是无能，他都承担不起再做错一次的后果了。

        瑶月尊者将万象樽留给了怜天独，还未等他开口，便向他讲述了一个非常漫长、非常漫长的故事，故事里有所有人暌违的两千年，也有一些从未有始终的爱恨。

        他和明灭不同，明灭是这痛苦的两千年本身，她在经历的洪流之间穿梭而过，但瑶月尊者只是伯容谦而已。伯容谦的故事，为这两千年中留下的空白补上了最后一笔。

        那么多年以前，他借助万象樽从不为人知的特性留存了爱人短暂的片刻，阴差阳错下，铸成大错。如今，他重复了当年之举，把怜天独推上他当年同样的位置，并把这个选择权留给了他。

        是对是错，是去是留，再不由他。

        他放手了。

        瑶月尊者看着怜天独，他曾经透过他看着白阖成长的缩影，又看着他像年轻时自己的投射，一别好多年过去，印象中那个不分头重脚轻，面上正经，心态不知多少轻便，半点儿心思不留在世上的小徒弟，如今挺拔地站在这儿，在蜉蝣的天地中留下沉重的脚印。

        瑶月尊者左右打量，觉得他谁也不像了，长身玉立的影子，描摹出了属于怜天独的轮廓。

        瑶月尊者犹豫半晌，还是希望隐晦地向他提一句:“从前你觉得虚浮，因为这世上关乎怜天独的无穷，不关乎你的太多。可你既已经过上了怜天独的人生，这世上便只有怜天独，并非别的替代。”

        怜天独楞了楞，只是笑笑:“师父，我已经不在乎那个了。”

        须臾穿梭在世上的片刻中，夹杂在死生的光阴里。无论是轮回还是须臾，都脱不离死生。道途与道果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他连道法都脱不开瑶月尊者虚影的投射。

        可脚踏实地者，不见须臾。

        他的双脚何其沉重，被一腔爱恨沉沉缚上枷锁，虚不得浮不得。

        他有了自己的爱恨，便不在戏幕中。

        怜天独无数次回望前身，可想来想去，有太多的细节能够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影，他记得某天某日的早餐，记得某刻离开家门前父母跟自己叮嘱的话，记得自己高中课上几天嚼下来的内容，却唯独不记得自己的姓名。

        ——大约是因为，一旦名归姓定，这个模糊的人影就定了型吧。

        而他唯一的一个定型，只是怜天独。

        因对某人的爱恨停留，而定了型。

        千年大成的道果，终见圆满之时。

        瑶月尊者毕竟从小看他到如今，对他实在是太了解，他听懂了怜天独未竟之语下的意思。

        怜天独从小对周身绝大多数事情并不在乎，只堪堪维持着表面上周到的热情，有时候，会让瑶月尊者觉得他冷漠得近乎愚昧，并不像自己。在他刚有猜测的那一段时间，他又觉得这小孩果真像是天道的某种衍生，对众生有正常且公道的慈悲，也仍旧以为万物刍狗。

        但有时候，他又有些像是天生天知自己却都不明白的剔透，对自己残忍得过了头。

        大彻大悟的怜天独被和真人一脚踢出了蛮荒。

        当正第一千年，他在世上与过往前尘诸多深邃牵挂俱已纷纷如牵引风筝的断线，均落了幕帷。这一千年过了后，才是他崭新的、怜天独的人生。

        无关天、无关人、无关前尘。

        新生的怜天独一时想不通自己要去哪要做什么，却觉得满心疲惫，只想找某个地方休息。颐天真人对公为容有诸多嘱托，在他过身之后，公为容累事加身，留不得太多偏旁去生出细腻的心思，老老实实遵照师尊的嘱托办事，大半年的时间没能跑出广陵。和真人没给怜天独留下什么遗产，也没有什么牵挂事，他自己安安静静地在蛮荒挂了结，早放了怜天独自由，于是怜天独也不想回广陵。

        他抱着酒樽漫无目的地到处闲晃，无知无觉下，竟回到了寒山书院前。才过了几年，纸人的时间还没结束，还在院中古板地教书，看一天日升月落。呆肃的老先生和他娇俏的小妻子日复一日牵携着手，无知无觉过着目前的人生，好像戏台还没落幕。

        怜天独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化去了齐先生的纸人，自己重新佝偻身形，走进了院中。毫无所觉的小妻子浅笑盈盈，走上前来握住他的手。

        纸人没有温度，握着久了，也还是冷的，只他手中留下一层薄汗。

        从前跟着他奉学的两位学子早离开了书院，明灭看人眼光不差，林重当年登了科，状元打马游街，锦衣还乡时来书院中深深拜了他，叫齐先生这老骥也在御前再次荣光了一把。状元郎在圣上面前多提恩师，天子才想起当年齐先生被牵连的那场祸事，旧案重提，叫他洗去了罪名，光复己身。可齐先生老了，受不得更厚重的深恩，只安安分分留在了寒山书院继续执教导学，不再参与朝中事。

        林重如今几年来也时常有书信叩问恩师寒暑，纸人照着怜天独的性格演化，都妥帖地收好放在桌柜中。

        倒是怜天独当年认为更胜一筹的陆从生稍有些时运不济，甚至没上御前，常年营养不足，考举时晕在了试堂上，落了当年的榜。他本是应寒山书院的新召进的书院，第二年无力偿付，明灭虽看好他，但纸人也没明灭的心思，不曾多加照拂，陆从生没多久就离开了书院。

        怜天独附着他的爱恨好长一段时间，被明灭混淆了情意，听得陆从生名字总觉得奇怪，又难免多注意几分。他想法找了陆从生的下落，却发现这人穷困潦倒，已快到了饿死的程度，他还抱着书卷，却大概撑不到下一次的科举。不禁给怜天独看得一扶额。

        他想帮一把陆从生，于是便对他说，愿用万金换他一年情思，说完他自己都是一愣。他有那么多的借口可以说，也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悄无声息地贴补人，为什么要选一种最不可信，最不能取信于人的说法，张口就是情思呢？

        好在陆从生走投无路，竟也没对他的鬼话做出太多质疑，没多想便同意了这门交易。

        他没有明灭的手段，他取情思不像明灭那样，他得把那些陆从生爱慕的时间都提出来，又怕陆从生直接就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常伴身，于是只挑了执念最深的那几个时间。

        陆从生放得下了，又有了银钱，便有了自己，拾把拾把继续赶考去，留着怜天独拿着一手的烫手山芋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拿着这样炙烈的情思，容易被情思影响，有时夜起缘何烦躁，来来回回在房中踱步，对某个人执着地思念起来，不知是陆从生还是他。

        纸人有自己的生活轨迹，明灭纸人大大咧咧地摊在那儿，雷打不动风吹不醒，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她是不会起来的，像真人一样。怜天独梦做得多了其实挺习惯她这种模式，有时想得烦了放一会空，再回过神来会不知今夕何夕。他心里觉得不好，没过两天便把那纸人收了起来，书院中有人问起，怜天独就说她回娘家探亲，没些时间都回不来。

        于是他板书时想、画笔时想、闲聊时想、餐饭时想、想得头痛，人就变得呆滞反应迟缓，书院里的人喊他，他还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曾经日夜折磨陆从生的执念落到了他的身上，好像某种不可言说的后劲这时才姗姗来迟，不肯网开一面叫他逃过。原来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的东西，突然就变得厚重有分量了起来。

        最开始比较难熬，脑子里混成一片浆糊，时而能看见陆从生深深执念下的身影，看到一双蓝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时而又和明灭的身影混淆在一块儿。他看着脑内上演混乱的连续剧，顾不得现实太多，难以理清条细来应付书院的学子们，好在他情绪面上不表，书院众人也就以为二人深情厚谊，他不习惯妻子不在身旁。

        后来陆从生的思念慢慢淡化下去，那些深刻的情绪融化在他身体里，他就逐渐只能看见明灭了。看见她从江上掠过，从山间经过，在热闹市井中与万千人擦肩，那并非是真正的明灭，只是他想象出来的，那一千年中她可能存在的样子。想象中的人从未回头叫他瞧见一眼正脸，他便只能低下头去，看怀中那一点杯底的酒樽，浅浅的水光只映照出来他的面孔。

        和真人同他说思念痛苦，怜天独浅尝了爱恨，倒不觉得思念痛苦。不像影视剧，他从未叫错谁的名字，也不曾把谁的身影错看，看到熟悉的场景，也不觉得某人会如何如何。只是他的脑内像是开启了放映机，在一片黑夜中放映着著名演员生平演过的所有戏幕，他端坐在观众席上，看着自己与某人共演。自己本来没怎么想，放映机还是自顾自地开启给他瞧瞧，一直都在重复，重复那些自己已经了然于心的剧本。

        怜天独觉得这样的思念似白水无味，然后习以为常。

        习以为常到怕是归还了那样炙热的情思，他还是想念。

        一年之期已到，怜天独前往寻找陆从生，这才发现陆从生还真是时运不济到了顶点，他得了怜天独予的钱财，好不容易才踏上路程有了得偿所愿的机会，却意外在赶考路上遇上山匪，被流矢所伤破伤风走了。陆从生的尸骸孤零零地留在荒山上，泥土和着雨水掩埋，山风吹着枯叶没过他，不曾有谁分晓过破衣残布的髅骨下怀抱怎样深刻的执念与情思，又怎样不分明地葬送了。只有怜天独手上的执念，还在无时不刻地撬动着他的神经。

        怜天独找了找，从他还没丢失的物品中翻找出了一块环佩，他想了想，找了个由头向书院那一头作了别，化名陆从生赶着上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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