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石小九（五）
山妖对凡人生情，结局只能是妖的陨落，人妖两情相悦，结果必是一死一伤，人妖殊途不可违，天道如此，无一例外。
——《云峰旧卷》
六个说唱艺人一大早就收到了文星送来的新本子，当日，听墨楼挂出牌子：全天场次讲演新文《昭雪实录》。
一般来说，听墨楼的书分早中晚三场，每场一本，本子和先生半月一换，三场书各有各的风格，主题互不交叉，可以说全天场次讲同一个故事在听墨楼是非常罕见的，但也不是没有，三年前的《沉鸳录》就是个例子，但自那以后再无任何话本能拿下听墨楼的全天讲演机会，有大爆的《沉鸳录》这个珠玉在前，可以说《昭雪实录》赚足了众人的期待。
此刻距离开讲还有半个时辰，楼内正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楼前则聚集了好大一伙人，都是听墨楼的往日书客，今日新文开讲，他们是专门来赶第一场的。
沈璋已经在二楼包厢坐下，不多时，门帘被掀起，一柄白玉骨扇先伸进门来，紧接着刘卯的调侃声就传入了沈璋耳中：“啧啧啧，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
“本王没想到，你竟是那种人，太令本王失望了。”刘卯举起骨扇在自己胸前轻敲了两下，表明自己的痛心疾首，但他这话听得沈璋一头雾水，那种人，哪种人？
“你自己做过的事，还不打算认吗？”
“我做什么了？要认什么？”沈璋转头看向刘卯，眼神中透出不解，不过场下骤起的声响打断了二人。场下，众书客陆续入座，跑堂的举着茶盘在大厅来回穿梭，方才还安静的听墨楼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书台上，第一位艺人准备停当，“啪”的一声，醒木猛地打下——沈璋下意识朝下看，刘卯的眼神也落到了台上
《昭雪实录》，要开始了。
“说前朝贞明年间，有位落魄书生，姓白，排行老三，加上他，他们家本是三个孩子，可不知是何缘故，只活下了他一个，老白家家贫，举全家之力才让白三上了学堂，就盼望他有朝一日能金榜得中，光耀门楣。白三也是个努力的，日日挑灯夜读，手不释卷，小小年纪参加童生试，一举拿下案首，稍长些参加乡试，又拿下当年的解元……”
一时间听墨楼只剩下说唱艺人的讲书声，故事曲折宛转，一波三折，艺人在台上，或立或坐，或动或静，随着故事的进一步发展，一柄木质折扇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口齿间，落魄书生白三的人生似画卷般展开在众书客脑海中：
少年英才意气风发，一朝中举前途无量
赴京赶考误惹恶霸，幸遇侠女美救英雄
一见钟情私定终生，卷土重来陷害入狱
身负奇冤命悬一线，梦里通神诉冤圣上
黄粱梦醒侠女劫狱，明君翻案贤才脱冤
复下科场金榜题名，月老牵线风光大婚
……
“如今《昭雪实录》已经按计划安排上了，接下来就等它慢慢发酵，我那皇兄我了解，他痛恨科场舞弊，但更痛恨被人欺骗和利用，我私下里找到了李防和赵竞渊蓄养兵士的证据，等话本声势一起，我就把证据送到皇兄手上，到时候真相摆在皇兄面前，我就不信还能让他们躲过去。”
“王爷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行了吧，你我又不是外人，什么晚不晚辈的，我答应两声，你还真当真了？不嫌别扭啊。”刘卯撇嘴，表示非常嫌弃。正事说完了，该聊聊私事了，他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出来沈璋有那种见不得人的癖好，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可以说说了吧，你都骗人小姑娘什么了，人都找到本王这儿来了。”
“什么骗人，什么小姑娘？”
“沈璋，跟我你还装什么糊涂，说，你是不是拐骗未成年小姑娘了？还对人始乱终弃？”
“！？未成年小姑娘……小九去找你了？”
“不是吧，你真是那种人渣啊！”
“哎呀，瞎说什么，不是，你先回答我，小九什么时候去找你的？不对，小九怎么认识你？”
“就那天，我府上大门倒了的那天，大门，她踹的。她说来找你，还说你对她始乱终弃。”刘卯想到了自家阵亡的大门，又想到了疑似渣男的至交好友，他痛心疾首，实在是痛心疾首。
“刘卯，你那种看人渣的眼神是几个意思，我是哪种人，你还不知道吗？”
“那我还真不知道，人姑娘说的有理有据的，我都信了，本来还想帮你掩饰掩饰，可那小姑娘铁了心要找你，说一定要找到你当面问清楚。”
“这事说起来确实是我做得不对，小九她性子拗，不找到我肯定不会回去的，我就说怎么找不到她人，唉。”
“云峰……我想起那日她确实说以后有机会给我带云峰的特产，所以她是你在云峰认识的姑娘？听口气，你们……私定终生了？”听出一丝端倪，刘卯开始八卦。
“咳，什么私定终生，我和小九就是，就是……”沈璋想起在夜晚湖边向他表明心迹的石小九，月光下，朦胧的树影里，小姑娘的身影似石头轻触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搅乱了他素来平静的心湖。
“就是什么就是，啧啧啧，没想到你喜欢那样的小丫头啊……以我看人多年的经验，小丫头单纯的很，而且非常喜欢你，你要是做错了什么，抓紧时间去道歉，真心喜欢人家就别拖着，免得到时候小丫头跑了，看你追悔终生。”
“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要赶紧道歉了，没来得及罢了，倒是你，一个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的孤狼，说的跟多懂这些事一样。”
“本王是孤狼怎么了，至少理论知识丰富，你忘了文星书局谁开的了？”刘卯一展骨扇：天下第一妙笔。
……
《昭雪实录》上午场讲完，整个听墨楼沉默了片刻，不过两息时间，书客们突然大梦初醒，有那感情丰富的，自白三入狱险些命丧黄泉开始就泪流不止，直到最后金榜题名，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冷静下来，霎时间听墨楼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鼓掌声，几乎要掀翻整个楼顶，第一场，大成功！
沈璋听完第一场，心定了下来，与安京王告别后去了榆林巷，不知道小九还在不在，他一心想找到小九，先道歉，再慢慢跟这只灵石小妖坦白自己未来的计划，他会成功洗脱冤屈，然后暂时和小九住在榆林巷准备来年的科考，以他的才华一定能金榜题名，到时候他就请安京王做媒向小九提亲，然后他们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也不知道人和妖的孩子是什么样子，他们会生块石头出来吗？沈璋的思绪已经开始飘远了，他在畅想他和石小九幸福的未来，小九喜欢红烧鸡块，喜欢听话本，喜欢到处玩，最重要的是小九喜欢他，沈璋也是喜欢小九的，却从未直白说过，待会儿见到她，就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沈璋决定。
沈璋在榆林巷转了一圈，租下的房子也里里外外找过了，没人，沈璋想还真是不巧，这两天因为话本的事一直都呆在文星，或许是小九来这儿没找到他人就自己回云峰了，小九有灵力会法术，在山下应该不会遇到危险，他干脆把自己拾掇拾掇再上山找她。
第二天，云峰。
沈璋提了一只烧鸡和两小壶梨花酿，怀里揣的是《沉鸳录》的番外特辑，安京王听说小九特别喜欢《沉鸳录》，连夜写了好几个番外让文星的人做成了本小册子，世上独一份儿的，按安京王的话说，给弟妹的见面礼，沈璋特意翻了翻，确定没有任何读不出口的内容后欣然替小九接受了这份礼物。
还没到云峰，沈璋就感受到了一种肃杀之气，从云峰的方向传出来，他心里没来由的慌了一下，沈璋抬头，云峰依然是那副翠林环绕的静谧模样，可能是路赶急了吧，沈璋步子放缓了一些。进入云峰后，他明显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今天的云峰安静的过了头，风止水停，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记得小九曾说过，云峰是座灵山，灵气运转，万物都有序而自然的生长与生存，只有当灵气停止运转时，才会出现风止水停的状况，山妖的存在是确保灵气流畅运转的唯一条件，现在灵气不转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山妖陨落了。她和她姐姐是山上唯二的两只山妖，她姐姐在别处修炼，整个云峰现在只有她一只山妖，唯一的解释是——
小九出事了！
沈璋心跳的很快，想到这儿，他更慌了，几乎是跑着上了山。等他跑到半山腰的草屋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院子里原先种着白菜的田地，此时像是被冰雹砸过了一样，残存的烂菜叶子东倒西歪，再往里走，木片散了一地，打水的桶子只剩下两个脏兮兮的提绳挂着两块被砸碎的木板了。发生了什么？小九呢？小九在哪儿？沈璋顾不上手里的东西，冲进了屋子里，内屋的情况并不比外院好，屋顶有无数被砸出的空洞，桌子上，床上，连灶上的铁锅里都盛满了从上面掉落的烂茅草，屋里空无一人。
沈璋意识到小九不在这里，可能是跑到更往上的地方去了，他没怎么犹豫，把东西往地上一搁，转身就朝半山之上跑。这一跑就到山顶了，云峰不算高，从山顶能看到云雾缭绕着更高的山，山顶的景致比半山还美，但沈璋无暇欣赏，他只想知道小九出了什么事。
顶上的云雾突然汇集，浓的让人看不清，等雾气散去，沈璋看到了小九，准确的说，是一身伤的小九。
“小九！”沈璋冲过去抱住多日不见的灵石小妖，“小九！醒醒，发生什么事了！快醒醒啊！”石小九躺在他怀里，双眼紧闭，毫无生息，沈璋不敢相信，山上不是只有她一只妖吗，谁能伤她，还伤的这样深！？
此时，他们头上渐渐聚集起一团黑云，云里缠绕着银线，天边传来打雷的声响，沈璋抬头去看，他觉得，那黑云好像在酝酿着什么，正要朝他砸下来。黑云没给沈璋想清楚的机会，劈头盖脸就要降下一道劫雷，沈璋眼中，是一股势不可挡的闪电冲他袭来，他下意识闭眼，手中却是一空，有人挡在了他前面，是小九！
“沈……璋……快……跑！”石小九挡住了袭击沈璋的雷，嘴角鲜血淌的更多了，沈璋在她的背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的小九救了他一命。
“出什么事了？小九，告诉我出什么事了？那雷，那雷是冲着我来的吧！”沈璋的双腿因为极度害怕开始抖动，几乎站不起来，但他撑着站住了，走到小九身边，“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这种情况，我是不会抛下你一个人跑的！”
“快……跑……我撑……撑不了……多久了……”石小九猛的推开沈璋，下一道劫雷打空了，溅起满地尘土。沈璋见石小九要支撑不住了了，一个挺身，挡在了她前面，双眼直视黑云，一股与之对峙的意味，黑云在半空翻腾，像是在酝酿着一次更大的打击，不过这让他们获得了更多喘息的机会。
“我说了，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跑，上次骗你已经是我做错了，这次我绝不会让自己错上加错。”
“你会死的！你给我躲开！”
“石小九，你听好了，我是胆小，我是怕死，但如果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自己挡雷，那种事，我做不出来，你乖乖躲在我身后，我就是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再让这雷伤你半分！”沈璋这番话说的气势冲天，掷地有声，石小九却只感到绝望，他只是个凡人，只要被打中一下，必死无疑，她不能让沈璋白白去送死，更不能让沈璋成为下一个死掉的穆靖！
“沈璋，你听我说，这雷是冲我来的，是来杀我的，我杀人了，这是天道降下来绞杀我的劫雷，你离我远点好不好，我是只恶妖，我也会杀了你的。”石小九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是刚修炼的，任谁都不会相信她杀人的鬼话，沈璋格外不相信。
“我不会信的，你连鸡都不敢杀，遑论杀人，你躲远点，让我来会会这雷。”
“你会什么会，你就是个□□凡胎，拿什么抵抗天道的劫雷，沈璋，你躲开好不好，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不是还要伸冤的吗，你还要考今年的状元啊，你不能死在这里！”
“你，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其实我早就认识那些方块记号了，话本我也自己能看懂了，只是我想听你念给我听，才装作一直学不会的样子，我其实不是特别喜欢《沉鸳录》，但你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挑话本，你都会下意识选择我其实已经听的能倒背如流的《沉鸳录》，特别喜欢这个故事的是你，我只是特别喜欢你，所以什么都没说，甚至表现的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沈璋，你下山的那天，我看了那个王爷给你寄的那些信，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东西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原来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被冤枉，还被打，那一定很痛苦吧，你上山的时候还要被我吓唬和折腾，我就是只恶妖，你不该让我一直靠近的。”
“沈璋，答应我，趁劫雷还在酝酿，快下山吧，听城里的人说《昭雪实录》要开讲了，这个时候你该守在文星书局的，离你洗脱冤屈不远了，你该要开始准备了，以后就要搬回京城了吧，一定有很多要收拾打点的，你快下山去，你有你必须要完成的事，至于我，山妖对凡人产生感情，本就天理不容，我自己做的事，得要自己承担。”
“小九……”
“沈璋，别犹豫了，快下山！快走！”眼见黑云又有了新的动静，石小九拼着一口气又将沈璋推开了，沈璋看着小九陷入了天人交战中。不一会儿，小九看到沈璋往后退了半步，幸好，沈璋听她的了，沈璋终于准备下山了。
那一刻，石小九说不清心中是因庆幸而松了口气，还是因失落而叹了口气，总之，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没等心里那口气彻底落地，石小九睁大了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
“小九，骗你一次，总要付出代价的，我不会再留你一个，绝对不会……”话音未落，一道威力前所未有的劫雷“啪”的一声巨响，打在了挡在石小九身前的沈璋身上，一口鲜血喷出来，混在尘土里。
“沈……沈璋？”这道雷劈下，黑云渐渐散了，山顶重新恢复静谧的氛围，远处更高的山被终年不散的云雾缭绕，一束金光落在了云峰顶上，是太阳，太阳出来了。
三年后
安京王又一次登上云峰半山悼念挚友，他孤身一人，提着两壶梨花酿，还有半只烧鸡，他和石小九的食欲都不振，半只烧鸡足够了，酒倒是能喝上两大壶。沈璋死的第二天，石小九找到了还在听墨楼查看话本讲演情况的安京王刘卯，刘卯一开始不相信自己的挚友就这么死了，他跟着石小九到了山顶，看到了那具焦尸，胸口的《沉鸳录》番外集藏在衣服深处，幸免于难，安京王问怎么回事，小九瞒下自己妖的身份，挑着不会吓到他的事说了，刘卯听后陷入沉默，半晌，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和小九一起安葬了沈璋。那以后安京王常来云峰找石小九喝酒，他们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喝，喝醉了安京王就睡在沈璋留下的草屋里，石小九则来山顶看沈璋，第二天又是平常的一天。
沈璋的冤屈在《昭雪实录》讲演完之后得到了彻底的洗清，赵震确实存在泄露和买卖考题的罪状，那份购买名单也是真的，但沈璋并没有在赵震供出的名单上，沈璋的名字是李防收买了三法司的人偷偷加上的，为了整一整沈璋，也为了帮岳父赵竞渊对付安京王。左相赵竞渊早有反心，私下里和女婿李防蓄养兵士，还暗通外敌，安京王是他老早就像扳倒的人，他要反，圣上一死，朝中仅存的皇室血脉安京王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除掉他，赵竞渊才有合法登位的可能性，就算安京王一早就表明退出朝堂，又常年混迹于那什么文星书局，赵竞渊也是不会放过他的，李防抓住报复沈璋的时机，而赵竞渊则抓住的是扳倒安京王的时机。安京王查到了岳婿二人背地里的那些勾当，《昭雪实录》一火，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赵竞渊和李防私自蓄养兵士，意图谋反，判秋后凌迟，沈璋遭受无妄之灾，洗清罪名，赐爵、赐金银以示补偿。
沈璋，你的冤屈洗净了，安心去吧，本王会常来云峰看你的……
云峰山顶，比肩立着两块墓碑，靠左的碑上竖着看下来刻有“沈玉器”三个字样，右边还有一列小字：“沈氏小九立”，碑后的小坟堆长满了青草和野花，纸钱是新鲜的，像是刚挂上不久。靠右的那块却是空的，后面空空如也，只是立在一边，有种默默陪伴的意味，那是石小九给自己立的碑，沈璋说，人没死不会出现在墓碑上，那她只能立块空碑陪着沈璋了，他胆子小，阴曹地府肯定很恐怖，有她的碑陪着，以后的往生路沈璋应该会好走一些。至于她，妖的寿数绵长，违背天道爱上了凡人，接下来的漫长岁月，就只能默默承受孤老一生的残酷惩罚了，姐姐也是如此，穆靖死后，她就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爱笑又活泼的姐姐了，现在想想，她们还真是一对亲姐妹。
云峰还是云峰，又有谁知道它还藏了多少说不清的往事。
(https://www.uuubqg.cc/46624_46624983/4046098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