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遣笔作李珰(5)
崔负献回到宿舍过了八点,她今天起得比较早,在研究室看了一天资料,当时没觉得累,现下踩在宿舍楼梯上,扶着扶栏,忽觉身体有些疲惫。
回到宿舍,室友向蓉正趴在桌子上小声呜咽,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又轻轻柔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同为历史系学子,向蓉攻读的是断代史方向,同崔负献不在一个班,交流并不多。
女生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了,两人微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种情况已经有了几次,刚开始崔负献还有些不适应,缩手缩脚不知所措,只能拿起书匆匆逃离宿舍。如今,可能是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对爱情问题也能淡定讨论一番了。
何况,现在天黑了,图书馆不到两个小时就会闭馆,她也无处可去。
“好了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都能放下,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向蓉有个从大一谈起的男朋友,两个人分分合合好几回,光是研一一年同寝,崔负献偶然撞见的分手现场也有两三次了。
“我们认识五年了!爱了五年!我怎么能放下!”
又是新一轮痛哭流涕。
好在女生仍然很温柔地宽解她,没有半分敷衍和不耐烦。
崔负献打算收拾洗漱用品洗澡,正巧看见桌子上还有昨晚备着的甜品,本来是今早作早餐的。崔负献将包装袋递了过去:“吃点甜的吧,能让心情变好。是泡芙与黑森林。”
“谢谢。”
“不客气。”
洗完澡出来,女生已经离开,向蓉安静地躺在床上,貌似恢复平常。
崔负献放轻手脚,可貌似平静的人并不平静。
“献献,你谈过恋爱吗?”床上传来很重的鼻音,带着哽咽的吞咽声。
崔负献小心地放下吹风机,这下连插头都不敢插上了。人家有心同她分享,若是置之不理是不是显得不太近人情。
况且,二十四岁没有恋爱史,和二十五岁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但是最终分手了,这两件事的悲伤程度应该不相上下吧。
崔负献靠着椅背缓缓坐下,视线平视处便是书架上的一本历史向杂言集,名字叫做《戏说晋朝史——你不知道的二三事》。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买下这本书的心态了。
崔负献声音低沉,用干燥的毛巾细致地擦着长发:“没谈过。”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会终结话题?
于是,她补上一句,语气有些犹豫:“额,但是,算是有过暗恋对象吧。”
床上的人虽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二十五岁的八卦心仍然不容小觑,很快起身,趴在扶栏上神采奕奕:“谁啊!是我们系的吗?”
崔负献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不停,视线无处安放,顿了几秒才开口:“啊,不是,就是十几岁那会儿,不大懂事的时候。”
谁没有过少女怀春啊。
一听是很久前的老黄历,向蓉顿时失去兴趣,话题再次转回她那段曲折缠绵的初恋故事。
感慨了好大一通,向蓉最终做了总结陈词:“其实阿雅说的是对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也不能一辈子围绕他打转。”
崔负献的头发已经快干了,正靠在阳台的窗边吹着晚风,在适当的接话处回应几句。可是对于最后的总结陈词,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建议不过聊胜于无。
手机提示音适时响起,是班上的张宴哲,说是男生那边的论文收集齐了,今晚正好有时间带过来。
崔负献没想到他们这么积极,明明离交作业的时间还有好几天,下周二才是李珰的课呢。
她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回复后,拿起椅子上的风衣外套急匆匆下楼。
晚上近十点的时候,正是宿舍楼前男男女女、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刻。
崔负献之前同他打过几次交道,研一的时候他们做过小组讨论,因此她很快在人群中搜索到男生的身影,身后背着电脑包,穿着黑色大衣,一手插在兜口,一手端着不算薄的纸质作业。
崔负献小跑过去,接过材料:“谢谢你啊,这么晚送过来。”
男生大方一笑,面容舒展,显得顾盼神飞:“没事。是这两天导师的项目赶得紧,正好论文写完了送过来,怕之后忙自己忘了。”
这么积极的态度真是让崔负献感动了,她又不是第一次当课代表,以前收作业,哪怕是高中,都得连着催好几次,同学才肯纡尊降贵地“赏赐”她作业本。
张宴哲扶了扶眼镜,微微垂眸看向眼前貌似面露感动的课代表,不觉有些好笑,他当然有一二分的私心,于是率先挑起新的话题:“李老师的研究也很精彩,怎么样,挑战大不大。”
崔负献去了李珰的课题研究组不算什么秘密。
崔负献竟然真的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感觉令人闻风丧胆的李教授没有想象中可怕,倒是自己因为传言自作慌张差点出丑。
她温和一笑:“还好,李老师没有传闻中那么辣手摧花。”
夜里风起,灯光昏黄暧昧,有人向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
崔负献察觉到氛围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正欲开口作别,抬眼瞬间同他四目相对,来不及天雷勾地火,崔负献不到01秒便收回视线,语气上的紧张纠结还是暴露了她的尴尬心境:“那个,我先走了。拜拜!”
又是一阵小跑,带得拖鞋吭哧作响。
张宴哲笑着目送,心里想的是:自己长得没这么吓人吧。
从小到大,崔负献接触的人际关系简单,没什么女性朋友,更别说和异性打交道。除了官方交流,她好像在自己的情绪反应上设了一条红线,一旦对方表现出越线迹象,她会马上杜绝进一步的交流。
一步步踩上台阶,某个转角崔负献突然想到李珰,可能是刚刚和张宴哲聊天提到了他,她想起历史系的小道消息:李珰教授虽然算不上帅吧,长得也算清秀可人,看着还不显老;算不上大富大贵吧,专著出了十几本,又是淮安大学一只宝,史学界大家,怎么会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往对象呢!
又说他五个研究生只有一个顺利毕业,忽然觉得他孤家寡人也情有可原。
崔负献在心里弱弱反驳了一句,说不定人家和她一样,就爱搞事业,娶了历史当对象!
这番调侃很快偃旗息鼓了。
崔负献直至站在研究室门口,都没搞清楚为什么李珰要把她单独叫来。手稿修复完毕和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并不显著,以致于她一夜惴惴不安,今天早上五点半起来赶车,博物馆离学校还是有点远。
今天早上的雨比昨天小了很多,估计下午就能放晴。她比较喜欢晴天,心里隐隐有了期待。淮城连续下了半个月雨,若搁在古代,势必会引发个涝灾,现代显然无须担心这么多,即便是城市内涝,解决起来也没有千百年前那般劳民伤财。
崔负献早到了二十分钟,怔怔站在研究室门前,廊上的暖灯是声控的,她长时间静默不动,灯自然灭了。有外面的自然日光洒进来,算不上亮堂。
她暗地庆幸自己不怕黑。
廊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响,她抬头,李珰正站在十步开外,扬了扬手:“跟我去修复室。”
崔负献小跑着追上去。
修复室是指纹解锁,一进门,室内全然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崔负献听见有按下开关的声音,即便如此,只有脚灯打开,幽蓝的荧光,一路通向一扇金属门。
崔负献踩着他的脚步跟上,生怕地下有啥机关,亦或是不小心磕坏某件镇馆之宝,咽口水的声音都被这幽闭的环境无限放大。好在前面的人步履稳健,身姿挺拔,像进入自己家一样悠闲自适,给了她一点安慰。
金属门前有一方桌,上面放着工具盒。两人套上脚套,带上白色棉布手套,踩上地板的一瞬间,中央一盏led灯应声亮起,光束中有尘埃浮动,但分布密度很小。
冷质的银光集中在玻璃罩内一卷静穆的、棕褐色的长方形卷轴——这或许不太恰当,因此卷轴的底页很明显是之后加上去的现代作品,其本体是一方牛皮质的古老手稿。
崔负献不敢贸然走动,毕竟刚才还悠然自适的教授步姿都变得谨慎许多。
她站在门口,安静看着李珰走向室内一角,按下某个开关后,一方黑暗的墙体浮起冷硬的白光,黑白交织,将一个个字符与图案映在墙上,这是牛皮手稿的放大版,将上面的字符一一扫描复刻再现,方便学者研究。
果然,李珰站在阴影处低声开口:“上面的字符与图案已经全部拓下,纸质资料会送一份到我们研究室。张老师说你在古文字研究方面颇有心得,我带你看看原物,找找感觉。”
话说得明白,崔负献终于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与价值。
李珰看着门口冲着文物盯得出神的学生,没有马上出声打断她的神游天际,也许她脑海里正有什么同文物共鸣的化学反应。
明明是很急迫的科研任务,毕竟郊外的太子墓还等着从这件文字性材料中获得突破性考古发现;这项任务也轮不到她,只有李珰级别的专家作出的项目总结才具有权威性,况且晋朝的文字没有甲骨文金文那般难以识别,李珰研究了十几年,用不了多少工夫便能破译这些材料背后的秘密。
崔负献怔了怔,没有出神太久。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自己不常佩戴的黑框眼镜后踱步走到中央,离玻璃罩一步之遥,才发现中间砌了一个方台,避免参观者过分靠近。
崔负献偏头看向一侧的李珰,声音有些闷闷的:“老师是想让我译出这些文字吗?”
李珰走近几步,站在玻璃罩的另一侧:“这份材料相当重要。你尝试一下,不必太有压力。就算是锻炼吧。”
那李珰也算是肯给机会的好老师了。
李珰以为面前的人会很激动,没想到表情淡淡的,甚至有些莫名的忧愁?
“怎么了,有压力?”
崔负献低头看向卷轴,角落处是落款,也是整个画面中唯一一抹朱砂红。她不敢看李珰,这本如她所愿,得到这么宝贵的研究机会,怕是其他人羡慕不了的:“没有,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将心里一些猜测收起来,平静嘱托:“翻译是第一件事,重要的是译出后查清史实。”
李珰早已看过手稿上的内容,对上面的文字资料基本掌握,他能这样交代说明这份文字材料背后印证的史实很重要。
崔负献一直不敢直视眼下的手稿,虽然视线落在上面,却有意不过脑,唯一留有印象的,只有落款的朱红方印。
看完了原物,李珰领着崔负献去了另一头的研究室,今天他还要去一趟文物研究所,太子墓发掘时第一手资料以及现场照片等大多保存在那里,下午才能来博物馆主持课题讨论。
崔负献看着正在开门的忙碌身影,觉得李珰虽然严厉,却也是个愿意在学生身上倾注精力与资源的导师。只是他天赋甚高,对晋朝研究几乎倾注毕生心血,自然入他眼的研究成果没有多少。
李珰将钥匙收好,催促身后的学生:“进去吧,我先走了。”
“老师再见。”
几位师兄师姐到的时候正碰上修复室那边的助理送来资料,人手一份。大家兴致都很高,一上午都在热烈讨论着资料内容。
修复完毕后,有些缺块虽然补齐了,但上面的原文字已失,加之行文用的行草,识别起来有些难度,翻译起来句意把握上需要格外注意,因此要查阅的资料比较多。
崔负献选择从落款开始查起。
落款是阳刻,线条有些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文字,图案分布于方印中央,紧促,线条多,边缘线条少而浅。
这不是她的专业领域,研究室也没有专业仪器供她分析,他们的课题研究组能得到这份材料不过是李珰从中牵线,希望对太子墓的发掘以及对章怀太子生平研究有所裨益罢了。
崔负献正专心致志临摹曲线,旁边的顾文佳一声惊呼:“天!这里面真有章怀太子。”几个人一股脑围过去,欣赏她的研究成果。
崔负献本来兴趣不大的,为了显得合群,表示出很好奇的样子把脑袋凑了过去,因为地理位置,反而得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位置。
顾文佳指着a4纸上的某处,线条流畅,但并不清晰,说是行草,这两个字更像是草书,好看是好看,辨认起来有些难度。顾文佳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十二朝书法品鉴合集》,看来也下了一番功夫比对。
大家还一头雾水,顾文佳已经要兴奋得昭告天下了:“光熹啊!看不出来吗,这两个字,光——熹!”
边说着,急不可耐地上手临摹着线条,示意她的推论有理有据。
“光”字好认,“熹”字却少有出现。一则文学作品中不大出现此字,尤其是晋献武帝与晋孝闵帝两朝,因避章怀太子讳,多将熹改为晞;二则此字书法中变体很多,没有前后文,凭单字很难认出来。
郑明哲先开口表达自己的疑虑:“司马烠有封号,又是储君,他爹都不怎么喊他的表字,难不成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
江莱在一旁皱眉:“不是说暴病身亡吗?”
许圣昀拿起一旁的铅笔,边说边比着目标:“自豫州破,什么入局,什么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唯望淮安,盼天下民,得什么,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什么,光熹什么,不悔不怨,天下什么。”
一通翻译下来,听不出什么关键线索,也没什么逻辑。此手稿没有落款时间,唯一方印还不是文字,猜测不出写文人的身份。
顾文佳凝神想了想:“听着倒像是遗书。”的确,唯一可以准确无误识别出来的,都是些和死挂边的字眼。
“‘北征南下’和‘盼天下民’倒像是章怀太子能说出的话。”郑明哲点点头,“他一力主战,经历了南征满羌和北伐魏戎,应该是个挺有抱负的皇子。”
江莱反驳道:“那‘锦衣从身’和‘葬于故土’怎么解释?”
顾文佳马上接话:“说不定他被废后就被皇上流放到啥地方了,只是《晋书》上没写。”
一通分析下来,逻辑越来越清晰,讨论越来越热烈,崔负献又龟缩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复原那个落款图案。处于隐身模式没多久,思绪再次被顾文佳的出声打断:“献献,你觉得呢?”
瞧见顾文佳一脸严肃表情,崔负献来不及思考,依言自然地回答道:“嗯!我觉得你说的对!”
下一秒,顾文佳一脸神气地扭头,冲着江莱对质:“看,三比二,我赢了。”
崔负献看着其余几人无奈浅笑着摇头,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一上午不算严谨科学的研究,开始勾勒出章怀太子另一面人生的可能性。这,真是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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