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无人敢写帝皇书(番外)
清心殿内靡重的苦味药香与檀香终是消散,新帝登基,改元天耀。
天耀年间献武帝的明陵与章怀太子的陵寝皆修缮完毕,定棺封土。这也意味着从天寿九年八月底持续的淮安内乱彻底结束,晋国因此内耗严重,故而新帝准了朝臣的启奏,同魏戎议和,只是要求豫州必须归于晋土。
先帝遗诏,撤回宣告李珰及其部下叛国之罪的诏书,同时禁止晋国百姓妄议李珰及其部下生平事迹,虽然没有直说,却鲜明地昭示着周山之事的不寻常。
魏戎自然明白,晋国如今是有能力攻入洛平的,像李珰一样,不动声色地潜入京郊。
一时两国都需要战略缓冲时间,修筑工事,积攒国力,对天下一统的皇权霸业徐徐图之。
朝局稳定后,沈咏年致仕还乡,其孙沈静方卸中书令迁大司空,已经北上负责同魏戎议和协商。如今中书令一职悬空,李三思虽仍为中书侍郎,实则肩负起中书令起草诏书、掌管玉玺的重任。
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一一践行,如今只余最后一项,修撰史书。
从修史的诏书颁下至今,短短一年已有七位內史官请旨罢官,不愿曲笔。司马煓也无意为难这些谨守本分的史官,只随便降降职、罚罚俸禄作罢。献武帝要求国史不予记载李珰及其统帅的流民军之行迹,先不论其伟业,只说其牵扯到的重大事件犹多,若遵行遗诏,唯有矫笔一计,将原事安在其他人身上,而这实在违背撰史者的良心。
史书之价值,本就考验撰史者的情感与立场,无论何种秉中直言,仍有偏颇之语,一生兢兢业业,无非求一个“真”字,希望前人之事,能启迪后世一二。这是史官的气节。
金銮殿内,众臣朝会结束已经散去,华贵威仪的台阶之下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恭谨地跪在原地,不愿起身。
李三思站在龙椅旁专心侍墨,天子今日起了兴致,召人取来素纸澹山砚,挥洒一番,气定神闲地同台下的臣子对峙。
司马煓擅长人物工笔画法,由章怀太子亲自指导启蒙,而故太子的书画又习于沈咏年门下。许是因着这层关系,司马煓算是沈咏年的半个学生,而殿中沉默着违抗圣旨的儿郎是他的玄孙,沈书怀。
司马煓回忆着那日天子堂内的飒爽身姿,墨笔浅浅落下,勾勒出张扬青丝,一丝一缕垂落在腰间,亦或粘上染着黏稠血色的右手,泄露出这股沉着潇洒的坦荡之下掩映的决绝苦涩。
他丝毫不避讳身侧的李三思,甚至不时向他询问画中人面容身量的细节,才将匆匆一面复刻,画中的女儿郎再次鲜活灵动,让人流连。
“好了,你既不愿矫笔,朕不会为难你。你先起来吧!”司马煓耐心地描摹着玄甲上的鳞片,层次分明,甚至复刻出鳞甲边缘冷硬的寒光。
“谢陛下!”台下的公子从容地撩起官袍,气质儒雅,举止端方。
司马煓搁笔,抬手示意身侧的李三思,李三思会意,将画像一侧的另一张洁白素纸双手捧过,徐徐走下台阶,将素纸呈与沈书怀。
素纸洁白如新,除了正中央醒目鲜艳的一抹朱红方印,蟠龙与云雀分布其间,古朴凝重。
“将功赎罪,你替朕跑一趟羌州,拿着方印去苏吴布庄找接头的人,之后的事你自会清楚如何做。”司马煓端正身姿,眼神直视着台下的年轻臣子,“若办得好,你先前不是一直想离开淮安好好施展抱负吗,朕便准了你留驻羌州。”
“若是处理不善——”司马煓压低声量,意味深长地悬着字眼,欲说还休。
沈书怀已经昂扬地跪伏台下,朗声回应:“陛下放心,若是微臣辜负圣意,不用陛下开口,我沈书怀自请修史,一辈子待在淮安哪都不去!”
司马煓微微一笑,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给朕滚!”
儿郎高高兴兴地捧着纸页跑出金碧辉煌的大殿,一瞬间什么君臣礼仪都顾不得了,满心满眼只有践行理想的勃勃野心。
大殿再次空寂下来。李三思复归帝王身侧,人物既成,无需他再侍墨了。
司马煓高座在金銮殿内,穿过恢弘华贵的朱红色鎏金大门,偌大的宫城,庄严肃穆,灰质的宫墙寂寞无言,帝王凝视着万年无变的恢弘景致,这一次内心却无丝毫波动,只剩某些慷慨激昂的抱负下潜藏多年的空虚。
天子轻声开口,似乎神思在追忆什么,手指抚过素纸,上面墨迹未干,指尖沾染上一丝污痕,他毫不在意。
“李三思,你同她是熟识,给朕讲讲,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三思的视线在帝王和画中人间来回逡巡片刻,最终负手回应:“是,陛下。”
“她原本是京郊富水河边酿酒人家的女儿,最擅长梅花冬酿。”
“鼓技也是一绝,一双鼓槌像是砍柴人的劈刀,耍得行云流水,比我们男子力气还要大些。”
“最喜欢吃饺儿哥做的红烧肘子,开始喜欢同张草吵架,后来变成了郑云和淮七。”
“吵架的时候,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特别会拐着弯儿骂人,骂不过,就作出要揍你的架势。”
李三思突然笑出了声,沉溺在过往闲暇时光的嬉笑怒骂中。
直到身侧的帝王也轻笑一声,一瞬吓得他心神归位,后背冷汗直流,好在表面撑住了风仪,正准备下跪请罪。
天子温润的嗓音响起:“李卿怎么不说了。”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沉默,司马煓转头看向神情凝滞的近臣。
李三思望着帝王舒展的眉眼,嘴角边尚未退却的笑意,稳稳跪伏在地,沉声说完最后一句:“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无畏、通透智慧的女子,不输这世上任何男儿。”
司马煓缓缓落下眼睫,复而抬起,审视着地上的中书侍郎,面容渐渐恢复平和,乃至沉稳,开始释放出一丝威压。
他伸手,宽大的袖摆拂过龙椅扶手上雕刻的龙首,越过障碍,手掌稳稳托起臣子的胳臂,声线清朗,却没有温和之意了:“李卿,若日后朕恍惚间再想起她来,你记得第一时间打断朕。”
李三思不敢抬头对上帝王的目光,只能弯腰跪伏,以额点地:“是,微臣一定谨遵圣意。”
“这些——”司马煓将刚刚画好的人物画像扔在他的脚边,“你都替朕处理了吧。”
“是!”
金丝锦袍划过黑玉地砖,天子踱步离场,徒留一地狼藉交由李三思收拾。
三个月后,羌州传来消息,陈氏趁北伐掌权,倒卖兵粮,江州刘氏与越州顾氏在线路上均提供便利。此案一出,从朝堂至山野,举国上下无人不震惊陈氏蠹虫之举,刘顾之狼狈为奸。
民意滔滔,席卷世家,当此之时,唯有沈家敢出头接下牵扯三大世家的国之重案,并且有能力秉公执法,令天下百姓信服。
又一年,兵粮倒卖一案落下帷幕,昔年的淮安四王如今只剩一个张氏,本以为日落西山,不想靠着从龙之功,张钊兄妹成为天子亲近之人,张银昙成为新朝皇后,张钊成为国舅,亦任中军将军一职护卫中枢。
又二年,司马煓召集二十万兵马正式向魏戎宣战,从东西两线围剿敌军,东线主力军由老将卢仲之坐镇,前锋将军为郑云、叶召谦;西线突袭军队由沈淮七、秦方等少年将军统领作战。
随着北伐之战开启,晋军进攻时的军鼓令逐渐为世人所知,取代了《入阵曲》。三年后大战平息,中书令李三思大人专门填词,改编为十三人戏,名曰《将军叹》,风靡天下。
十年后,益州羌州合二为一,仍称益州,州牧为名门之后、一代才子沈书怀,都督为少年能将郑云。
一千年后,沈书怀后人沈鹤春在迁移沈氏祠堂时,于堂内栽种的榕树根下挖出一金属方盒,里面只有素纸一张,历经千年不腐,笔墨如新,中央留有朱红方印一枚,方印右上方楷书题字,言,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
彼时沈鹤春正在收集资料,为自己的新著《将军名帖录》筹谋,不想先祖送上如此珍宝,无论真假,流传下去便是沈氏家魂的延续,当即收录至新著的第二十一卷,将此方印保留下来,代代传承。
一千五百年后,龙雀方印重新现世,钩沉稽古,投射出靖远大将军李珰的一抹剪影,成就千年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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