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望春
常依薇心里挂着老夫人的嘱托，很快就向心中这位云起城中清丽持重的贵妇人下了品茶的帖子，相邀今日一道在临安茶肆饮茶。
常依薇得知尹晔要来接她一道去，一大早喜形于色，连带着下人们也跟着松快起来，她好容易挨到了约定的时辰，她笑盈盈地出府上了马车，打帘瞧见尹晔的一瞬，她不禁神思荡漾，双颊绯红。
尹晔正展开一把西洋扇，低头细看。
常依薇用余光瞟了瞟刚刚合上的车帘，方急不可耐地坐在尹晔身旁靠在他的肩头。
尹晔身上总有带着一股时隐时现的草木气息，两人每每一靠近，常依薇就克制不住寻香的兴致。
近来两人这样亲密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随着两人婚事的眉目越来越清晰，这样的甜蜜开始无端端夹杂着一股不明缘由的惴惴不安，惹得依薇一次比一次心绪翻涌，患得患失。
她挽着尹晔的胳膊的力度不小，声音却细弱游丝，在尹晔耳边道：
“这扇子倒像是前几日我家哥哥手上的新鲜玩意儿，他觉着稀奇，还拿到太后跟前去献宝，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
尹晔闻言侧头朝她淡然一笑，拇指在扇柄上摩挲。
“太后说番人制得西洋扇，又是绣金线又是镶宝石的，过分外现的华贵透着一股俗媚，不像是正经女子用的东西。晔哥哥怎么也有一把？”
在常依薇心里，太后的教诲代表得就是雅正端方正统，她边说边略微瞄了一眼尹晔手上的西洋扇，并不去细看。
“今年云起城新到了一批番商，把这扇子当成了不起的宝贝，献给令兄谋门路，没想到这扇子在太后跟前不讨巧。前两日令兄设了赌局，倒还把这一副压给我做了赌资。”
常依薇见尹晔像是并不认同西洋扇的俗媚，心下估摸着，莫非晔哥哥原本打算送给自己，谁知自己不留神倒把太后的话讲了出来，这下人家想送也拿不出手了？她急忙转口道：
“太后嘴上不待见哥哥进献的西洋扇，可到底是收下了，前几日还着人重新装帧了一番，赏赐给了许久未见的穆郡主。太后能拿出手赏人的玩意儿自然是好东西。”
常依薇刚想抬手去碰，尹晔默然收起折扇，放在了衣袖中。
“你常在太后跟前走动，太后不待见的东西，敬而远之为好。”
尹晔整了整衣袖，率先打帘下了车，常依薇心中骤起一阵不明缘由的惴惴。
须臾，尹晔支起胳膊递到她跟前，带着和煦的微笑周到地扶她下车，这份无端端的不安就在尹晔的周到当中消弭了。
下了车，常依薇见尹晔像是并不打算离开，侧头带着一脸地俏皮道：
“我今儿可是单独请的女客，讲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晔哥哥不方便一起饮茶。”
“我跟你的私房话，他也懒得听，他想必是来讨令兄茶水喝的。”
尹晗怎么走路都没声，常依薇带着讶异侧头冲她微笑。
尹晗遣走梅府的马车，笑盈盈地拉过常依薇的手，两人撇下尹晔，自往包厢中去了。
常依薇被尹晗拉走，不忘回头冲尹晔笑了笑。
两人在包厢中坐定，伺候的茶博士殷勤地提起了常沥今日在茶肆中会客的情形。
“我哥竟然在茶肆设宴，真是稀奇。”
尹晗不答，只是遣走了多嘴的茶博士，待到房中仅剩她们两人，方开口道：
“今儿来了不少人呢，听说令兄最近赌运不佳，临安茶肆的那株望春茶，被他当做赌资输给了个茶商。”
尹晗将常依薇脸上的窘态瞧进眼里，颇识时务地不再提及额外的细节，自顾自焚香点茶，询问依薇相邀的用意。
“今儿饮茶，你既是只邀请了我一人，我大致猜到这当中的缘故，如若不是尹晔的事儿就是为着打探些旧日秘闻来的，这家茶肆的老板，那个叫念柳的女子实在多嘴得很，今儿这伺候的人好歹一概免了，这茶就换我来烹，这茶味有失，常姑娘也只得忍耐了。”
尹晗嘴上含着薄笑，手上的点茶手艺格外利落。
常依薇自来就爱尹晗的坦诚，没有寻常妇人惯来的拐弯抹角，今儿见尹晗仍旧是一如既往地把话说得敞亮直接，方才还搁在脸上的窘态骤然没了。
“城中人都说这临安茶肆的念柳是常家的耳目，可偏偏我家老夫人想知道的事儿，她是一点儿都帮不上忙，今儿她若是还想着还听自家人的墙角，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常家人也断然容不下她了。”
常依薇一翻试图打消尹晗疑虑的话，似乎并不怎么奏效，尹晗仍旧自顾自烹茶，毫无让人进来伺候的意思。
常依薇眼瞧着明明是自己做东，反倒让尹晗来点茶，心下觉得没意思，可这未来的大姑子人虽敞亮，可也带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英气，心下琢磨了片刻，也就只得由着尹晗了。
“常家在这云起城中实在是时日太浅，尤其是深闺妇人们的事儿，我只得向姐姐求助了。”
尹晗嘴角含笑，闻香杯上带着茶香的雾气氤氲了她的面庞，依薇见她点了点头。
—————
这日的晚膳，尹晗是在娘家用的。
父亲被贬为庶人之后，被禁足在府中的佛堂，尹旸又是离不开病榻且时而疯癫痴狂的人，偌大的尹府还跟她小时候一样，并未缺一人，可甫一踏入尹府门槛，尹晗就能觉察到弥漫的萧瑟，母亲房中焚烧的香料还跟当年一样，可尹晗无端端地能从中品出燃烟的蜡黄和四散的朽和锈……
澹台夫人那份冗长的寂寞让尹晗不忍，她时常避着人到娘家给母亲作伴，好在梅府中的夫家亲眷在她生下梅翰年之后便对她时不时回娘家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饭后，尹晗正伺候澹台夫人用水烟，澹台夫人吐了口烟，正了正嗓子。
“你父亲昨儿个又传了话出来……”
澹台夫人觑着尹晗的神色，鼻腔出了口气，住了口，良久，咬牙再道：
“终究是你们的父亲……”
“母亲糊涂，如今这府中早没有女儿说话的份儿了……”
尹晗抬头看着母亲满眼失望，嘴边一掠而过的冷嘲也没避着母亲。
“以后这府中也在不会有父亲说话的份儿，母亲且顾着自己吧。”
澹台夫人将尹晗的冷淡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晔儿这回在云起城中呆得久了些，依你看，他是听劝了……还是……”
提到尹晔，澹台夫人比提到自己的丈夫还要心虚，可她实在是不得不提，如果不透过尹晗，她实在关于尹晔的一点点想法都无从得知，而如今尹晔是整个尹府唯一的指望……
她故作平静地只是盯着水烟筒上的虚空，一抹余光若有似无地朝尹晗睨了睨，又飞快地收了回来。
她见尹晗也是迟疑着不搭话，她心下一慌，脑子里飞快闪过前几日在护国寺立在廊柱下的穆炜娮，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依薇这姑娘是真好，那份对晔儿的心思又极是难能可贵……她的父兄如今是朝廷股肱，贵人事忙易忘也不无可能，她常在太后身边走动，若是能得太后的懿旨，这事儿也就……”
“母亲……”
尹晗忍无可忍地长叹一口气，目光掠过窗牗停留在院中盛放的晚樱上。她想了想自己的婚事，又想来想尹旸的婚事……
事到如今，母亲竟然连尹晔的婚事也要去求吗……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瞧不是你母亲对子女的婚事桩桩件件都要去求，可你别忘了，尹晔是男子，男子主动求亲本就天经地义！”
“母亲说的没错，那您老人家也该拿出尹府主母的气派堂堂正正的去提亲，如今让女儿去求着常依薇自己去讨要赐婚的懿旨，这又是什么作派？当初女儿让梅府的人瞧不起，如今母亲是想让尹晔在常家也抬不起头吗？”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这世间的事，“瞧得起”和“瞧不起”又有什么关系？拿捏住自己应得的身份地位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澹台夫人长久地端详着尹晗仿佛倦极了的神色，淡淡再道：
“别的都罢了……那穆家老三……可万万不可让她靠近晔儿了……”
尹晗从澹台夫人房中出来，打灯的小厮已经侯在一旁了，尹晗伸手取过灯盏，拐过游廊朝尹晔的房中走来。
尹晔敞着书斋的房门，向晚地微风往房中去，摇曳的烛光打在尹晔身上，人影映在墙上晃晃荡荡。
“那株望春茶再又易主，梅绍祖少不得又要找你闹了。”
尹晗的目光落在被尹晔搁在架子上的一把西洋扇山，扇面上的金线在这暗淡的烛光中显得分外耀目，扇柄上镶着成串的红宝石，番人的手艺真是绚烂到了极致。
“梅绍祖若是得了这株望春，在你跟前想必能消停些时日，可是现在还不能给他……”
没想到尹晔以为自己是来向他讨要这株茶树的，尹晗心下一酸，她极力地按捺着埋藏已久的她还没死去的自尊……
“今儿依薇是奉了常府老夫人的命令，来打探穆郡主的过去的……常老夫人的意思或许就是……”
此话一出，尹晗在弟弟的脸上看到了同样隐忍神色。
那种试图死命盖住内心深处尘封已久，此刻就要喷薄而出的牵魄动魂的任何曾经随意收放、丢弃、追回、珍爱的所有情感的神色……
但那只是一瞬罢了，尹晔很快就将它们溺毙在弹指间。
“你去告诉父亲，关于道士逻什，他交待得越多，越有可能从那佛堂里出来，否则想都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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