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狼来了
伊索寓言里,在牧童第三次喊“狼来了”时,已经没人相信他。
于是他的羊群全部入了恶狼那张血盆大口。
牧童没有了自己的羊群,意味着他失去了立身之本。
在故事最后,明明白白写着寓言用意:nevertelllies。
但很少有人愿意去了解,当牧童在喊出“狼来了”的时候,他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想要的什么?爱或注视?讶异或关照?——只是,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下,都已不再重要。
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晦暗情绪,随着羊入狼口,一同沉入谎言的海底。
因为牧童撒谎了,而此刻谎言败露、真相大白,所有人只需要谴责。
他们也不需要去解释这个谎言;没有人试图理解牧童撒谎的缘由,只是简单地将他的行为定性成“哗众取宠”。
冬夜与雪,月光黯淡。
栗言靠在栏杆边,远远望着丛山,未发一言。
柏书弈走出几步,分担了地上一些购物礼袋,便离开了露台。
不作解释,也没有道别。
“狼来了”,于是牧童的羊群尽数没了性命,一只不落。
但恶狼吃掉的,远远不止这些绵羊。
在他心里,栗言才是这个习惯了说谎的牧童;但不被理解的却是他自己。
他不是村民,也并非狼或羊群,只是一个局外人,不在故事里拥有一席之地。
但同时,他并不具备全知视角。
于是每一步都走得胆怯。
近处的幻景不断坍塌,远处是牧童的村庄与山林。
无论怎样步履不停,山林却好像永远与他相隔天堑。
他无法到达;那就只能任由身后分崩离析的记忆把自己吞噬。
但忽然,他听见“牧童”说——
“如果可以的话,陪我抽完这支烟,好吗?”
柏书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猜栗言永远无法知晓他的心事。
正如此时道歉,她也不过是给自己求一份心安理得。
给不了回应,没必要如此费心;分明疲于应付,却摆出一副急切地想要了解的模样。可柏书弈深知,她根本不屑于理解。
但终究,他还是留在了露台上。
也说出了自己一直酝酿的控诉。
如他所料,栗言没有反驳,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脸色平静。
柏书弈只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走出露台后,柏书弈傀儡似的埋头疾行。
商场里人声嘈杂,如浪翻涌侵袭,将他带回当时分别的节点。
十七岁的冬天,a市细雪,霜覆大地,偶尔小雨淅淅沥沥。
他至今无法明白,为什么转瞬之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他们的关系也好像骤然被剪断,如同一棵苍翠大树一夜之间飘白,成为朽木,化作尘土。
于是一份鲜活热切的爱慕悄然没了声息。
“咣当。”
是徐吟吟当着他的面,将一份崭新的礼盒径直丢进废物篓。
十七岁时,柏书弈就读于重高四中,各项榜单头部选手,如同栗言,都是a市里小有名气的尖子生。
并非生长于贯朽粟陈间,但样貌与家世依旧能打,若说天之骄子,不会有人反驳。
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也不少。
如眼前这个徐吟吟,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厌恶自己的人。
而这些好感或恶感,只要无关栗言,他都不在乎。
所以面对徐吟吟的恶语相向,他的心情并不会有什么波动,如果有栗言在身边,他甚至会照单全收。
他喜欢看栗言听到这些不太好听的言论时低声责怪徐吟吟的样子——就算下次再见面,徐吟吟并不会有所收敛。
要是当时的柏书弈能有所反思,他该知道,徐吟吟的这份“不收敛”背后意味着什么。
徐吟吟站在他面前,抱起手臂,傲慢无礼,活像一个混姐。
“这位同学,你不是七中的吧,”她装作不认识柏书弈地样子,轻蔑地笑着,“我们这边排外,看不得你们这种好学生,来一个揍一个。”
柏书弈很少生气,即使刚刚徐吟吟发狠丢掉的是他要送给栗言的成年礼物,他也不过微有愠意。
因为他知道,这次徐吟吟真的过分了;他只要在栗言面前抱怨几句,甚至不用夸大其词——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拿栗言来吓我。”徐吟吟却说。
她半靠在传达室边,伸出五指,接着校门口昏暗的灯光,漫不经心地瞧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她也只会在你面前怼我几句而已,好让你不要太可怜。”她的语气耀武扬威,“私下里,我们关系好着呢。”
柏书弈瞥她一眼,面无表情,不作声。
“怎么,不相信?”她于是笑着说,“那么这位学霸,你不妨自己算一下。栗栗的生日在一月一日,如今都快放寒假了,她还没有来取,甚至是传达室的保安按着电话叫你来收回——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根本……”
“徐吟吟。”
柏书弈只冷冷出声,阴恻恻地睨了她一眼。
却让徐吟吟的心里陡然一凉。
她当柏书弈向来逆来顺受,从不会有这种神情。
可很快,她就调整好情绪,笑说:“小少爷,别不敢听实话嘛。”
“又或者,你有没有想过。”徐吟吟往前走几步,逼近,“我的所作所为,栗言根本就是默许的?”
“你们去年年末的时候,去游乐园了,你陪她去过生日——是吧?”
“那你有没有察觉到,去之前与去之后,她对你的态度,是不是有很大不同?”
“在游乐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吧?……”
“——同学!”
一阵陌生的叫唤打断柏书弈的回忆,他微微侧过身子,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b大的校门口。
育林的生活区外,铁门高达三米,刷校园卡才可入内。
而叫住他的一伙人,谁也没带校园卡。
他们刚看完电影回来,被门禁关在校外;在门口等了几分钟,就看b大相连后山商场的大道上走来一个男生,拎着七八个购物纸袋,步履匆匆,面沉如水,散发一股“挡我者死”的冷气。
那伙人斗胆拦下了他。
“小帅哥,帮忙刷下校园卡呗。”有女生大着胆子上前,笑得甜美,“我向你保证,我们都是学生,你要不信的话可以看……”
可她还没说完话。
只看男生循声偏过头,微垂着的眼抬起。
他脸庞白皙温润,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可此时此刻,却有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泪水晶莹,沿着脸颊滚下,在夜色里转瞬即逝。
搭讪的女生顿时一愣,忘了下文。
“你……你怎么了?”
柏书弈自知失态。
倘若换作从前,他必然会设法补救。
但在海外漂泊四年,他唯一学会的就是不在意他人看法,尤其毫不相干的路人。
其实他从前也是这样,只是按往常,他表面上还会故作关心,但放到现在,他不会掩饰这份疏离与淡漠。
所以柏书弈也只是在诧异目光里,自顾自地刷卡进门,没为他们特意留门,却也没有伸手将门带上。权当他们不存在。
那伙人抵着门,鱼贯而入。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氛围所感染,他们进门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只在铁门重重关上之后,才开始小声交谈。“刚和女朋友分手吧,”有人窃窃猜测,“手上全是购物袋呢。”“真帅。哪位女士这么暴殄天物啊……不要的帅哥麻烦打包给我好吗……”……
他拎着袋子走到育林楼,等电梯时,他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心已勒出红印。
等重新拎起纸袋时,他还慢半拍地犹疑了一瞬:这些袋子都是谁的?
柏书弈差点儿要顺着校门口遇上的那伙人的思路走,以为这堆东西是栗言丢给自己的分手礼。
走出电梯时,他紧锁眉头,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三楼的活动室黑灯瞎火,东西两套房间都无声响。
仅他一人。
原本敞亮的电梯间,也随着别人在其他楼层摁下的按钮而逐渐关闭。
电梯下行。
于是须臾之间,万籁俱寂。
柏书弈走进厨房,却没有开灯,只是半跪在地上,借着冰箱灯光将纸袋里的食物分门别类摆进冷冻或冷藏。
等处理完最后一个纸袋,他后退几步,却不小心撞上厨房的吧台桌。
挂壁时钟在他耳后轻响。
‘滴答、滴答。’
钟声好像雨声,让他一个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七岁的雨巷。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还算正常的交流。
a市郊区。路灯站在街道旁,发着暗黄色的光。
灯罩底端全是飞虫尸体。飞蛾扑了火,被燃烧,于是尽数埋在那里,成为土壤,生出亮黄色的花朵。
柏书弈站在暗处,看少女立在光下。
可只凝视一眼,他又匆匆将视线挪开;好似怕被灯火灼烧,自己也要成为飞蛾。
“栗言。”
少女听了,似还微微有些讶异。因为柏书弈很少直呼她的大名。
栗言笑着问他:“怎么啦?”
栗言眉眼弯弯,乌黑的长发披肩,难得规规矩矩穿了校服,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
神情和煦,语气温柔。
柏书弈犹豫着问:“徐吟吟说的都是真的吗?”
栗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可她却依旧在笑,正视他的眼睛时,笑意则更盛。
“吟吟?”她开口,仿佛饶有兴致,“她说了什么?”
柏书弈的喉结微微滚动,垂眼沉思良久,又把追问咽了下去。
他早就不是初见时,那个已在心里有答案、却仍要再问一遍确认的小孩了。
“四中不查寝吗?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见他不答,栗言也没再问,转而谈论别的,“我最近住在学校里,如果不必要的话,尽量避免……”
“你在赶我走,对不对。”
柏书弈重复一遍:“栗言,你在赶我走,对不对?”
栗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她的目光悠远,缄默且含蓄,落在柏书弈身上时,让他感到一阵虚无缥缈的触感;这让就他有一种错觉:她分明在看向他,但眼底没有他的身影。
柏书弈于是问:“姐姐,我们在游乐园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内心也是犹疑不定的。
去年年底,也是栗言十七岁的最后一天,她约他去a市城北的游乐园。
那是唐臻在逝世前,本想带两个小孩一起去的地方。
栗言说,那个游乐园好像有什么诅咒,冷眼见证了两份她生命中最刻骨的失散。十岁的生日,栗佳倩和唐臻带她前去游玩,第二天二人争吵,开始筹备分居事宜;十五岁的生日,原定的庆祝计划放在城北游乐园。
而唐臻在高架桥下遭遇事故。
跨年的游乐园门票不好定,栗言几乎是提前了半个月来预约这份出行。
她给柏书弈发信息:【我的小啵同学,要不要陪姐姐一起去打破诅咒?】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四中高二理(1)班的教室里,讲桌旁的老教师板书与唾沫齐飞,柏书弈在课本下偷偷垫着手机。
他当了十余年三好学生,仅有的几次课堂违规,无一例外,都给了栗言。
【目前是这样。】栗言回,【你原来喜欢热闹啊?】
柏书弈还没来得及回复,就看栗言再发一条:【但其实,我本身也只打算约你一个人诶。】
柏书弈猛然把课本合上,手机也藏在底下。
心脏怦怦乱跳,好像要飞出胸腔。
下课铃声欢悦响起,周围学生纷纷开始玩闹,推桌子推椅子、起身叫唤,但他一概听不见。
只觉得心里有乐团在合奏,音符长出翅膀;唱诗班的丘比特在胡闹,把竖琴当作弓箭,到处张牙舞爪。
表面平静无波澜的柏书弈同学,对着课桌上的课本和试卷,做了深呼吸几十次。
然后他避开身边同学,冷静地回复道:【也行。】
谁知栗言回了一只小狗问号表情包。
栗言:【这么勉强啊?】
【终究是错付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屏幕对面的女生幽幽叹了口气,一双明亮的眼睛眯起,哀怨却狡黠,【姐姐还想带你去约会呢。】
柏书弈慌里慌张地答道:【不是勉强!】立刻甩锅给无辜老师,【刚刚身边有老师经过,打字比较随意。】
栗言将信将疑,但还是问:【期待和姐姐一起去玩吗?】
【当然!】
可最后,诅咒并未被打破。
两个人依旧失散了。
柏书弈始终不明所以。
所以巷子口,他开口发问:“姐姐,我们在游乐园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栗言循声,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她轻笑着反问:“谁跟你说的?徐吟吟?”
柏书弈知道这份答非所问背后的声音。他问:“是因为我犯哮喘了吗?”
游乐园人头攒动的队伍里,柏书弈有些呼吸不畅,好在二人的包里都有救济的气雾剂,于是很快就止住。
栗言当时虽然有所恍惚,但很快就恢复了状态。至少直至那日分别,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如常。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栗言没有回答。柏书弈只是把问题再重复一遍,追着她问。
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越走越低,甚至要拖出哭腔。
他隐约记得,雨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簌簌落下的。
等雨点落在栗言身上,她忽如大梦初醒。
“哮喘?”她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你说谎。”
栗言叹了口气:“我没有说谎。”
栗言如今确实很少说谎——但即便每句都是真话,她依旧可以把人骗得团团转。
所以柏书弈认定,她虽然字字属实,但一定刻意打乱了顺序,重新按照要求排列。
那就是说谎。
雨势忽然大了些,惊落一地夜霜。
a市的冬天不常见雪,即使降雪也很快消融;但霜是常客。
往往日影西斜,便留给大地一片薄霜,以及无尽霜寒。
等到了夜半时分,寒意更深。
“柏书弈。”他听她淡淡地说,“到此为止吧。”
栗言说:“我好累啊。”
“柏书弈……”
“可是,栗言。”男生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地哀求,“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你只有我了,难道我不是吗?”
栗言微阖的眼皮掀起,目光闪烁。
但在看向少年时,她的眼神却分明坚定。
“——柏书弈,你记住。”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非谁不可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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