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森林报告
先前的欢呼声是因为许嘉宁终于打了翻身仗。她靠那一大锅冬阴功汤,成功洗刷自己厨房杀手的蔑称。
但此等称号并非一日之功,所以栗言在尝试那口汤时,表情依然犹如壮士赴死。
可浅尝一小口,溜酸甘甜,辛味恰到好处。
看到栗言起身往自己碗里又兜一勺,许嘉宁几乎要得意忘形。
她对栗言挑挑眉毛:“这次不怕被毒死哦?”
“喝了这口汤,死而无憾。”栗言笑嘻嘻道。
许嘉宁才要装模作样地夸一句“孺子可教”,就见许见君站起身,反握一双筷子,各二人各来一记暴栗子:“大过年的,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两个人小学生似的摸了摸脑袋。
几人分配好碗筷,许见君于是宣布开饭。
除去在b大带研究生的许见君、在附中做老师的许嘉宁,许父也在一所一本院校当讲师;如今许家三位都是老师,研究方面也大类相通,饭桌上的话题除去琐碎生活事,总也要回到学术讨论。
相比于恪守“食不言”的柏书弈,栗言时常也被话题吸引,兴冲冲地插上几句。她在学校以外的熟人大抵就这三位,而她来b市这几年,也颇受他们照顾。
五人围着一张小圆桌,一顿年夜饭吃下来,倒也其乐融融。
处理完餐后碗筷,许家二老坐到客厅看节目,许嘉宁拉着栗言猫进书房。
她还有一堆学校公务没处理完,但好歹是过年,总想放松一下。
许嘉宁最近迷上了羊毛毡。和厨房里大杀四方的形象不同,她的手工技术还是极具天赋的。
在栗言照着白雪公主的图纸戳出僵尸新娘的时候,许嘉宁已经可以熟练运用戳针制作各种玩偶,甩她八百条街。
许嘉宁拉开书桌边的抽屉,里面一水儿成品半成品,琳琅满目。
许嘉宁戳出来的多半标致漂亮,而形状惨烈的那批当出自栗言之手。
每戳出一个惨不忍睹的东西,栗言都捂住眼睛抱怨太丑,嚷嚷着要毁尸灭迹,但即便如此,许嘉宁还是会把这些小物件都仔细收纳起来,理由是等栗言功成名就,就把这些都曝光到网上去,当她的黑历史。
每次听到这种言论,栗言总白她一眼,又笑说:“那不戳得丑一点儿,岂不是辜负你一片好心?”
“其实你这次这个曲奇……”许嘉宁盯着她手里一团泥巴似的毛团,违心地夸赞道,“就挺有模有样的。”
栗言惊奇:“你能认出来?”
许嘉宁点点头。
却在心里无情吐槽:‘其实看不出来。但你面前摊着的图纸是曲奇啊,我总归还是认字的。’
栗言却撅了撅嘴巴,语气任性。
“但我不打算搞曲奇了。嘉嘉,教我戳菠萝。”
许嘉宁靠在飘窗旁,瞪大眼睛:“菠萝?”
“就在这个基础上……有没有改造成菠萝的可能性?”栗言把手中那团浆糊递去,虔诚发问,“给点建议吧,许老师。”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和许嘉宁之间构成高度差。
一双狐狸眼潋滟流转、顾盼生辉,直勾勾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撩走旁人心魂。
许嘉宁面无表情地别过脑袋:“栗栗,不介意你以后这样盯着别的男人看。”她说,“这种攻势,可能会闹出人命。”
“什么别的男人,”谁知栗言变本加厉,忍着笑意又逼近,“我的眼里只有你。”
许嘉宁推她一把,怒吼:“带着你的直女陷阱滚出我的快乐星球!!”
栗言被她一推,顺势笑倒在旁边靠垫上,半天直不起身子。
许嘉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她。
她从地上捞起自己的手机。
一点开微信,新年祝福应接不暇,真诚或公事公办,她都一一仔细回复。
等看到班级群里几位有钱人散财的盛况,许嘉宁又忽然一拍脑袋,低头问道:“对了栗栗,你在天街花了多少钱?姐给你报销,顺便包个红包。”
栗言应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刚摁开屏幕,映入眼帘的却是与卓灵雨的交友问候。
栗言立刻坐直,正了正神色。
“有件事情得和你说一下。”
看着栗言陡然严肃起来的样子,许嘉宁也是微微怔忡。
“我在商城遇见一个你们学校的学生,他有很大概率……正在遭受校园霸凌。”
许嘉宁皱眉,抹了把脸:“具体怎么说?学生叫什么名字?”
“卓灵雨,高二年级。”栗言简单复述了几句,从室友到前后桌、从寝室到教室,把卓灵雨的抱怨照搬。
她翻开卓灵雨的朋友圈,找到一些校园活动的推送转发,便把屏幕递给许嘉宁:“这些是你们附中的活动,对吧?”
许嘉宁仔细看了看,点了头。
又问:“高二哪个班的?”
“(7)班?(8)班?”栗言努力回想了一下,手下继续翻着他的朋友圈,却无果,“不好意思,我没……”
而许嘉宁比她预想得要着急许多。
她打断栗言的话,急匆匆地开了口:“我先找高二的年级组长问一下。”说完,迅速拨通一个电话。
“嘟——”
“嘉宁?”
许嘉宁先来一句祝福:“宛歌姐,新年快乐呀!”
“嗯嗯,同乐。”对面的声音显得有些嘈杂,“有什么事情吗?其实我现在在车上,听不太清。”她顿了顿,有些歉意地提议,“事情很急吗?不然……我回到家再给你回一个吧?”
电话另一端的人委婉到不行,搞得许嘉宁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赶忙说道:“好的好的,到时候再联系。宛歌姐,我主要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卓灵雨这个人?是你们年级的。”
“是(8)班的吧。”赵宛歌显然对这个人有印象,“就老周那个班。”
许嘉宁迟疑道:“老周……周怀远?”
赵宛歌:“对。”
“行。”
许嘉宁于是连连应声,翻出教师通讯录,把名字丢进搜索框。
轻快的铃声过后,周怀远接起电话。
撇去那些客套祝福,两个人的沟通效率高到令栗言咋舌的地步。
根据周怀远的说法,卓灵雨在班里成绩中上,人缘不佳。
上个学期,他在同学之间确实产生了一些矛盾;但由于当时双方都伤痕累累,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是单方面霸凌,最后定性为互殴,各背了处分。
通话完毕,周怀远还发来几份相关文件,事件经过、处分条例、二人检讨,诸如此类。
许嘉宁道了谢,立即起身,把所有文件汇总到电脑。
栗言对他们的雷厉风行感到诧异。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用自己对卓灵雨那点不信任,给许嘉宁打一个预防针。
两个人凑在电脑前,粗略地浏览一遍报告,和周怀远的说法大致吻合。
附件里的病历单密密麻麻,看着骇人,但最多也就轻伤。处分说重不重,时间到了能撤销,两份检讨也都挺潦草。
两个男生承认了这次斗殴事件,但语气不情不愿,都不服气。
而不管怎么说,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卓灵雨撒了谎。
‘老师会管这些?他们只在乎成绩和升学率。’
眼下的事实好像和他的抱怨存在一些明显出入。
事件仿佛到此就结束了,对错分明,没有波折,利落到有些草率,又有点顺利得不可思议——
真实的数据面前,谎言无论夹杂多少深切情绪,也会被迅速戳破。
栗言紧绷的神经忽而松懈下来。
许嘉宁在旋转椅上晃晃荡荡,笑着拍了拍她肩膀。
“放宽心。就当是被陌生的骗子网友倒苦水了。”
栗言无语:“我兢兢业业防范诈骗一整年,没想到在最后一天被你们附中的学生给骗了。”
“哎哎,纠正一下,”许嘉宁还挺有集体荣誉感,“骗人可不是我们附中教的。”
栗言撅着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许嘉宁立刻揽过她肩膀:“不气不气,等下十点半,姐带你去跨年。”
边说着,她单手把笔记本电脑合上。
桌上的手机响起铃声。
许嘉宁瞄了眼手机屏幕,对栗言做口型道:‘是赵宛歌。’
栗言秀眉一挑,略有讶异。
她还以为“到家再回电话”不过是一句客套。
许嘉宁举着手机,给赵宛歌简单解释了情况,说完也没多评论,只抱歉地笑笑:“没事没事,闹了个乌龙。”
“那就好。”赵宛歌说,“吓我一大跳。”
“打扰你了,宛歌姐,新年快乐。”
“嘉宁,你也快乐,岁岁平安。”赵宛歌轻笑,又问,“对了,你那账号的事情解决了吗?”
许嘉宁歪着脑袋,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右耳之间,笑说:“没关系没关系,都小事儿。”
毕竟明日就是新岁,她二人再相互祝福几句,终于放下手机。
栗言朝她点点下巴:“什么账号?”
“twi账号。”许嘉宁答得没好气,“被班里几个小兔崽子扒出来了。”
栗言夸张地捂住嘴巴:“没什么反社会言论吧?”
“没有。还好没有。”许嘉宁被她说得有点后怕。
“主要就是当时大学时候的一些实验报告,还有牢骚……或者心理咨询什么的。在a市的时候还在用,到b市开始就忙成陀螺了,偶尔上去玩一下,点点赞,不发东西。我时常感谢……还好我没什么特殊爱好。”
“但当时收到那条‘许老师’评论的时候和做噩梦一样,吓得我赶紧把号锁了。”她顺势捡起飘窗上的pad,“其实那些内容吧,我自己看着也挺无趣的,不知道他们怎么聊得这么津津有味。”
“窥私欲。高中生活太无聊了吧。”
许嘉宁笑得阴阳怪气:“能给他们无聊的高中生活增添一些乐趣,是我的荣幸。”
栗言紧挨过去:“嘉嘉,也给我增添一些乐趣呗?”
许嘉宁倒一点不介意她围观,本来从飘窗把pad拿来就是想展示自己黑历史的。
“来吧来吧,”她点开自己的主页,“多你一个不多。”
而诚如许嘉宁所言,她的主页确实索然无味。
风景图、报告、牢骚,绝大部分还是英文;一堆缩写和特指,像一片乱码,又或者是没有答案的填词游戏,到处都是需要猜的谜语。
直到她瞥见最底端一篇命名为“森林报告”的小文章。
副标题是《l’forest、t’key、b’stars》。
栗言眼皮一跳:“你这写的我啊?权益费付了吗?”
“得,就标题和你有点关系。”许嘉宁连着‘哎呦’好几声,赶忙把pad揣回去,“里面都是理论,特别无聊,正常人看不懂的。”
“我不是正常人,我是当事人。”栗言向她摊开手,语气半开玩笑,眼神却坚定,“现在截图,截完全发我。”
许嘉宁认命:“行,行。”她一手比着‘ok’,说完便当着栗言的面照做。
但许嘉宁说得也不错;这些文章里大段地引用心理词典的原文,比起单纯的记叙,更像一份调研报告。
大概没人会被这些乏味的专有名词吸引,更不会在面对报告的时候,从内心深处感到震撼。
除了栗言。
l是栗,t是唐,b是柏;森林报告,她的森林。
当局者迷——这是高中时期,许嘉宁用她的方法带栗言重新认识事件全貌,以及一些不愿意承认的存在。
“报告”里的理论涵盖许多内容,是她这五年在心理学上深造时都会涉及的知识;但阅读理论时脑海里浮现的故事,却都是当年的事情。
这几篇报告好像一把透明的钥匙,而这把钥匙对应一扇斑驳的门。
门外是她现在所处的世界,她是b大研一的学生,朋友众多,前程似锦,有着清晰可见且明媚的未来。
可门内,她还陷在一片由暴雨、细雪和长夜共同构建的森林里,竖起周身的刺,把谎言当作武器,久久地沉溺在失落中。
栗言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个身份之间,仅仅只有一扇门的距离。
更何况眼下境遇,许嘉宁,以及此时站在客厅、与她们一墙之隔的柏书弈——
在当时的事里,各自扮演见证人和当事者的身份。
这让栗言没办法不恍惚。
仿佛瞬息之间,又回到五六年前。
车祸是一颗芥蒂,却逐渐演化为一粒种子,由日复一日的自我欺骗灌溉,成为一片阴郁的森林。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那场冷战不怪她,那场车祸更不能怪罪到柏书弈头上。
可事实上。
二〇一四年一月一日,她靠上手术室外冰冷的墙面。
大脑在放空,思绪被头顶苍白阴冷的光灼伤。
她无差别地接收所有信息,争吵、谩骂、哀求。
但这些都不属于她。
医生严肃地交代事项,家属忙不迭接过病情报告。
老人在拐角处跌倒,年轻的护士赶紧去搀扶。
这些也都与她无关。
——“去看看另一位,说是已经稳定下来了。”
——“这体征和数据差距……不应该副驾致死率更高吗?怎么死的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靠在墙角的少女猛然抬起头,脸色苍白,眼神空洞。
这眼神看得护士长心里一阵发怵。
护士长回头斥责:“做事做事。管好你们的嘴巴。”
但这份补救无济于事。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栗言学着那名口无遮拦的年轻男护士,在心里不断喃喃,不断重复。
等往后脱离压抑情绪,她当然明白,这个问题真是又愚蠢又卑劣。
可是,像西西弗斯推着巨石爬上山顶,栗言一遍一遍强迫自己忘掉那句话,却又回到原点。
她用淤血的拳头,搭配一缕尼古丁,以为这样可以麻痹神经。
再把仅剩不多的爱意都送给柏书弈,欺骗自己,也欺骗他。
‘只要我足够喜欢他,就不可能再有那种想法了。’
栗言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的柏书弈远比她要坚强。
少年人的身躯总在不经意间就长开,等栗言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变得稳重又可靠了。
身姿挺拔,容貌清俊,气质澄澈而干净。
一双眸子漆黑明亮,闪耀如星,一如从前。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
她也应该是喜欢他的。
这种情愫很陌生,但栗言并不觉得排斥。
‘只要我足够喜欢他’——
可最后,栗言还是搞砸了。
那日晴雨,他们在游乐园中排队等待。
队伍里人多而杂乱,充斥着各种气息,浓郁的碳烤香味,或者刺鼻难闻的烟草味。
许多种气息交错,蔓延成一张无形又稠湿的网,覆盖在柏书弈的口鼻上。
他神色一顿,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只消一眼,栗言立刻反应过来。
她双肩包里也有哮喘气雾剂。
栗言立刻把包背到胸前,拉开拉链,往背包里探去。
气雾剂放在固定位置,金属的外壳质地光滑,她几乎是一伸手就摸到了。
可就是那一瞬间。
触到冰冷的金属外壳的那个瞬间。
她想到了一片同样冰冷的瓷砖表面。
而一刹那,护士随意的问句又回到了栗言耳边。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
西西弗斯的巨石又一次滚落山脚。
回过神,栗言已经拿起气雾剂,熟练地开始操作。
不论是严重着急的神情,或是如释重负的叹息、那抹关切的微笑。都是熟练的。
一切如常。
眼前的少年面有薄红,乖巧地垂着眼,为自己的突发状况向她道歉。
栗言摇头说,没事。
一切如常。只要她将那几个字忘怀,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才明白。
原来自始至终出问题的人——
都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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