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安维利卡
雨隐约停了,雾气却不散。
林靖宸和两个小跟班人早就溜之大吉,但也没人去管。
还没走出几步,栗言借路边光亮瞥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心,只觉得一阵反胃。
她用没受伤的手捂着嘴,紧蹙双眉,像是极度不适。
柏书弈倒泰然,扶稳她的肩膀,把人拉出小巷。
江铭双手插着兜,心虚地跟在最后。
正如卓灵雨所说,朝外走就是大马路;此时夜深,马路边路灯稀稀落落,但好歹亮堂许多。
两个红绿灯后,街边的店铺都还亮着灯。
栗言和柏书弈看向对方,又不约而同地挪开目光。
“为什么不接电话?”柏书弈忽而问女生。
没有指责,更不是怪罪。
只是一个最平静不过的问句。
“电话卡……坏了。”
栗言有些恍惚地拿出手机,一开屏,就是那些在巷子里拍摄的,黑漆漆的照片。
她立刻退出,移到‘设置’界面,把手机举到柏书弈面前,又重复一句,“就是电话卡坏了。可能因为手机摔了,或者进了水。”
“嗯。”柏书弈淡淡应了声,“等下找个地方看看。”
栗言‘哦’了声,木然地点点头。
她把手机放回兜里,又转向江铭。
灯光昏暗,拉长三个人的影子。
“你……”
谁知栗言才刚开了口,脑后的疼痛竟愈演愈烈。
她仿佛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被玻璃划伤的口子,连着血液流淌,在脑内留下纵横交织的阵痛。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对上江铭视线的那一刻,她胃里竟不住地翻涌,喉中更是泛起一阵阵酸涩。
栗言缓神站稳,摸了把脸;脸上一片沁凉,全是薄汗。
她后脑的血蔓延开来,落在脖颈和衣领上。
柏书弈将视线瞥开,扶住她。看向江铭时,浑身戒备。
江铭低哑地嗤了一声。
他淡淡侧了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种态度让栗言气愤。可她没力气再生气了。
她只是问:“你和林靖宸是什么关系?”
江铭眸底阴沉,没有一点光亮,微张开嘴,却不回答。
沉默许久,也只再迟钝地伸出手,摸了摸受伤的地方。右侧颌骨旁,一块淤青醒目。
是小巷子里,被柏书弈打的。
疼痛牵回一缕神志。
他‘嘶’了一声,冷冷抬起眼,看向栗言,忽而又笑了。他答非所问道:“看不出来,你们小少爷劲儿挺大。”
柏书弈闻言眯起眼睛,薄唇紧抿,脸色差得像要结冰。
迎战似的,江铭也看向他。
两个身量相当的人站在巷口,眼底都是暗潮汹涌。
可栗言实在没心情看这二人的战局。
她当然知道,很多时候答非所问也是一份答案。
“……知道了。江铭,你滚吧。”
栗言只觉得后脑一阵一阵地疼,持续的耳鸣声像飞蚊,环绕在周遭,喋喋不休。
她不知道江铭动没动;她只是紧闭双眼,揪住身边人的衣角,额上沁出汗珠。
后脑,手腕,手心。
栗言忽想,高中的时候一定也受过类似程度的伤。
可当时有这么痛苦吗?
那时的她总会吞下嘴里的淤血,浑然不在意肩背或手肘上青紫的划痕。
把怨憎藏进拳头,用戾气回应戾气;把所有要来踩一脚的人,都反击成溃败的逃兵。
可眼下这一刻,空中陡然飘起一些光亮。
她分不清是樱瓣,还是细碎的鹅毛雪。
又或者只是路灯下,雨雾随着光点,与春风翩跹。
而栗言对上柏书弈的双眼,看见了倒映在其中的月色——
她心里忽升起太多委屈。
像随月色翻滚的海浪,也像细密的藤蔓,节节往上,拥抱那颗惴惴不安的心脏。
她只察觉到眼角蓄起清泪,将视线模糊。
而眼前人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入怀中。
春夜寂静。
她却听得见身前人的心跳。
巷子口,江铭忽而抬手,轻拭了拭前额。
半晌,他提步转身,走向与另二人截然相反的道路。
…
街边,陌生的药房。
栗言端着刚抢救完的手机,手里拿一个充电宝,刷着消息界面。
未读信息99+,一半是群聊,一半出自池一璇之手。
而她也没料到,这柏书弈……居然是池一璇叫来的。
严格来讲,是池一璇间接把他喊来的。
宿舍熄灯前,池一璇看栗言笔记本和全部都还开着,心下奇怪,给她发了个消息,却久久没得到回应;她去问了栗言实验室的师姐,得到栗言和朋友吃晚饭的信息。
【啥朋友啊?在哪里吃晚饭啊?】池一璇多问了一句。
师姐回她:【附中?大概吧,哦不确定哦。】
附中?
池一璇回头就拨了许嘉宁的电话。
对面不接,显示关机。
她给栗言发了条:【救命啊……你们两个现在很恐怖好吗,千万别是出什么事了啊……】
【我去群里把柏学弟捞出来了,让他去问问许见君。呜呜,切拜,切拜……】
【dd?】
【还没信息吗?】
【怎么办啊我要报警吗还是找辅导员,啊啊啊……】
【…………】
栗言忽想起来大二有一次因为做实验而晚归,出了实验室,室外暴雨如注。
而过道里撑着一把伞,最上面贴了三张字条,第一张写着‘栗’,第二张写着‘言’,第三张则是池一璇的字迹。
【天气预报说晚间有暴雨,所以我吃晚饭经过这里的时候,顺带给你捎了把伞,别太爱我哦!e-( ̄▽ ̄;)ps撑起来是为了引起你的主意。】
当时本科阶段,她们住的还是四人间;而栗言成日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与几位室友也只是点头之交。
彼时,她对池一璇的印象还停留在“戏剧社团里一个热衷把美女帅哥骗上贼船的副社长”,当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大的善意。
那天之后,她也尽可能地回馈这份友谊。
池一璇偶尔也对她说,“要多享受生活啊,栗栗。”
栗言总失笑着应好。
所以眼下,手机修好后,栗言第一时间给池一璇报了平安。
【我是因为手机之前砸了一下,电话卡有点错位了,接收不到信号,也没收到你的信息。许嘉宁大概是因为,之前在开会吧。最近附中比较忙碌。】她解释说。
【谢谢你的关心,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可能会回得比较晚,你快睡吧。】
【对了,电脑插头不要拔,我好像没保存。】
【…………】
“别笑了。擦药。”
打断她思绪的是柏书弈的声音。
栗言把手机扣在桌上,一回头,便看他拎着一个小袋子。
他在她旁边坐下。
“你来吗?不然我自己来吧……或者让柜台那个……药师……呃……”
栗言打量着他的表情,声音越走越低。
柏书弈只是轻飘飘瞥她一眼,再低头撕开药品的塑料封口,没说话。
“那……谢谢啊。”看对方一板一眼的专业态度,倒像是栗言浮想联翩了。
柏书弈摇了头:“不用。”
“卓灵雨呢?”栗言又问。
“上了救护车。”柏书弈言简意赅道。
他让栗言侧了身子,撩起她的头发,率先查看脑后的伤口。
“救护车?”栗言听了却一愣,扭头要看他,“已经这么严重了吗,那我也……”
“也什么?也要跟去?”柏书弈皱着眉,声音冰冷,“坐好。”
也不知道触到那根弦了,总之栗言一听这个语气,忽然就蔫儿了。
看她一副呆愣愣的样子,柏书弈抬起眼,忽而叹了口气。
“你血没止住,还淋了雨,容易感染,我先给你紧急处理。如果伤口很严重,那你到时候也得去医院,那时候应该也……”
他边说着,瞥了眼正对面的玻璃窗。
玻璃窗映出栗言那副愁容,以及那双满是担忧的、低垂的眼睛。
目光相撞的刹那,柏书弈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立刻低垂下头。
乌黑的碎发遮住眼睛,看不清楚神色;再开口时,语气却放缓不少。
“栗言,你这么担心卓灵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也有别人在担心你?”
栗言的思绪没转过弯,竟霎时僵住。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男人打在耳边的气息和处理脑后伤口的指尖,一个温热到极点,一个又冰凉到不像话。
却同样都能让她心猿意马。
“什么?你……”
栗言有些找不着北,支支吾吾了半天,直到最后找回了语言功能,竟也只是说:“哦,对。救护车。”
柏书弈无语:“怎么不干脆说企鹅肉?”
“什么?”栗言一愣,真没反应过来。
随着她说话,整个人又不自觉地侧过身子。
柏书弈一言难尽地瞥她一眼,干脆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操作几下,他调出短信界面,对栗言扬起手机屏幕:“已经到达医院了。”
栗言盯着短信左看看右看看,讷讷‘哦’了几声。
“栗言,卓灵雨就交给医生。所以,”柏书弈说,“你能安单坐下来,让我好好给你处理一下吗?”
栗言讪讪笑了笑,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歉又道谢。
“谢谢柏医生,辛苦柏医生。”
“知道就别乱动。”柏书弈对着她扯扯嘴角,又像是无可奈何。
他丢出一盒棉球:“手上自己清理一下。”
栗言乖乖‘哦’了声,接过棉球,低下头,三下五除二擦除了手上血污。
她盖好盖子,视线开始漫无目的乱飘,随机找到一处定点,愣愣发着呆。
大概是看她久没动静,柏书弈也有些迟疑。
“擦好了?”
“嗯。”
柏书弈继续处理脑后伤口。
“疼就说。”他说。
“……嗯。”栗言垂下眼。
她的目光在袋子与药盒上游弋,又飘回暗淡的玻璃窗面。
药房,夜晚。
她擦伤撞伤摔伤,他闷头给她处理。
记忆中,好多年前,也有这样一幅画面。
栗言忽想,那天是不是也有雨呢?
他们一起去购物城玩,回来时,她不幸被之前得罪过的黄毛混混盯上,尾随至小区街道。
栗言不记得当时和那混混怎样周旋,只记得……
雨夜里,柏书弈给她披了自己的外套,还抱了她。
只是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小,并不会把这份感情归结为“喜欢”。
顶多称一句“真心”。
却也不懂得怎样保留这份真心,珍惜这份真心。
隔着玻璃窗,她隐约能窥见身后人专注的神情。
当年涂个碘酒也要手抖的少年,言辞举措之间全是笨拙与青涩的少年。
如今已经变得成熟又可靠了。
好歹学了几年医,不管是消毒、上药还是包扎,手法都娴熟太多太多;往往是栗言还没感觉到疼痛,就转向下一个环节。
在用棉球涂脸颊时,柏书弈没有靠近,只是沉着眸子,涂也轻柔。
她看着柏书弈处理完她脑后的伤口与脸颊上的擦伤,换了副手套,又捧起她被玻璃渣划得惨不忍睹的左手。
伤口止了血,血污也被擦除,本来不应该太疼痛。
可看着柏书弈低下了头,眼睫低垂,神色不甚明晰,栗言竟感觉到喉咙发涩。
眼前人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于是下一秒,泪水漫上眼眶。
情绪如冲溃堤坝的浪潮,蔓延至浑身上上下下。
仅凭一己之力,她止不住。
‘啪嗒。’
第一滴泪打下来,在外套上砸出一个明显的印子。
察觉到她的异样,柏书弈抬起头。
可看过来时,视线也只轻描淡写一扫。
“哭什么。”
他语气平静,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现在知道痛了?”
“不,不是。没有。”栗言吸了吸鼻子。
她闭上眼睛。
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落着。
“那,为什么?”
栗言循声再睁眼。
在朦胧视线里对上男生的目光,她显然有些慌不择路,答得也稀奇古怪。
“我就是……我就是想你了。”
“……”柏书弈半是意外半是无语,“你脑子坏掉了?”
“我很清醒,也很认真。”栗言说,“这几年,我就是很想你啊。”
回想着柏书弈之前那几句话,她像是捉住什么论据,立刻话锋一转,语气也刻意活泼起来,“你,你刚还说担心我,干嘛又翻脸不认人?”
柏书弈低下头:“我没那么说。”
栗言揪着他这小辫子不撒手。
“你不担心我,干嘛来找我?”
“怕你被外星人抓走,没法儿投入科研建设。然后我的实验项目夭折。”
柏书弈真是答得玩味,可语气是一点儿不客气。
“好了,不哭了。”他把栗言的左手包得严实,便将医疗垃圾都投向垃圾桶,再问,“还有哪里受伤的?”
“没有。”栗言开始擦眼泪。
“那行了,你自己去医院吧。”柏书弈站起身,“后脑那块比想象中的要深许多,看看专业医生怎么说。”
栗言下意识地问:“你呢?”
“我走了。学校还有事情——怎么,栗言,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把你送去医院,再护送你回学校吧?现实点,我们关系远没这么好。”
“真是这样吗……”
柏书弈起身,毫不在意地问:“不然呢?”
栗言垂下眼:“你很讨厌我?”
他说:“一般。”
“可是,柏书弈。”栗言的声音低如呓语,语气却很坚定。
她问。
“那安维利卡,又是谁呢。”
如栗言所料,眼前人那股刺刺的劲儿立刻崩塌,陷入沉默。
男生站在原地没动,面沉如水,眼底却有慌乱一闪而过。
安维利卡,柏书弈带来的那份剧本里的女主角之一。
故事核心里的一号人物,戏份里的n号人物。
栗言看过安维利卡的人物小册,每个字都那样熟悉,她不可能认不出来——
这就是另一个桃源世界里、被投射了许多身份的、最模版的她。
依然是她。
栗言不相信柏书弈没有私心。
所以当她发问的时候,对他的答案抱有莫大的期待。
以及信心。
她瞧着柏书弈沉默了半晌,径自站起身。
“我大二的时候……在那边有个编剧老师。因为当时还在走通识教育,有一个ac的学分要修。”
“那个老师说,如果捉不住剧本人物品行,写不活,可以最大限度地借用身边人的外在表现。所以最初的那个剧本里,我确实……”
他顿了顿,神色晦暗不明,“但那时这只是一份个人作业,除了那位指导老师,我没想过会被别人看到。”
“最后我给章玉明的那个文件,也被他们几个比较专业的人前后修改过很多遍,和最开始的样子早就大相径庭。至于人物小册……只算是附录,和剧本本身,尤其是现在这份剧本,几乎不再有关联。如果……如果冒犯到你,我……”
“倒不是这个意思。”栗言打断他的话,只再追问一句,“我只是以为,你这样设定是因为喜欢我。”
“当然,不是。”他扯出一个笑,语气似笑似讽,“不要多想。不要自作多情。”
又像是怕她再追问似的,他语气稍带急促,“——要没其他事,我就先回校了。实验室门还没锁。”
“嗯。”即便这份理由明显蹩脚,栗言也没有挽留。
她能从柏书弈的慌乱里嗅到最终答案,却也懂得收放循礼的道理。
柏书弈不想说,她不会逼,那这份问答便注定只能如蜻蜓点水,无缘惊涛巨浪。
何况眼下有其他事情迫在眉睫。
卓灵雨还在医院——这不是第一次。但她不相信今天这次也能被谁一手遮天,大事化了。
栗言对着柏书弈露出一个微笑。
“你回校吧。我去联系许嘉宁。“她说,”今天谢谢你。”
她的神情自如,好像先前那份关于‘安维利卡’的疑问只是一个小插曲。
而现在插曲已经被揭过。
柏书弈面露诧异:“不去医院?”
栗言摇摇头,又点点头,恍然大悟似的。
“对哦,”她苦恼地皱起眉,“卓灵雨还在医院。那我到时候再给许嘉宁打个电话吧,也不知道……”
“栗言。”柏书弈却打断她。
“你是鱼吗,记忆只有七秒钟。”他扯了扯嘴角,无语到没脾气,“我叫你去医院,是叫你看后脑勺的伤。”
“伤?”
栗言忽而意识到,好像从进入药房开始,自己基本就处于一个极度迷糊的状态。
此刻听了柏书弈的话,她伸手摸了摸后脑,触到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
她说,“抹了药,感觉也不是很痛了。”
柏书弈当然能懂她的意思。去医院关照卓灵雨,可以;去医院看自己后脑勺的伤口,多此一举。
“随你。”他脸色渐沉。
栗言咽了口唾沫,立刻补救道:“好啦,好啦。我去医院的时候肯定会去挂号看的。”
“……是吗。”
不出意料,再开口时,柏书弈的语气冷到极点,“你最好说到做到。”
他说完,也没等栗言再出声,率先便离开了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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