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飞不回远山
将近夜晚十点,附中行政楼五层。
会客室里人员密集,茶水间反倒清净;林靖宸的母亲林含玉来了,几位老师在走廊里闲聊了几句,中途没见茶水间房门动过。
可一个不留神,里头的人居然不见了。
桌上一个书包,手机黑着屏幕,丢在一旁。
两本习题册,压着几张试卷和草稿纸。
男生的字大而潦草,绝算不上好看。草稿纸上一团黑线,力道重到要戳破纸张。
几位老师分头去查监控。
而栗言站在茶水间里,拿了一个透明文件袋,借壁灯微弱的光亮,收拾桌上摊着的东西。
在触到那几张草稿纸时,她条件反射似的一皱眉。
她把纸张拿到光下。
草稿凌乱,数字演算中夹杂紊乱的线条,共同拼凑一些奇怪的字眼。
‘好像’
‘一只’
‘飞不回远山’
‘的’
……什么?
栗言屏息凝神,仔细在繁杂的公式与图解之间寻找。
终于在整张纸的末尾,寻到一处轻描淡写的字迹。
‘知更鸟’。
‘好像一只飞不回远山的知更鸟。’
……谁?
栗言的心里隐隐有一份答案,但毫无依据。
她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纸张,抬起头,看向卓灵雨先前坐着的位置。
躺椅被端端正正推到桌子下方,椅背也挂回直角档位。
椅背之后,落地窗上映出室内的光景。
窗外景色朦胧一片;本就天黑,现在还落雨,更加模糊不清。
栗言喃喃道:“……远山?”
…
附中朝南两公里,是卓灵雨居住的小区。居民楼老旧,缠满爬山虎,屋顶漏水,碰上雨天就倒霉;但邻里之间大多还和蔼。
他住在顶楼,再往上是一片天台。
上面有废弃的集装箱,破败画架和酒瓶子,有邻居支起来晒被子的铁杆儿,奶奶种的小菜。
也有一张泛黄发黑的塑料椅子。
小学的时候,父母还没有离婚,但争吵不停。
卓灵雨回到家,把书包放在门口,便爬上天台,坐在塑料椅子上看远山。
远山时而隐时而显,他沉默地看着,心也会静下来。
卓灵雨乞求父母不要离婚。
可是奶奶却说,‘离了婚对谁都好,天天在家里争吵,对孩子的影响才最大。’又说,‘小雨,你要懂事,爸爸妈妈也不容易。’
于是他在最该玩闹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被要求了懂事。
父母的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一个雷雨夜,他们开始动手。第二天一早,两个人申请了离婚。
奶奶说,‘小雨,不要哭了。’
‘奶奶,明天会比今天好一点点吗?’
‘奶奶不知道。但是奶奶会一直陪着你。’
但最后,她还是食言了。
父母离婚后半年,卓灵雨的奶奶死于慢性心脑血管疾病。
父亲从那时开始酗酒。喝了酒以后像是变了个人,手边捞到什么都往卓灵雨身上招呼,烟头、酒瓶,奶奶的拐杖。
更多的时候还是拳脚。
等一觉醒来,晌午的日光勉强撑起一片神志,父亲又把卓灵雨抱紧,哭着说对不起。
但家里的酒瓶永远不会少。
所以类似的事情,永远在循环往复。
——而这期间,卓灵雨也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情。
最开始,他并不知道母亲卓婷搬去了哪里,只知道她工作的地点。
城东的一家软装设计公司。
从家里坐公交车能直达。但卓灵雨从不敢擅自前去。
因为他知道卓婷不喜欢自己——
她讨厌木讷软弱的人,就像讨厌卓父一样;可是,每当卓灵雨带着一身伤去找卓婷,卓婷却一定不会指责他。
她会把他带回家,用难得的温柔神情,细心地给他处理伤口。
起初卓婷不相信卓父是会施暴的人;毕竟他们先前就是因为卓父过于温吞的性子才有了嫌隙。
面对质疑,卓灵雨只是沉默。
于是卓婷回到了从前的家中。
屋内一切正常,除了挥之不去的酒气。
她了然,立即提出让卓灵雨搬去和自己住。
但卓父痛哭流涕。他说,‘我以后不会再喝酒。’
卓灵雨说,‘我相信爸爸。’
卓婷犹疑地问:‘但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卓灵雨说:‘嗯。’
但他没说,卓婷的住处高楼林立,也看不到远山。他不喜欢。
前前后后确认好几遍,卓婷终于松了口。‘好吧,’她说,‘但凡有事,随时联系我。’
卓婷走了,卓父真的不再喝酒。
生活又回归平静,远山、学校两点一线。
身上的伤疤结痂,被衣服轻轻蹭到,瘙痒难耐。
渐渐地,血痂也脱落,沉淀的色素褪去,所有伤痕都变得很淡,只偶尔在日光下会有浅浅的痕迹。
卓灵雨没再去找过卓婷。
卓婷也从未联系他。
冬寒料峭。
随着最后一个血痂脱落,卓灵雨的心里忽而沉了几寸——像是与世界的连接就此截断了一样,他觉得这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需要,他需要这些伤痕——
如果他变得与常人无异,就没有人会感到愧疚了。
可他需要别人的愧疚。那些愧疚让他兴奋。
卓灵雨又一次爬上天台,迎着远山的浓雾,举起了一个酒瓶子。
天台边,老旧的灯泡泛了黄,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
十几岁的男生坐在边缘,头破血流,眼里有诡异的光亮在跃动。他拿着一片碎玻璃,在身上划出无数伤口——
这一幕,吓坏了在扶梯上气喘吁吁的卓父。
他一脚踩空,脑袋磕在石砖上。
一刻钟后,救护车赶来。医生当场宣布了他的死亡。
死因是失足坠落。
卓灵雨没有异议。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一年,是卓婷第一次与他一起过新年。她抱着他,泣不成声。
‘身上的伤也是他打的吗?……’
卓灵雨再次沉默。他当然知道这份沉默会加深卓婷对卓父的恨意。
可他没有替父亲说一句话。
因为和这份恨意一同降临的,是卓婷对他的怜悯——不是吗?
但事实总如水落石出。
第一次蒙混过关;第二次,卓婷已经开始怀疑。
她通过伤口和零星的监控,为真相画出轮廓。
一段时间后,她有了方向,但不敢承认。
而当卓灵雨意识到卓婷远比卓父难糊弄得多的时候,卓婷已经开始疏远他。
卓婷开始联系精神病医生。
看到卓婷书房里的治疗所介绍书,卓灵雨的情绪再次失控。
他跪在卓婷面前,头撞在桌角,血流进眼睛,哀求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别把我送进医院!别把我当成精神病……求你,妈妈……”
卓婷被这份疯癫吓到六神无主。她眼睁睁看着儿子从自己手中夺过介绍书,吞吃入腹,再转身抽了张餐巾纸,擦掉额上的血。
“其实,妈妈。你找这些也是毫无意义。”他的语气平静到一种诡异的程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在那种地方变成一个正常人。”
“你的钱,我的时间。白白浪费的只有这两件而已。”
他不记得自己之后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或许和卓婷吵得翻天,又或许再度失控。
他只记得卓婷叫他滚。理所当然的结局。
卓灵雨又回到了以前的家,脏乱的衣物,充斥着腐臭味道的烟蒂。
灰尘与浓雾覆盖大地,远山却一直都在。
升入高中,偏僻的老教学楼人迹罕至。
天台可以望见远山。
他靠在栏杆边,把烟点燃,却不入嘴。
看着火星在空气里闪烁,风与烟相合,都呛人迷眼;等烟气淡了,再把烟头摁在手腕上。
烟火带来一瞬的刺痛。
但有痛觉,到底好过行尸走肉。
‘喂——这我们的地盘。赶紧麻溜儿滚蛋!’
‘怎么一股味儿……晦气晦气。’
‘哎哟,哎哟,瞧瞧这眼神,真、恶、心。’
‘把那小子摁住!……’……
‘…………’
拳头砸上眼眶的前一秒,卓灵雨轻叹了一口气。
还要再受伤吗?可是他……已经没有可以分享疼痛的人了。
“砰————”
“——卓、卓灵雨?卓灵雨!”
天台的铁门被撞开,巨响带起一阵微风。
卓灵雨额前的碎发忽而一动,雨就顺着眉骨流下来。
他不知道裹挟着雨水的风从哪里吹来,又在哪里落下;只听见了倦鸟伴着黄昏归林时,‘呼啦啦’的声音。
他看见女生站在门边,一双眼睛如初见时那般漂亮干净。
其实她和他,只看气质就知道绝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见他安然无恙,门边的栗言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机,刚要拨出一个号码。
天台边缘的人却将食指竖在嘴边,说:“嘘。不要告诉他们。”
下一瞬,毫无征兆地,他把手抬起,狠砸来一颗石子。
栗言大惊,举起手机一挡。
脆响便在耳边宕开。
石子正中屏幕。
这准头卓灵雨自己都有些惊讶。但他没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抬起那双被死寂侵袭的眼睛。
“栗言。”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怪异的平静,“最后的几分钟里,我只想和你一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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