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真心
‘有没有一点真心?’
柏书弈承认,这个问题暗含许多投机取巧的成分。
——可即便如此。
司机隐约驱着车子在减速,把车停在一片树荫下。
风吹着枝叶,乌黑的阴影晃了晃。
于是残留在车内的月色也消失殆尽。
……可即便如此。
即便这个问题有太多投机取巧的成分、即便柏书弈并没有要求一个多明确的答案。
对方却依旧没有回答。
栗言垂着头,柏书弈看不清她的表情。
长久的沉默使先前的尴尬气氛再度加深、蔓延,驱向一片无止境的荒漠。
柏书弈只是自嘲地想,‘我究竟在期待什么?’
‘期待你的下一个谎言,期待你骗我说你曾经也真心?’
就在此刻,司机忽然按亮顶灯按钮:“医院到了。账单直接走线上?”
“嗯?啊……好的。”柏书弈陷在黑暗里,闻言一愣,才对司机含糊应了声,转身手搭上门把,“谢谢。”
可才刚刚侧身,他听见身后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动作顿住,迟疑一瞬,转回身。
竟见栗言揪住系带边角,整个人直挺挺倒了下去——
“栗……喂?!”
栗言勉强撑在座椅边,碎发遮面看不清神色,但明显神智并不清明。
柏书弈半搭着身子,附身问道:“……栗言?”
就连司机也被这动静吓得猛然回过头:“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出什么事儿了这是?”
柏书弈对司机摇了摇头,紧抿着唇没说话。
一阵手忙脚乱后,他把人背到背上,和司机道了别。
所幸下车的地点正在医院大门正中央,不到百米就是门诊部。
柏书弈背着不省人事的女生,焦急地步入医院。
他早该注意到的——后脑血迹未退,伤口刚有愈合趋向又立刻受创,再被湿冷的雨水浸透……
以及在车上的时候,栗言那些倾诉的话、明显激动的情绪。
思及此,柏书弈紧咬下唇皱着眉,把背后的人又往上带了带。
凌晨的医院和夜色一样昏昏欲睡。
一整套忙下来,已是一个小时以后。
柏书弈坐在走廊,拿单取药,再回到病房。
病床上的人一身病号服,浑身的伤已经妥善处理,脑后扎了新的纱布,但仍在昏睡。
“来了啊?”护士见了柏书弈,抬手指指输液架,“盐水帮忙看着点。”
柏书弈应声说好,却依旧愁眉不展。
栗言在半小时前打了退烧针,而眼下并无好转;柏书弈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照栗言这个情况后半夜能退烧已经谢天谢地。
可他实在没办法不着急。
值班的医生捧着表格敲门进房,瞧了栗言却一皱眉,“病人怎么哭了?这不还没醒吗……”
“刚刚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她的眼泪也没停。”护士嘟囔几句,看向值班医生,语气像在告状,“这么消极可不行。”
“嗯……”值班医生对照着病床号码和表格,好似也没把护士的抱怨放心上,只一挥手,“你去忙吧。”
护士‘哦’了声,端着瓷盘子走了。
柏书弈垂头靠在窗边,手背在身后,撑在窗台边缘。
医生近距离看着栗言,像是在思索什么。
半晌,医生后退几步,看向柏书弈:“这女孩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柏书弈:“在附……在附近的学校里,出了点儿事。”
医生再问:“谁打的?”
柏书弈忽而别开脸,干巴巴地说:“打她的人已经依法处置了。”
“那行。”值班医生退开身子,“哦对,方便问一下你们的关系吗?”
“……朋友。”
“那这位朋友,你知道这女孩有什么得罪的人,闹矛盾的亲属?或者说对象、发展对象……之类的人吗?有吗?”
问这个干什么?
柏书弈无端愣住,看着值班医生不苟言笑的脸,还是没能怀疑对方的专业性。
他沉默几秒,依言作答,“没有吧。”
值班医生看着他,隐约皱了眉。
“可她在说梦话,觉得有人无法原谅她。很伤心啊。”医生捏着几张单子,又朝着柏书弈摊开手,示意他上前,“个人觉得,这也是她止不住眼泪的最大原因。”
梦话?
电光石火之中,柏书弈立刻反应过来。
他缓步靠近病床,手撑在床沿,一点一点蹲下身去。
栗言侧身躺着,让后脑的伤不受压迫;缠了绷带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胸口。
气息滚烫,纤长的眼睫轻颤,翕动的双唇不着血色,正絮絮说着什么。
而絮语汇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听见她说,“我们真的没办法和好吗?我……”
柏书弈的脸色愈发苍白。
“要做什么……要怎么样……才能……”
女生紧蹙着眉,泪水沾湿面庞;又不知在高烧的梦里看见了什么,语气忽生出一些责怪,“你……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看着柏书弈的神色,医生心里也有个大概。
“把这些话接下去吧。”医生拍拍他肩膀,又提醒道,“别刺激啊,顺着她的意思讲。”
柏书弈下意识牵住女生的手,安抚地拍一拍,“我有在听。”
栗言闻言,紧抿的唇一松懈。她摸了把眼泪,把头埋进洁白枕头,又似是笑了声:“笨。”
“……嗯。”
柏书弈从床头柜抽来几张纸,小心翼翼给她擦着眼泪。
栗言似是有所感知,伸出手,将他回握。
手掌依旧滚烫,说出来的话也大多不着边际,前言不搭后语。
但也不管有多天马行空,柏书弈都一一答着。
“我看这女孩原本是a市人,如今北上,一个人也不容易吧?”医生站在柏书弈身后,触景生情似的,“我和我对象早年时也是分分合合,虽然最后结局圆满,但错过的那些日子……唉,终究是回不来的。”
“怎么说呢,还是要和好,不要错过哇。不过我也就随口说说,你们的事情,肯定还是看你们自己的意愿。唉……”医生边说着,颠着手上几张表格,退出了病房。
“要和好……”栗言趴在床边,闭眼重复一句,又喃喃,“可你都不相信我,这要怎么和好……”
“栗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医生那些劝说起了作用,又或者此时栗言实在迷迷瞪瞪,让柏书弈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他轻拭着栗言眼角的泪,语气温柔含笑,“我相信你。也别道歉了。不要总是这样苛责自己。”
“真的?”
“真的。”
“那……”栗言忽而顿了顿。
——即便是睡梦里也无法割舍本性,得寸进尺就是她最爱干的事情。
她紧紧捉住柏书弈的手,笑问,“你会不会很想我啊?”
“……啊?”
柏书弈无端皱起眉,不自觉便反问,“我为什么要想你?”
“好的,”栗言闭着眼睛打断他,点了点头,“知道你很想我了。”
柏书弈:……
他认命一样地叹口气,起身,探了探她额头。
“睡吧。睡一觉会好很多。”
病床上的人并不应声,蜷缩在床侧,没有动静。
柏书弈抱着手臂靠回椅子,瞥了眼窗外。
室内灯光暗淡,屋外夜色稀疏寂寥,朗月凄清。
半干的树叶垂在枝头,风一过,随夜影飘飘摇摇。
…
栗言是被疼醒的。
睡梦里迷迷糊糊,只觉得后脑总有细碎的痒,晕着脑袋顺手就是一扒拉,差点儿没把自己送走。
她翻了个身,侧躺面向窗边,对着黑暗干瞪一会儿眼睛,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病房里就她一个人,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窗帘拉得严实,透不出光,也分不清楚具体时间。
只有房门上的小玻璃窗透出些光亮。
栗言看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崭新如初,电量满格,充电线在一旁严谨地缠着,压在几张病历单上;药品有序放在袋子里,附加两瓶矿泉水,外套叠在窗台。
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她心想,如果有什么“论贴心”大赛,柏书弈一定能拿断层第一名。
思及此,栗言无由来地轻笑一声;她从柜面捞来手机,锁屏壁纸是一片覆盖蒙蒙霜雪意的深冬森林。
栗言盯着那片黯淡的墨绿,愣愣出了神。
昨晚的事情她记不太全,只在脑中捉住零星几点碎片,才拼凑成一份还算圆满的梦境。
……大概是,柏书弈迫于形势勉强答应了她的求和,又迫于她的病情照顾她良多。
再具体就不知道了。
栗言转了转脖子,放下手机,在床上半撑起身子,试图从袋子里取一瓶矿泉水。
塑料袋窸窸窣窣,里面摆放整齐的药盒循着声响坍塌。好在栗言足够眼疾手快,在矿泉水跌落床头柜的前一秒钟将其打捞回病床。
半靠在床上拧开瓶盖,矿泉水沁凉,灌入喉中时还有些呛,冻得她一哆嗦。
她翻身下床,趿着拖鞋晃荡去窗边。
抬手撩了帘角,才有些许光亮顺着缝隙倾洒;窗外隐约是清晨景色,但看不分明。
半抬瓶子又是一口,依旧冰凉。
白水没味道,总想喝点甜的。
行动派栗言稍一思索,紧了紧病号服的衣领,带上手机出了病房。
走廊人少,她站值班台前瞄了眼地图,七拐八拐进了住院部休闲区。
那是一个阳光花房式庭院,高楼环绕,树影茂密。
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近乎缺氧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如常,逐渐变得清明。
栗言抬起头。
她站在饮品贩卖机外,看透明的玻璃上映照一双失神的眼。
——以及那双眼外,一个半靠在庭院门扉的身影。
右手覆上玻璃,栗言没有回头。
庭院门外,柏书弈一抹鼻尖,平顺了气息,才又提了提手中衣物,步步走近。
晨光熹微,跫音清脆。
偌大的庭院只他们二人。
栗言好像听到了一些声响,像雨点,又像指针盘旋在表盘。
抑或是心跳。
——恰如月余往前,年夜守岁,隔了湖岸的高台上,随烟火一起盛开的心跳。
劲越如擂鼓。
预示着一份似烟火般绚烂的心动。
而此刻,脚步声在栗言身后停下。
万籁便在这一刹静止。
一件外套披上她的肩膀。
黑白相间,干净整洁,裹挟几丝极淡极淡的薄荷味道。
她见眼前的玻璃映照出一份重叠的影。
再听他轻笑着说,“栗言。”
“一大清早雾里看花,你总是这样有兴致。”
“身体感觉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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