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莲
五条悟更加确信他是在做梦。
他梦见的“剧情”, 是一段一段的，正如同梦境一般零散而不连贯。
在落满鲜血浸红的积雪的冰封湖面，人类术师为非人妖怪撑起一把朱红和伞，她邀请她一同赏雪品酒。
那着实是一副意境极美的景象, 胜过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所有电影。
随后, 浓稠白雾袭来又消散, 五条悟发觉地图已换了。
——从隆冬的森林，变为简单的房间。
房间不大，仅有几样必备的家具。
最为突兀的是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都是平安京中的贵族才会看的风雅而深奥的读物。
矮桌上摆着一只陶土花瓶, 盛着一朵白色的莲花。
五条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朵莲花。
在梦中, 他的“六眼”虽远远不如平日敏锐，却没有全然失效, 他看出那花不是真花, 是用咒力凝结而成的假花。
地图换了，他的角色没换，他仍是一只猫。
好在眼下他能随意动弹了。
——看完了必看剧情，就可以自由活动, 游戏都是如此, 他梦见的“rpg游戏”也遵循了这种设定。
五条悟低着头，抬起左手，凝视着覆满雪白茸毛的猫爪, 和淡粉肉垫。
爪子中央的掌球呈现出一个粉粉的爱心形。
他把爪子放到木地板上，按了按。
猫爪肉垫富有弹性, 这梦的体感是该死的真实……
为什么他会梦到自己扮演猫咪？难道他在潜意识里, 想当猫吗？
五条悟感到无语, 接着他又想——
就算是猫，老子也是最强的猫！
可当猫哪里有打游戏好玩……好想从梦中苏醒，好想和杰一起打游戏……
他能不能强行醒来？
该如何强行醒来？破坏梦境世界会有用吗？
梦里，他的武力值虽然下降了一些，可如果他想，他还是能够破坏他想破坏的东西。
五条悟却听到内心深处，他自己的声音在说，绝对不行，你千万不能毁灭这儿，你是来救……
……救？救什么啊？
五条悟思索着。
他好像确实要救什么人。
可他想不起他要救谁，脑内有一部分记忆如同蒙着厚厚的白纱，任凭他怎么努力，也掀不开那层厚纱。
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太离奇太古怪了！
总之……姑且先不动手，保持观望吧。
这样想着，五条悟探索起了他所身处的房间。
平安京时代的屋子真的好简陋，连一面镜子都没有，他还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呢。
五条悟听到了一串很轻的脚步声。
拉门被推开，寒气涌入屋内。
门外的长廊上立着一名白发女子，她的后方是一方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
不久前下过一场小雪，薄而松软的白雪铺满小院，在明丽日光下闪熠着澄净的微光。
他的目光不由得在她身上停住——那粼粼的雪光，与那柔顺白发的光泽，很是相称。
当前的她，和冰湖上的她，区别极大。
她穿着样式素净的若叶色小袖，外罩青竹色的袿，白长发松散地梳成一条三股辫落在颈侧，她浑身洁净，不沾一丝鲜血。
可仍能一眼看出她并非人类。——眼尾有弯曲而镂空的莲花妖纹，左为朱红，右为雪白，双眸则从纯红变为纯白。
这是纯度100的人外啊。
五条悟感叹着。
看多了咒灵那种丑陋的人外，看到这种漂亮的，还真有点不习惯。
真的，好漂亮。
“砂糖，走吧。”
“朝露大人很快就要回来啦，妾身和你，如果未能完成她交予我们的任务，是要受罚的。”
白发女子笑着走向他，将他捞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他背上的猫毛。
——百花莲声音大有改变，不像先前那样沙哑，变得羽毛似的柔和动听。
她的语气很轻快，带着几分俏皮，是少女的调子，与她那二十三四岁的外表年龄有点不符。
不过这种声音和外表的反差蛮有趣的，还挺可爱，五条悟心道。
这只人外，她好会撸猫啊……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被她顺毛真的好爽……
——
百花莲搂着他，走到庭院中。
院中放着一只看着就很重的大木桶，她用纤细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单手提起了桶。
“最近入春了，山中的山泉也开始流淌了，朝露大人今天早上出门前说，要我们去汲水回来，今日的晚饭，她要煮望粥(1)。”
望粥不是平安京时代每逢新年才吃的食物吗？五条悟纳闷地想，那个朝露为何在非节日时，吃节日食物？
呃……以对方神经粗条的性格，大概是想吃就吃了，也不会考虑其他的……
百花莲一手抱着他，一手拎着桶，走出了小院。
“莲和砂糖，出发啦！”
———
这是一栋坐落于山中的木房子，庭院外面即是山林。
初春时节，阳光温煦，地面的薄雪融化成一块儿一块儿，褐色空地处布满星星点点的绿意，树木枝桠冒出柔嫩新芽，枝头有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转瞬又飞走了。
五条悟正趴在白发女子的肩头，是她将他放上去的。
这梦境过于古怪，他保持着观望态度，让梦顺其自然地发展。反正他又没遇到危险，等有危险再说。
他发现她的身上有香气，像是混合型花香，具体说不上来是哪种花，很是清新淡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变成了猫，他嗅着这芬芳，觉得分外清晰。
阳光晒得身上暖融融，被好闻的气息环绕，五条悟感到有点散漫。
他记得这只式神是叫“百花莲”，她确实像她的名字一样，连闻着都是花香味。
“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呢，你说是不是呀？砂糖。”
百花莲带着他，走在山间小路上，她的步履极轻，踏过积雪只留下浅到几乎不可察的足迹。
“你今年十二岁啦，是一只年长的小猫咪了。”
“妾身追随朝露大人已有十年……朝露大人的生辰将至，她又要涨一岁了。”
“世上有那么多术式，为何就没有暂停时间的术式呢……”
百花莲碎碎念着。
“砂糖，你至少要活到三十岁，哪怕你届时浑身动不了也无妨，妾身会一直照顾你。”
“妾身希望你能多陪妾身一些日子……约定好了哦，砂糖，你不可以太早地离开妾身。”
这真是很孩子气的发言……五条悟暗忖，她怎么能要求一只猫活到三十岁？那这猫岂不成怪物了。
他自然不会回应她的话。
可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再度出现，他感到自己张开嘴，发出一声声殷勤的“喵”，猫尾巴也动了，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
……可恶！他真的很讨厌rpg游戏里的强制剧情！
百花莲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别闹啦，好痒的。”
强制剧情还没结束，五条悟听到自己还在喵喵叫。
“砂糖，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小猫咪呀。”
他卧在她的肩上，她竟转首，亲了亲他的脸颊。
吸猫浅吸还不够，她又亲了他好几下。
生平第一次被异性亲，还被亲了好多次的五条悟：……？？？！
这梦境就真的很离谱！算了，他又不吃亏……
剧情终于结束，他重获猫身的控制权，立即停下了猫叫。
———
来到潺潺流淌的清澈山泉边，白发女子用木桶汲了一大桶泉水。
回去的路上，她没按原路返回，走进了更深处的山林。
五条悟闻见淡淡的硫磺味，他明白了百花莲打算去哪里。
他们来到一片温泉边。
“这片温泉仍是像以往一样好，好久都没泡了呢。”百花莲看着白雾缭绕的浅湖绿温泉，柔声道，“砂糖，我们改天一起来泡吧。”
对方好像很喜欢温泉，语气透出雀跃的期待。
……哪里有人带猫泡温泉的？猫会怕要死吧？五条悟颇为无语。
他也绝对不要和她一起泡温泉，打死也不要。
“砂糖，你最喜欢在水里游泳了，每次你一下水，叫都叫不回来，你真的好调皮。”
五条悟顿时了然……原来这只叫砂糖的猫，是异于常猫的奇葩猫。
——
非人类带着毛绒绒，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返程路上，白猫像是睡着了，安静地趴在白发女子的肩头。
——五条悟是在想事情。
尽管梦境中的“六眼”弱化了，他仍看出百花莲不再是妖怪，她已变成了式神，她的躯壳内流动着咒力，性质变得和咒灵差不多。
他活了十五年，见过数不清的式神，却没见过这种有独立思想还会说话的人形式神……
她很高级嘛，像是究极v龙兽(2)，他这样想到。
他还看见，变成了式神的白发女子，她的心脏中仍有那枚明灭着柔和彩辉的剔透圆核，原先的那些不详的丝丝红光都消失了。
那枚核蕴含着极其强大而复杂的力量，矛盾地溢出勃勃生气和衰败死亡的气息……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看不穿它到底是什么。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那枚圆核，不是咒术的产物。
他的眼睛分析咒术就像母语文字一样简单，可她心脏处的核，在他看来如同完全读不通的另一个语系的异国文字。
好烦啊，不想了……他想那么多干嘛？这一切只是梦罢了。
——
出门时是下午，回程时临近傍晚，天色稍暗。
走在山间小道，视线穿过一根根树干，隐约地看到那栋木房，视线升到天空，望见天上有一缕炊烟。
百花莲加快了步伐，像守家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归家的亲人似的。
“朝露大人，您回来啦！”她推开小院的篱笆门，扬声道，“您为妾身带了点心吗？您今早离家前许诺了，会从山外的镇子给妾身买椿饼的。”
厨房是单间的，修建在院子的角落，门敞开着，传出一道清朗的女声。
“啊，我忘买了。”
百花莲变得沮丧，她提着盛满水的大木桶，走向厨房，她嘴里小声嘟囔着：“朝露大人，您怎能忘了呢？妾身好想吃那个椿饼……”
“其实我买了好多椿饼啊。”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朝露，笑着说。
“可在回家的路上，我肚子好饿，于是把饼全吃掉了——今晚吃望粥，莲不是很喜欢望粥嘛？你喝粥就可以啦。你不要仗着你绝对吃不胖，就吃起东西毫不节制呀。”
“可是妾身也想吃椿饼呀！”百花莲语调透着掩不住的委屈，“您竟然独自吃掉了全部点心，好过分……”
这语气逗乐了厨房里的朝露，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我下次一定补偿你，给你买一大堆椿饼，再给你买一张大饼。”
心里委屈的百花莲却没忘了自己被赋予的任务，她拎着水桶，走到厨房门口，像是乖巧的孩子。
趴在她肩头的懒洋洋的白猫，抬起脑袋，竖起耳朵。
——人都有好奇心，五条悟同样不例外，他很好奇朝露长什么样。
百花莲就要抬脚迈入厨房，他马上就能看见朝露。
强制剧情蓦地发生，五条悟感到身体不受控制，他先是转身，再轻巧地跳到地面，慢悠悠地走到小院里。
接着，他踱步到屋檐下的长廊，卧成一团，阖上眼帘。
他根本不想睡觉，却睁不开眼。
……好烦呐！那个朝露到底长啥样？！这可恶的rpg游戏梦境，迫使人过剧情……
——
眼睛闭着，听声音听得倒是更清楚了。
五条悟听见厨房里响起一阵哗啦声，木桶里的山泉水，被倒入了水缸。
百花莲轻轻地笑着，“砂糖，你又困了吗？你真是贪睡呀。”
“那家伙去睡觉了？当猫真好，想睡就睡。”朝露感慨了一句，“莲，我从山外镇子买了许多调料品，麻烦你帮我拿出来，摆到灶台上，我要熬粥，腾不开手——喏，东西都在那只布袋子里。”
“好。——诶！这是，这是椿饼！”
“哈哈哈，我骗你的，许诺了要给你带点心，我怎会食言呢。”
“您又捉弄妾身……”
“我在回家途中是真饿了，吃掉了三四个椿饼吧。”朝露笑道，“莲，你不是一直想向我学习厨艺吗？我今天再教你一遍，如何制作美味的望粥。”
“妾身每次做饭，都做不出能下咽的食物……”百花莲踌躇着，“妾身大抵是真的不适宜下厨……不过妾身会努力学习厨艺的！”
“莲要是实在学不会做饭，也不必勉强。莲以后签订新的契约者，可以找厨艺优秀的人，谁让你是一个厨房暗杀者呢。”
“朝露大人，您为何又说这种话……妾身绝不会和其他人类签订契约。”
“那不行，我总有一天会死，你一个人会很孤独。更何况，你作为式神，需要术师为你提供咒力，虽然你有那个……可那个东西的作用有限，至多能维系你再活几百年……那个东西的力量，和契约者的咒力，两者相加，能使你一直存在，不会消散。”
“请您别说这样的话，您还很年轻……您若老去，我便随您而去。”
“莲，不可妄言。”朝露仍在笑，声音却微沉，“我只要你在我活着时追随我，我不要你追随我而死。你既然拥有能一直活下去的条件，就绝不能轻易地放弃自身的生命。”
“能够活着，却自行寻死，这是对生命的亵渎，是不被允许的行为，莲，你懂吗？”
“妾身懂得了……”
“好啦，不说这些没意思的，我们来煮粥吧！我还从镇子上为砂糖买来了鱼干，晚上我们喝望粥，它吃鱼干。”
“嗯……”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莲，我今天出门前，嘱咐你在家重读《枕草子》，你读了吗？”
“……”
“哎，我就知道你偷懒了……莲，下不为例哦。虽说你是式神，可你要做一位有修养的式神，当你的精神富足，你会活得更开心。”
“妾身知错了，以后不会在学习上偷懒了……”
——
这个朝露真的好奇怪，竟然让式神读书，她难道把式神当作孩子在养吗？
无法睁眼的五条悟，闭着眸想到。
对方好像还挺会做饭，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粥味，闻着好香。
可他才不要吃小鱼干，他堂堂五条悟怎么可能会吃小鱼干！
他梦里的这式神使和式神的组合，双方的相处模式，像是密友，又像姐妹，还像母亲和孩子。
尽管他是局外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深厚情感，她们迄今为止已朝夕共处了十年。
寿元有限的人类术师，还能陪非人式神，走多远呢？
而他还要在这奇怪的梦境里待多长时间啊……不会还要待很久吧？
——
地图又换了。
五条悟一睁眼，看到四面皆是青翠的树木。
他被人抱在怀里，在森林中行走着，正值夏季，绿茸茸的草地上开满各种颜色的野花。
这怀抱满是清香，他瞬间知道了是百花莲在抱着他。
她走了没多久便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有一道黑发女子的背影。
五条悟也瞬间知道了那女子是谁。
她立于春日森林的繁茂草木之中，阳光穿过葱翠树冠，浅金色的光斑落在她那玄红相间的狩衣的肩头，她的脊背仿若生长得极好的树木般端直。
墨黑长直发利落地束成高马尾，发尾垂直腰际，她相当高，高挑劲瘦的身形，充斥着将阴柔和阳刚融合得恰如其分的力量美，纤细一分则柔，茁壮一分则糙。
她手持一把玄色弓箭，弓弦拉满，箭在弦上，露在狩衣外的单衣的面料较薄，隐约地显出她大臂处的流畅肌肉线条，她与箭矢，皆蓄势待发。
“咻——！”
铁镞刺破空气，箭尾的赤红翎羽带出鲜红残影，直刺数百米之外，目标是重重树影中、低头吃草的一头鹿。
目标实际上却不是鹿。
箭射中了鹿旁边的一棵树上的一条毒蛇。
仅有两指粗的毒蛇被深深地钉入树干，剧烈地扭动着，鹿受到惊吓，眨眼间窜走不见。
百花莲唤道：“朝露大人。”
“莲，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回首，乌黑如墨的长马尾在空中划过弧度，林中光影笼罩着她轮廓分明的面容，深眉骨下是薄眼皮，嵌着眼尾微挑的丹凤眼，笑成了弯月牙，无边的爽朗朝气自她的粲然笑容外溢。
可算是看清朝露的长相了……五条悟心说，这人长得可以啊，和杰一样是单眼皮，不过她眼睛蛮大的。
一种浓浓的不爽感莫名其妙地浮上他的心头。
感觉如果这个人长得很丑，他会更加满意。
嗯……不过对方还是没他好看，他最好看！
百花莲抱着他，走向朝露。
“妾身方才在家时，有一只信鸦飞来，它腿上的小筒里，放着信件……”
百花莲递上一份用细绳缠成卷的信。
朝露接过信卷，手指摸到纸质的那一刻，她的面色微微一沉。
“这纸……是家主专用。”
“平安京容不得一个我，我便离开了平安京……那群人，如今还来烦扰我作甚？”
“本家的人竟然能找到我，看来他们并非全是废物。”
朝露看都没看那信卷，直接将其抛入了她背着的箭筒。
“收到这东西真是晦气，拿回家丢灶里烧了。”
“朝露大人，这信……”
“无妨，忽略即可。”
平安京容不下你？怕不是整个平安时代的咒术界都容不下你。
被百花莲用手掌轻柔地摸着脑袋，五条悟耷拉着耳朵，微微眯眼，打量着朝露。
终于能用双眼直视黑发女子，他看清了她的生得术式。
——【我取我舍】。
这个人，能剥夺其他咒术师的咒力和术式。
拥有这种生得术式，她绝对无法善终，早晚会被其他咒术师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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