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五章 正面硬刚
徐阶知道萧风肯定不敢让他跪下,因为萧风若敢受了这一跪,以后他也就没法再上朝了。
毕竟徐阶是首辅,是天下文官之首!而今日萧风一直在替武将撑腰,偏心已经昭然若揭。
原本是徐璠失礼在先,被萧风设计说出了悖逆之言,形势极为凶险。但徐阶三言两语,就一下子变成了晚辈无知,想要出风头。
以萧风的身份地位,若再与徐璠一般见识,就显得格调不够了。若是再逼得徐阶替儿子下跪,那必然更激起全国文官的怒火。
所以萧风不管多么不情愿,都一定会站起身来,阻止徐阶的下跪,还要还礼说几句场面话。
例如:“徐首辅不可如此,令郎不过年轻气盛,我已经越俎代庖,替你教训过了,小惩大诫罢了。”
这话一出口,徐璠闹出来的这次事件也就收尾了,落个有惊无险,彼此都保住了颜面。
政治斗争,比拼的是智商,轻易不能撕破脸。何况大家心知肚明,嘉靖就在后面坐着呢,谁先撕破脸就是不给朝廷留脸,打的是皇帝的脸。
萧风和徐阶两人目光对视,徐阶作势要跪的姿势已经摆出来了,腿在慢慢弯曲,就等着萧风站起来阻拦了。
想不到萧风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揶揄和冰冷,竟然稳坐不动,也不开口,竟是一副真要让徐阶跪下去的样子!
这个要跪不跪的姿势可是十分难以把握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试试看,尤其徐阶还一把年纪了,更是艰难。
徐阶腿越往下弯,维持住慢动作就越难,他惊讶地看着萧风,萧风的目光已经寒意逼人了,他忽然明白了萧风的用意。
来啊,互相伤害啊。你不是想拿这一手反客为主,逼我放弃追究吗?我不会的。
你敢跪,我就敢受。最后我激起全国文官的怒火,被迫离开朝堂没错,可你呢?
你作为堂堂首辅,当堂向次辅下跪,我走了,你以后就有脸接着干了?那些文官们会服你?
徐阶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高拱。
高拱没想到徐阶动作如此迅猛,一下低头没来得及,将自己充满期待的脸暴露在了徐阶的目光之下。
这不能怪高拱演技不好,实在是幸福来得太突然。
以他的心机,从徐阶站起来为儿子揽责,就已经猜到了徐阶的目的。
可他也没想到萧风竟然如此刚硬,要和徐阶拼个同归于尽!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啊!
这一跪下去,除非嘉靖为了给萧风撑腰,敢换掉全国的文官,否则萧风是肯定要退隐朝堂了。
可徐阶这张老脸也没处放了呀!就算他厚着脸皮想继续干,官员们也不会服他了。
文人最重要的是什么?脊梁啊,风骨啊!
你当年当徐附议,大家还可以理解,但至少你也没当堂给严嵩下跪过啊!
而且一但文官们不支持他了,万岁也绝不会再挽留他。常安公主的事儿刚翻篇儿,他就又把萧风逼出朝堂,万岁能给他好脸色吗?
所以……两虎相争,两败俱伤,我高附议苟在草丛,最后站出来,拿下双杀,成功登顶啊!
突如其来的狂喜让高拱有些得意忘形,导致没能保持谨慎,被徐阶看了个正着。可徐阶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他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了,腿都弯下去一半了,总不能萧风一句话都不说,自己忽然就又站直了吧!
徐阶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自己一直谋定而后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自己对萧风的了解显然还是不够深啊!
想不到这个混蛋竟然真舍得鱼死网破!这是自己的失误,莫非严嵩倒了之后,自己飘了?不够谨慎了?
可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
是啊,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嘉靖的脑子也在飞速地旋转着,他也没想到局面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让陆炳出去阻止?不妥,这不是嘉靖的一向风格。自己出面,就介入了臣子的斗争,此时不宜表态!
坐视不理?一下子失去首辅和次辅,这个窟窿也有点大啊,朝堂肯定会一下混乱起来!
平心而论,徐阶能力很强,师弟能力更强,大明国运正在上升期,一下爆了两个缸,会影响朕的飞升冲刺啊!
就在嘉靖冥思苦想,高拱满脸期待,徐阶两条腿抖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徐璠猛然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徐阶的两条腿。
徐璠抱得很用力,一下就把徐阶弯下去的膝盖勒直了。徐阶松了口气,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
徐璠嚎啕大哭:“父亲,父亲啊!儿子不孝,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同僚,得罪了萧大人!
一切都是儿子的错,儿子愿意自承其罪!父亲千万不要自责,是儿子自己的错啊!”
徐璠额头流血,眼中流泪,情真意切,围观百姓都被感动了。那些原本气愤难当的武进士们,也都面露同情之色。
文武百官其实也都同时松了口气,彼此看了一眼,竟然都有些后怕。
徐阶放出的胜负手,这些人精就算开始没看明白,后来双方僵持之时,也都能反应过来了。
文官怕徐阶丢了文官的脸,武将怕萧风因此被逼隐退,双方除了高拱,都提着一口气,此时才放下心来。
萧风看了徐璠一眼,心中叹了口气。如此人才,但愿能走正道,莫要入邪路啊。
“徐大人,令郎一片孝心可嘉,萧风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他冒犯我与否,我都不在意。
只是萧风身为顺天府代府尹,尚需秉公执法。身为朝廷次辅,对朝廷取士,也有遴选之责。”
徐阶本来是想逼得萧风对儿子彻底不追究了,但刚才萧风鱼死网破的决心,让他退缩了,只得点头。
“萧大人尽管秉公执法,莫要因为老夫的缘故,轻饶了这个小畜生!”
萧风淡然道:“徐璠,身为新科进士,不知谨言慎行,身为首辅之子,不知珍惜羽毛。
身为书生,不知读书养气,妄起争胜之心;身为士子,不识朝堂大体,妄议文武高低。
一言不合,动手殴斗,犹如街头无赖;一己私心,登堂诡辩,牵动文武百官!
你不是说大明从不黜落进士吗?今日就从你开个先例吧。
夺去你进士身份,想要当官,下次再考,或等着恩荫吧!”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份惩罚真是够重的!徐璠睁大眼睛,茫然的看着萧风,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那些新科进士们,更是噤若寒蝉,生怕打个喷嚏被萧风注意到,搞不好也白考了。
徐阶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心痛,但他还是厉声喝道。
“还不谢恩?然后滚回家去,再读几年书,好好学学怎么做人做事,再想着做官!”
徐璠谢了恩,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围观群众觉得胜负已分,纷纷唏嘘着一个官老爷“咻”的一下就没了,也准备散场。
“萧大人,老夫教子不严,本不该再厚颜开口。可犬子与大人所论之事,抛开他想出风头的心思,难道就没有可取之处吗?”
嗯?嗯嗯?围观群众的脚步一下就停住了!本来垂头丧气的文官和进士们顿时也抬起了头来。
徐阶亲自上阵了呀!当朝首辅和次辅要面对面硬刚了呀!苍天啊,大地啊,这真的是没投过票可以白看的吗?
后堂的嘉靖眉毛抖了抖,黄锦轻声道:“万岁,你看要不要让陆大人出去露一面……”
嘉靖沉默片刻,微微摇头:“是疖子总要出头的。文武官员地位失衡,积怨已久,让萧风梳理一下也好,反正……”
嘉靖没接着往下说,黄锦和陆炳却都心下了然。
反正朕也没表态,他们谁输谁赢,最后还是朕看情况调整的事儿。
文官武将,谁尊谁卑,谁高谁低,都是为皇帝服务的。皇帝是希望跷跷板保持平衡的,奈何这个动作的难度太高了。
所以历朝历代,文官和武将总会在跷跷板上压来压去的,皇帝要相机而动,哪边太重了,就要往另一边加人。
万一调理不好,就会翻车,出现大宋那种重文轻武,被人家圈踢的结果。或者出现武将掌权,随意废立的乱世。
见后堂没有动静,徐阶和萧风心知肚明,嘉靖这是要坐山观虎斗,最后再视情况善后了。
两人一站一坐,目光对视,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徐阶一直隐忍谨慎,今天是动了真火,因为刚才萧风同归于尽的举动,实在是太流氓了,太没格调了!
萧风脸上微笑,眼中冰冷。他知道徐阶是个有能力的人,能帮大明更强盛。高拱和张居正还需要历练几年才能接班。
所以原本他已经把常安去世的这口气压下去了,但自己一回京,徐阶就三番两次地挑起争端,他再不反击就太扯淡了。
所以今天他才会摆出和徐阶同归于尽的架势,让徐阶明白,别总拿政治人物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自己急眼了是敢掀桌子的!
“既然徐大人认为令郎的话有可取之处,不妨取出来,继续说。我能教会令郎,应该也能教会徐大人。”
徐阶冷笑道:“犬子自然是狂妄的,但萧大人也未必就不狂。老夫虽才疏学浅,万岁也封了老夫建极殿大学士。
大学士是大明文人的巅峰,萧大人虽同为大学士,但年纪轻轻,声称能教老夫,难道不狂妄吗?”
萧风淡然一笑:“搞了半天,令郎的狂妄原来是遗传自徐大人啊,想不到你比令郎可狂多了!”
徐阶冷冷道:“哦?老夫不让你教,就是狂妄?你要教老夫,反而不是狂妄?此话怎讲?”
萧风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徐大人,这是何物?”
徐阶素知萧风思维跳跃极快,因此心里暗自设防,但萧风有问,自己不能不答,所以谨慎地回答。
“这是太阳,萧大人转换话题,是要做什么?”
萧风笑道:“徐大人,列子书中,‘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何解也?”
众人不禁皱眉,这段话即使在当时,也是为人熟知的,甚至不是正经读书人也听说过,这不是两小儿辩日吗?
以当时人们的知识水平,至少大多数人的知识水平,这个问题是无解的,问这个问题是要干什么?
徐阶心里却咯噔一下,他知道萧风问的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本身,而是另一层意思。
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局先输了一招:“这个问题老夫不知,难道萧大人就知道嘛?”
萧风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解释了你也听不懂。这牵涉到光线在空气中的折射率问题。
我就是想问问你,孔子都有不知道的事儿,都谦虚的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怎么就确定我不在你的三人行里呢?”
徐阶心说我他妈的当然确定,我三人行时你要在里面,我不成了严世藩了吗?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适才老夫说萧大人不能教我,是老夫说错了,不止萧大人,哪怕是一字之师,也是可以教人的。”
萧风笑道:“所以究竟是你狂妄,还是我狂妄呢?”
徐阶哼了一声:“是老夫狂妄了。既然如此,老夫就向萧大人请教一二!
犬子说太平盛世,当以文治武,被大人抓住了锦衣卫和东厂的漏洞,一击致命。
那老夫现在去掉这两个衙门,只说带兵打仗的武将,想再问大人一句,此话有何不妥?”
萧风看了看徐阶的脸色:“徐大人勤于王事,身体疲惫,我听说昨天万岁赐御医为大人诊脉了?”
徐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是万岁天恩浩荡,老臣心中感念万岁,必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风关心的问道:“不知大人脉相如何,御医又是如何为大人开的方子啊?”
徐阶皱皱眉,不知道萧风忽然扯起这件事来干什么。
但萧风此时是在关心他的身体,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总不能不知好歹。
原本高官之间争斗,就该是这样的嘛!不管彼此恨得咬牙,当面还得亲亲热热,和和煦煦,吹吹拍拍。
对这一套没概念的,请看《审死官》里知县大人和宋世杰上堂前的那一段表演,十分精彩到位。
“萧大人有心了,御医说老夫并无大碍,只是熬夜多了些,肝火旺盛,吃些去火的良药就好了。”
萧风连连摇头:“怎么能这么随意简薄呢?我听说朝鲜使臣来京城朝拜万岁,带了上好的人参啊!
我当请万岁赏赐两根给徐大人。哎呀不行,徐大人一贯节俭,没准舍不得服用,反而耽误了身子。
还是让井御医直接配成参汤,让徐大人当场服下!徐大人一定要一饮而尽,以表达对万岁的感恩之心啊!”
徐阶又惊又怒:“萧风!你存心要害死老夫吗?明明说了老夫的肝火旺盛,需要吃凉药,你却要去蛊惑万岁赐我参汤!其心可诛!”
徐阶的惊怒可不是演出来的,而是真的!
他当然清楚嘉靖现在不会这么干,可万一有一天,这一幕出现了,自己就完蛋了。
万岁赐你参汤,别说你肝火旺盛,就是你已经在流鼻血了,也必须得喝下去,决不能叽叽歪歪地说我现在身体如何。
徐达吃烧鹅的故事,虽然未必是真事儿,但对于徐阶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
所以萧风的话,不但是在气他,更是在诅咒他,还很像是在威胁他。
老东西,你不知道老子跟师兄是啥关系吗?你真把我得罪狠了,等哪天你没用了,老子就让师兄赏你一碗参汤!
萧风诧异的看着激动的徐阶:“徐大人,你何以对我出言不逊呢?人参可是极品好药啊!
尤其是朝鲜进贡的人参,那可都是从长白山上挖下来的经年老参。不像咱们自己药店里卖的,很多都是草参冒充的。
这等极品好药,我要吃万岁都未必能舍得,那是看在徐大人劳苦功高的份上才肯赏赐与你的!
我这么为徐大人着想,徐大人却对我恶言相向,当真是那啥咬那啥,不识好人心!”
徐阶大怒,还他妈那啥咬那啥,看似就写了一个明白字,可架不住后面还有半句呢!
谁听见后半句,不知道你前半句放的是什么屁啊!你还真是够文明的,骂人一个脏字都不带写的!
“萧风,你放……放肆!人参再好,也得对症才行,不对症,再好的药也会变成毒药!
人身分阴阳,虚则补,实则泄,阴阳调和,虚实有度,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徐阶激愤之下,脱口而出,然后心里一沉,终于知道萧风这个混蛋要说什么了。
可他既没办法收回自己的话,也无法阻止萧风。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萧风从始至终都把控着这场战斗的节奏。
萧风微微一笑:“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呢?中医出自道家,也讲究天人合一。
人如天下,天下如人。这大明天下,就像一个人一般。男子为阳,女子为阴,武将为实,文臣为虚。
要阴阳调和,虚实有度,这个天下才健康,国运才昌盛。
武强文弱,则如人火盛水亏,需要泄火冲虚;文强武弱,则如人体虚畏寒,需要补实压虚。
朝鲜人参虽好,不对症如同毒药,怎么你文官这根棒槌,就可以不论症状,成了万能灵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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