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丝入葬
孩子们还在排演,颜正庭却没在一旁加以指点,他回房,拿宣纸折折叠叠,剪成纸钱,塞进竹篮,给故去的妻子上坟。
睿暄下了舞台就去炖排骨,放了些红曲米和山楂,汤汁泡上一晚,明日入味刚好。
排骨煨在火上,睿暄在一旁穿针走线绣帕子,失神扎破手指,血珠红耀耀的,染了淡绿的山茶。
他鲜少这般失误,顿生不祥之感,叫上学辰一起去坟山寻人。
立在土冢前的颜正庭神色涣然,似乎刚和人争执过,见了睿暄,搂他在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秋风鼓起的衣衫和干枯花白的头发一样凌乱,声线衰老羸弱,可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平淡至极,低微至极,却偏偏有股强大坚韧的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他一个踉跄直直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救护车抵达医院的时候,颜正庭意识模糊,已然回天乏术。
睿暄凑近老人,不停唤着外祖父,他读懂了颜正庭的唇语:你是我们颜家的人,到死都是!
颜正庭的手从睿暄掌心滑落,双目轻轻合上,分明就是浅眠的模样,可却去了另一个世界熟睡。
孩子们稀稀散散排成队,大的抱着小的,四个精壮的中年男人齐声低喝,扛起颜正庭的棺材运上灵车。
睿暄和学辰靠着棺材坐下,向车窗外扬纸钱,纸钱混着杨花,净透的天地间笼着一层白茫茫的的混沌。
到了火葬场,雨点刚落,村长就捧着骨灰盒出来了。明明是四个抬杠人送来的,走时竟只有抔土之量。那一方小盒子装得下颜正庭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吗?
再没有人拿烟锅儿敲在鞋底之后又去敲孩子们的脑袋,再不会看到那堆满褶皱的嘴角牵出睿智豁达还有些狡诈的笑意,小溪边的木头棚子,牲口圈的石槽,吉祥寺的佛龛前,再也找不到他清癯而神秘的背影,他的音容,他的笑,凭空消失。
清如在大雨里寻找父亲,受了凉,终日躺在自己的厢房里,望着窗外大槐树的枝干。
睿暄看得出,清如大限将至,他要安安静静送她走。
这一日,清如精神好了些,她倚靠枕头,用曲起的双腿当桌子,潦潦几笔,绘出一只首饰盒。
真心错付的痴人,眼里起了风霜,突然又不认儿子了,推搡睿暄出去。
睿暄的胸痛再次发作,比任何一回都要剧烈,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还是强忍着,从库房里找出木料和工具,他要重做那只首饰盒。
学辰将一只鸡蛋打散在碗中,一边搅拌一边兑上开水,用瓷勺撇去浮沫,随后撒上白糖。
这是颜正庭常常给病弱的孩子们做的冲鸡蛋,空腹吃下去可以升血压补身子。
他强灌睿暄喝下去,对他说:“现在马上去睡觉,清如阿姨有我守着。”
睿暄喉头颤动,半天说不出话,开腔才知自己已经哑了:“等不及了……我不能睡……”
“你要是熬坏了,清如阿姨还能指着谁?颜家只有你一个男人了!”学辰抢过他手里的木片,拖他走。
睿暄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抬头看他:“我并非清如之子,她的孩儿出生就夭折了,我不知自己是谁……”
关于睿暄的身世,村里确有流言蜚语,他的身形外貌丝毫不像颜家之后,有人说他是遭了遗弃的孩子,被清如视若己出,可在她清醒的时候,又会想起亲子已故,认不得睿暄究竟是何身份。
睿暄苦笑起来,泪水溢了满目却不自知,重活一世,他还是没能阻止外祖父骤然身亡。
那么重的悲凉,他快要经受不住了。
学辰没再劝他休息,扶他回到房间,将物料备齐。
“你只管闭关做首饰盒,清如阿姨由我照顾。”
睿暄花了两天两夜,精雕细刻,凭着记忆做了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独独缺了蒯祥师父亲手镶嵌的黑珍珠。
学辰推门而入,摊开手心,大小不一的假珠子流光溢彩。
睿暄选了一颗,镶在锁扣之上。
首饰盒复活了。
清如看到它的那一刻,眸光里的灵气也复活了。
她剪下一缕青丝,拿素色缎带系上蝴蝶结,小心翼翼而又肃穆至极地放入盒中,就像在安置她的一小段生命。
睿暄在话本里读过:定情之夕,授金钗钿盒以固之。
镶了金玉珠宝的首饰盒,赠于他人,便是许了一生一世。
清如又将睿暄的一切证件都放置其中,好似是在感怀年轻时的结发情意,又像在痴等那段孽缘有个结果。
睿暄暗自起誓,定要找出辜负清如之人,取回真正的首饰盒!
清如似是大好了,把自己装扮进长长的黑丝裙,坐在秋千上托腮晒太阳,哼着邓丽君的歌。
美淑刺绣时,也如她这般,口中含混的曲调总能给人安宁。
睿暄绷紧自己多日,现下总算可以睡上一觉,醒来,已是一天之后。
宁阿姨说,学辰的生日愿望是吃意大利面,可她不会做,只好去菜园割韭菜,准备烙盒子。
一起生活四年了,学辰始终合群并孤僻着,卖掉戒指,舍去执念,换来一把上好的吉他。近日连番的变故,他又用最妥帖的方式成全颜家,让清如骨子里灵秀重现于世。
可他并不曾为学辰做过什么。
思及此处,睿暄把所有零花钱都搜罗出来,拉上学辰乘公交车进城。
他们花了近三个小时才到达学辰原来的家。
楼宇易主,往昔已逝。
家门口的饰品店仍在,可西餐厅已经变作新疆小馆。
以前妈妈常带学辰来店里闲逛,选购配饰,让寻常衣物与众不同,他们一同研究配色和穿搭,对外形的要求吹毛求疵。
目光停在一个别致的指南针项坠上,小时候,妈妈给他买过一只,搭完装束便丢弃在旁找不到了。
睿暄掏钱买下之后,兜里只剩三十块。
二人已是饥肠辘辘,在新疆小馆点了一盘炒面片,争抢着吃下。
学辰戴上项坠对他说:“这炒面片儿,跟番茄意面味道差不多。”
睿暄目光一涩,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回去的路上,学辰心绪不宁,几度撞向睿暄肩膀,分明有话要说又生生聊起无关紧要的事。
睿暄察觉,却未点破,他闭关那两日隐约听到大院来了客人,似乎是聋哑学校的老师,想必是来领养温茗的。
古槐映入目中,他们同时看到一个斯文模样的男人站在红色大门之外,给他带路的正是陈国本。
那人言辞方正,凛然有力,自称是个律师,名唤吴岳。
将客人请入室内,二人退到宁阿姨身后。
吴岳开口道:“清如孩子的爷爷委托我来,他现在病危,想看看孩子。”
宁阿姨护着两个孩子,挺直腰杆应对不速之客,鄙夷道:“十几年对清如娘儿俩不闻不问,睿暄长成半大小子了,想把他带走?你们要不要脸?是不是人?”
颜正庭骤然离世,有人来寻清如,这一切绝非巧合!
睿暄尚在思量,学辰看向陌生男人:“委托你来的老人,姓氏名谁?他有几个儿女,是否已经对遗产做了安排?”
“老爷子的姓名,我暂时不能透露。”吴岳回道,“他有两个儿子,哥哥事业有成,弟弟是个败家子,老爷子立了遗嘱,不给二儿子一分钱。如果生前见到清如的孩子,不论男女,财产归属长子,否则悉数捐出。”
学辰威势迫人:“你口中这位长子,销声匿迹十几年,老父亲病重才来找清如母子,显然是为了交换遗产。”
睿暄望住学辰,此刻的他语意冷若冰雪,目光沉如深海,像极了前世的墨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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