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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惊变


皇后忌日的这一个月,忽然私下开始流传一桩桃色故事:宫中的一个才人与宫外的秀才相好,可惜已入宫为皇帝妃嫔,无可奈何,送了前人诗句给情郎:“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宫女们哪个不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寂寞之余,便颇有感触地传唱这诗句,最后传到了管事女官的耳朵里,一查方知,居然真有其事——宫中有人见到妃嫔私会外男,一时嘴快当作故事传了出去。

        问看到的是何人,却是夜深难辨,不知究竟,那宫人畏罪自尽,便也没了线索。

        这时正是发妻忌日,竟有宫闱污秽之事,皇帝大怒,下令彻查。

        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没两天便一个个婕妤才人都互相指证猜疑,闹出好些子虚乌有的笑话。

        陆贵妃禁足于景华宫,也听了这事,不以为意,哪知过了几天,这秘闻愈演愈烈,故事中的妃嫔越传地位越高,在六宫中转了一圈,传到了最顶端的贵妃头上。

        说得倒煞有介事:多年前陆贵妃待字闺中时,不甚受陆太师重视,与中书舍人幼子订有婚约,情谊甚笃,哪知一朝被父送与萧广渡做了侧室,出嫁当日,还了定情信物,那曾经的未婚夫在家中哭得肝肠寸断。

        当时这桩旧闻在京中可算人尽皆知,但时过境迁便逐渐被人遗忘了,后来新帝登位,陆太师位极人臣,更无人说是非。

        如今这中书舍人之子,官至太常寺丞,算是陆家势力之一。

        于是宫中重又传唱这句诗歌,说是贵妃娘娘远嫁朔州,与心上人两不相见,十年后再回京师,已物是人非,正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宫娥们悄悄打趣,不知当年那还了回去的定情信物,是否正是诗中的明珠?

        皇帝听了女官禀报,勃然大怒,当即摆驾景华宫。到了贵妃宫中,就见到处点着佛灯,来往宫人手中捧着经幡,他更觉刺眼。

        萧知遇那时已睡下了,听到动静惶然起身,奔到正屋,院里宫人们瑟瑟跪了一地,口呼“陛下息怒”,而皇帝快步走出屋门,连看也未看他一眼,便怒气冲冲出了景华宫。

        他心里一凉,疾步进屋,陆贵妃正跪倒在屋里啜泣,钗环歪斜云鬓散乱,用心抄写了近一个月的佛经落在地面,与花瓶的碎片混在一起。

        萧知遇不知怎的,忽觉风雨欲来。

        禁足期限还未过,又惹了皇帝盛怒,整个皇宫已默认贵妃母子失了势——都闹出了这等丑闻,哪里能善了。

        陆贵妃那时矢口否认,哀泣着辩解她嫁给陛下后从未见过未婚夫,但皇帝信或不信,都不重要了,这时候前朝也不安稳,陆家那个妄议立储的旁支,被京兆府收押,不知又审出了什么,竟移交御史台和大理寺审理。

        陆太师多次往宫里送信,希望贵妃帮衬,但此时贵妃已自身难保,连口信都未带到,传信的宫人已被押去了内侍省惩治。

        等陆贵妃听到外头风言风语时,才知道京兆府审出了陆太师曾与禁军武官见面之事,再顺着这线头扯下去,又查出陆太师更与掌管禁军的南衙大统领过从甚密,加之权倾朝野树敌众多,便被揭发了结党营私之罪。

        新帝是朔州出身,登基不过几年,在京师根基未稳,因而对朝中老臣颇为礼遇,向来宽和,没成想京中不敬圣上,妄议天家家事之人竟愈发多了。

        从前皇帝看在陆太师是两朝元老,又辅佐他登基为帝的情面上,即便陆太师日益骄矜,也只敲打分权,从未动过真格。如今竟敢干涉立储,又结交禁军统领,便犯了皇帝大忌。

        更有人密折上奏,弹劾陆太师包藏祸心,有谋逆之举。

        这一连串的事便似一根引线,点燃了皇帝与陆太师之间所有猜忌的矛盾,最终爆发。

        陆太师被关押大理寺,见到皇帝时大呼冤枉,他妄议立储自是大罪,愿受责罚,但与禁军统领交好,不过是性格相投,且是同乡,绝无不臣之心!

        妄议立储结党营私,和联同禁军密谋造反的罪名,完全不是一个等级,陆太师便咬死了这点,盼一个从轻发落。

        朝中众臣私下认为,陆太师结交禁军统领,多半是为二皇子铺路——皇帝看重二皇子,改立他为太子并非不可能,将来若真成了东宫,禁军统领便是一大助力。

        皇帝因此大发雷霆,在朝堂上骂道:“朕还在盛年,太子乃是嫡长,从无过错,莫非诸卿以为朕行将就木,迫不及待要在储君上做文章了?若朕选的不是诸卿心中的人选,卿家们是否还要纠集武官,逼宫谋反?”

        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是宣政殿文武百官,但实际上谁都清楚,真正骂的是陆太师和试图辩白的陆家门生,皇帝这是有意拿此事立威,杀鸡儆猴。

        这之后百官噤声,无人敢置一词,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陆家查抄,陆太师所牵涉罪名越来越多,大到被指谋逆,小到陆家旁支在地方上欺男霸女,无所不有。

        至于其中有多少是浑水摸鱼的,不得而知,皇帝关心的当然只有谋逆一事是否坐实。

        陆贵妃大病一场,不顾身体奔出景华宫,在皇帝寝宫前跪地求情,“陛下,臣妾之父年事已高,对陛下之忠心可昭日月,绝无谋逆之心啊……陛下!”

        皇帝拒而不见,萧知遇追过来一同跪着,苦苦劝说母亲回宫养病,贵妃撑着跪了一个时辰,最后昏厥,被宫人背了回去。

        当晚,贵妃行为无端,被皇帝一道旨意降为婕妤,与二皇子迁出景华宫,幽禁翠微院。

        事已至此,陆文桢的官位已保不住,且有性命之忧,陆氏卧在病榻上,拉着萧知遇的手说道:“我和你外公是没法了,陆家人的性命,却看能不能保了。”

        这前朝后宫的巨变,萧知遇从未经历过,至今还觉身在梦中,小声道:“母亲,外公真的做过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么……”

        陆氏将目光移到床帐上,轻声道:“你外公醉心权势,断送我一生幸福,你父皇登位后他更得意忘形,今年被陛下敲打过才收敛了些……他的性情我一清二楚,虽寄望于你,但绝不可能做出谋逆之事,他从来只求做个富贵权臣。”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住地咳嗽,流泪道:“他痴迷权势就罢了,还连累了你,你这般乖顺,竟还要被你父皇厌弃……”

        萧知遇默默的,去催宫人煎药。

        景华宫的宫人遣散了大半,翠微院又偏僻,母子两人在这里幽禁,也无人敢前来探望,与那门庭若市的景华宫全然不同。

        一晃到了年关,宫中烟火四散喜气洋洋,连外头的掖庭宫都传来宫人们的笑语声,只翠微院愁云惨淡。

        萧知遇借着这热闹时刻,遣人出去打听,得知陆太师拒不认罪,现还在大理寺收押。若能撑过去,谋逆大罪扣不到头上,看在当年有功的份上,便是个革职流放的结果,这对于如今的陆太师来说已是善终。且陆氏为官者众多,家族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陆氏这才安心一些,拥着被子坐在榻上,吩咐宫女赶制新衣,面色被窗外的烟花映得仿佛有了点血色。

        她又怕这干涉立储的罪名牵连知遇,咳嗽着说道:“等你外公罪名一定,我便带你去圣前请罪……好知遇,你要听话,就说你引咎自省,自认伤及天家情分,愿请去个边关苦寒地赎罪,绝不出封地一步……远离了京师,与立储无关,陛下自然不会怪你了。”

        萧知遇原就无意帝位,连连点头,将母亲的手掌贴在脸颊上,道:“父皇既然不愿见母亲,我便求父皇,允许儿臣带着母亲你一道去封地,在那里颐养天年。”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裴珩——因这接踵而至的祸事,他已很久未曾见过裴珩了,这时忽然心动,便想着顺道求了父皇让他带走裴珩,裴珩有他看着,父皇也不会多心。

        裴珩现在在朝梦苑如何了?他想。

        失了二皇子这个倚仗,也不知拜高踩低的宫人们,有没有欺负裴氏母子,能否看在长公主的面上善待。

        不曾想正月还未过去,竟传来了新的噩耗。

        与陆太师过从甚密的那位大统领被查抄府邸,竟从书房暗格中搜出一封书信。其中言辞不敬,议论东宫太子积劳成疾,怕是天不假年;又谈及圣上征战多年沉疴在身,病根难愈;眼下立储,二皇子最为合适,只待贵妃成为继后,便是嫡子,名正言顺,哪怕皇帝不愿意废太子,待到皇帝大行之日,也能想方设法让二皇子登位。

        三司均不敢详述此信,呈了御前定断,皇帝原就咳疾复发,看后气得一度昏厥,下令将陆太师和禁军统领满门抄斩,旁支亲眷充作官奴流放边地。

        至于二皇子,褫夺皇子身份,幽禁翠微院不得出!

        此令一出,朝堂哗然,称快者有之,心惊者有之,陆家一朝彻底失势败落。

        消息传到翠微院,陆沅玉惊怒之下痉挛不止,连连呕血,召了太医诊治也无用,萧知遇愣愣坐在地上,脑海里回荡着太医的一句“时日无多”,不愿相信。

        他忽而发了狂一般向外奔去,想去找父皇,求父皇念在多年情分,寻名医医治母亲。但翠微院这时已被落锁,他拼尽全力捶打宫门,想拉开大门,都于事无补,皇城一角便充斥着大门与铁索吱呀晃动的声响,和少年凄切的哭声。

        萧知遇闹了一夜,最终还是见到了皇帝——

        他苦求侍卫开门无果,竟拖了桌椅到墙边,爬过宫墙想逃出翠微院,却摔断了一条胳膊,皇帝被惊动,终于摆驾翠微院。

        一众太医进了里屋诊治陆氏,萧知遇右臂还扭曲着,满头冷汗朝皇帝下拜。

        他不敢称父皇,便道:“求陛下开恩,救救母亲!”

        皇帝进去看望了陆氏,昔日美人玉减香消,看来活不过两月,他面上有几分怜惜,再看到萧知遇,便有冷色,道:“太医来了,能治自然会治。”

        萧知遇松了口气,想到母亲在病榻上时的梦话,求情道:“知遇明白外公罪孽深重,但母亲她一直念着外公,想见外公一面,陛下能否……”

        他垂着头,看不见皇帝身边的张春面含同情朝他示意的目光,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帝摔过来的一个茶杯打断,滚烫茶水泼在他肩上,甚至有碎瓷割到了他手背。

        “朕留你们一条性命,已是念在你我父子之情,你还敢提陆文桢?”

        皇帝森冷目光如刀一般,刮过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次子,他最后拂袖而去,唯有张春走前悄声道:“罪臣陆文桢已在狱中投缳自尽,殿下今后莫提了。”

        萧知遇愣在当场,待太医宫人们走尽了,屋里只有陆氏梦中的呓语,他瞧着案上将熄的灯火,竟不知该如何跟母亲提起。

        短短一个冬天,权倾朝野的陆家如爬满蠹虫的危楼般,一夕间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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