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适相逢(一)
谢长亭定定地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落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那个人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 某种欢欣的、失而复得的情绪控制了他的行动,令他几乎就要迈步上前。可待他真正想动时,却发现自己好似被死死地钉在原地。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不要过去。
……反正,总会落空。
短短十步, 却胜过登天之难。呼吸好似与时间一同静止。不知过了多久, 谢长亭视线微微一垂, 动了下脚步。
站在对面的人似乎是想要对他笑一下,弯了弯嘴角,开口欲言。
“……”
他回过头去, 一言不发, 转身便走。
“…………”
这下无措的人成了停在原地的时轶。
停了几息,他一下从原地跳了起来, 朝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追了过去:“哎!你……”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可又想起自己此刻身后还有个碍事的,咬了咬牙,勉强忍住。
时轶走后,原本紧紧靠住墙角、胸口不断起伏的长生抬起头来,无比惊惧地望向已渐行渐远的两人背影。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不仅死了, 还是自己亲眼所见!
早在十六年前, 他便已被那落下的九重雷劫劈中,魂飞魄散!肉身与元神俱灭, 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不……不可能……
时轶……他认出了自己……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他认出了这具“长生”的壳子里呆着的不是明月山那天真无邪的少年, 他还……丝毫不打算要对自己动手。
他甚至……不想揭穿自己。
“长生”慢慢地弓下身来, 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的前襟。他垂着头, 有什么东西渐渐爬上了他被笼在阴影之中的面庞。
黑色的魔纹浮现在长生稍显稚气的脸上, 一时间将他的神情衬得分外狰狞。他双手用力,几乎要将衣襟扯碎、将木偶娃娃捏作一摊再无人看见的齑粉,他想……
红光自眼底一闪而逝。攥着衣襟的手蓦地松了。
长生猛然扬起头来。
他咬了咬牙,小口地喘着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跟上了时轶的脚步。
谢长亭走得并不快。只三两步,时轶便追上了他。
但他并没有要停步的意思。时轶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他目光一转,伸出手去,牵住了谢长亭的衣角。
“仙君,”他小声道,“你走得好快,等等我。”
谢长亭伸手去挡的动作随着对方的话语僵了一瞬:“……”
时轶心中想笑,但面上依然端出一副怕怕的神情来,又道:“仙君,我胆子小,外面这么黑,你、你可不要将我一个人丢下了。”
谢长亭:“……………………”
他有些忍不住,想要回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今日这番……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漠然地将对方扯在自己衣角上的手打开了。
时轶似乎是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当中,又或者是说回忆当中,谢长亭是个性情温和的人,极少会拒绝他人。
因而哪怕是十六年未曾见过,哪怕当年他们仅仅相识过数月——他也不觉得此刻的对方显得陌生。
于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六年,弹指一挥间,又谈何生疏?
大约是又觉得不好意思了。
时轶分外笃定地想。他又开口,终于没再装腔作势:“哎,谢长亭。”
“……”
换来的仍然只有沉默。
“你要去哪里?走得这么急。”时轶追问道,他笑了笑,“你便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
“……好吧。”
“那若是你没有,听我说可好?我倒是有许多……”
“——别跟着我。”
谢长亭忽然开口。
他依然没有回头,语气有些生硬的冰冷,但已不见方才的颤抖。
时轶话音一顿。他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你怎么了?”
但谢长亭又便会了那个沉默的他,脚步不停,继续向着知院府的庭院中走去。
时轶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
然而下一刻,变故陡生。他看见自己熟悉的剑鞘在眼前闪过,分外凌厉地朝自己挥来。
时轶下意识地便想要躲。可只动了半步,便又止住,最后胸口上生生挨了一记重击,后退了几步,背部撞在了墙上。
谢长亭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兴许他没有拔剑,本就是留了最后的情分。
胸口火辣辣的疼,时轶不由得轻轻“嘶”了一声。可再抬起头来时,依旧在笑:“你在做什么呢。”
“……”
谢长亭持剑的手轻轻一动,剑尖朝下垂了一点。
那一瞬间,时轶以为他是要将剑放下了。他在对方的眼中捕捉到了转瞬即逝的茫然。谢长亭总是这么心软,每次下手,都下不了死手,以致他最后为那些歹人所害……
无极的剑尖抖了抖,缓缓下移。
最终,停在了他的心口上。
时轶面上的神情终于凝固了。
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对方:“……?”
而此时此刻,谢长亭看向他的神情已是变得分外纯粹,不见任何喜悦、心软亦或是犹豫,只剩下一层冷淡的决然。
他说:“别跟着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时轶:“……”
这一生中,他遇到过太多这样对他说话的人。说他作恶多端,说他行事不拘,说要将他碎尸万段,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每每听完,他都忍不住在对方面上放声大笑。
谢长亭从前也这么说过他。而那时他也仍旧在笑,因为心中觉得对方太可爱。
可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那是认真的。
分明只是平淡的几个字,却犹如一枚锐刺,刺得此刻的他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时轶才终于回过神来。他没有动,也没有挡开谢长亭的剑,只是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指着自己最为脆弱的心口之处。
此时此刻,只要再用力几分,无极便会径直没入他的心口,令他知晓何为钻心之痛。
沉默良久,时轶开口道:“你当真要用我的剑指着我吗?”
谢长亭不置可否。
他只是说:“走开。”
时轶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他笑了笑:“你当真这般讨厌我……”
可视线落在对方面上,话音又忽然间顿住。
许久,依旧是笑意不减:“……你该不会恨我吧?”
他以为谢长亭会说“我没有讨厌你”或是“我不恨你”,毕竟此刻他若是把这些话换作是肯定的方面,对方也依旧会回答说“我不喜欢你”。长久以来,谢长亭就好似一只织茧的蚕,密密麻麻地将自己封在永不见光的细丝当中,最柔韧,却又最冰冷,任由他如何努力,都极难触碰到对方半片真心。
可谢长亭说:“是。”
“……”
他的语气很平静,好似在陈述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看向时轶,可目光却又未落到实处,好似在……透过对方,看向另一个人。
谢长亭皱了皱眉。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时轶眨了眨眼:“……?”
指向他心口的剑撤了回去。谢长亭头也不回地说:“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时轶却像是从他的话语当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他靠在墙边,双手抱在身前:“……我何时出现在你面前过?”
离开的人脚步一顿。
但也仅仅是一顿,并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它的主人似乎异常决绝:自己永生永世,都不想再与对方见面了。
时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是重新笑了笑。这回他没有再追对方,而是直接身形一动,出现在了对方面前,彻底将他的去路拦住。
谢长亭:“你……”
“我怎么?”时轶分毫不让。
“让开。”
“我偏不。”
“……”
谢长亭果然又作势要拔剑,然而时轶却先他一步。刹那间,密密麻麻的剑影自他身后而出,上下前后纵横,瞬间便织就一张天罗地网。
而被困在其中的人退无可退,身形一动,便被那些灵气轻柔地、不容置疑地缠住了。
谢长亭动作受制,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动。不再是先前的古井无波,还是带着些许震愕地抬头看向对方。
他难以置信一般:“你如何做到的?”
时轶却错会了他的意思。他又重新得意了起来,在被自己制住的人面前走来走去:“怎么,你没见过么?嗯,若是想学,我倒可以考虑教教你。前提是……”
“——你究竟是谁?”
时轶愉悦的心情恢复了不到片刻,又瞬间跌落了回去。
他一下转身:“你问我是谁?”
而对方脸上分毫不信任的神情告诉他,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时轶:“……你问我是谁?你该不会当真忘记我是谁了吧?!”
可话一出口,他却又下意识地觉出有哪里不对来。
方才的决然全部消失,谢长亭的神情又重新变得犹疑起来。他似乎有些不安,甚至不自觉地咬起了嘴唇。
“……”
时轶则在他面前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转,又顿住。
好半天,他才重新捡拾回了情绪,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墙角处多了一个影影绰的人形。
谢长亭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来的虽然是个凡人,但他依然一下回过头去,接着,一个体态微微有些臃肿、颤颤巍巍的身影晃了出来,提着灯,将他二人映亮。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响起:“哎……这是怎么了……”
老妇人的面庞映入谢长亭的眼帘中。身为凡人,她自然感受不到那些剑影的威力,见有两人在这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居然朝他两人走来。
时轶立刻便将那些花里胡哨的剑影撤去了,否则她一旦撞上来,怕是非死即伤。
谢长亭并不认得对方。但他要找的,的确是这府中的这样一位老妇人。
老妇人提着灯,慢慢悠悠地向他走来。谢长亭见状,下意识地要去扶对方。
可伸出手去,对方只是将手中的提灯朝他手里一塞,接着,竟然健步如飞地朝他身后的时轶走去:“哎,怎么是你哦,我的乖孙孙!”
谢长亭:“……”
谢长亭:“?”
时轶似乎是注意到了他惊诧的神情。他眼神带笑地看了谢长亭一眼,面不改色地向老妇人道:“祖祖,你怎的这个时候起床了?”
“哎哟……”那老妇人立刻便拍起手来,“我是听到外面有动静,担心是进了妖怪了,打算起来喊人……”
“祖祖放心,有我在,怎会有妖魔入院呢?”
“…………”
谢长亭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他面前的这位老妇人,这,这不该是他时轶同母异父的亲妹妹么……
怎么就觍着脸叫上祖祖了?
不,不……
问题并不出在这里。思绪如同乱麻织就,混乱间,谢长亭愕然出声道:“你能看见他?”
那两人一同向他看来。
时轶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敏锐。他问:“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能看见我?’”
谢长亭有几分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不对劲……
方才自己到来之前,在场的……便不只是对方一人。
还有那位明月山中的小师弟,长生。
而长生的反应,分明便是已经看见了对方。
——自己又怎会在混乱之中,将对方当做了那个去而复返、曾在如梦如幻之间困扰过自己十六年的幻象呢?!
谢长亭:“……”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方才对他说话的人,让他不要丢下自己离开的人。
——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与此同时,那位老妇人打量着他,虽未听懂二人在说些什么,但忽然间看向谢长亭,笑吟吟道:“哎!生得好生俊俏,你可是哪家的公子?”
她顿了顿,又喃喃道:“说也奇怪,你面相瞧着不怎么眼熟,可我总觉得自己见过你。可……那不都是一百年前的事儿了吗?这,不应当啊……小公子,老身还想请问,你姓甚名何啊?”
谢长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什么?”
可时轶却看向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示意他不要回答。
谢长亭还未从震愕中缓过来半分,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接着,背后便又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多时,便有数人自院中奔出。
为首的正是先前早已歇下的叶霜,他的身后,则跟着面上堆满了恐惧神情、嘴唇颤抖的长生。
冤家路窄,看清来人,时轶的神情顿时变得无语起来,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而叶霜看清灯火下几人的容貌,更是大吃一惊,嘴张得下巴快要掉在地上,吓得“唰”一下把剑了:“时、时轶?!不是吧!!你怎么还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六年不见,刚见面就打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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