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动九州(九)
谢长亭被人抱在怀中, 小手紧紧抓着那人肩头的衣物。
他很害怕,很想哭,鼻子发酸。但好几次,眼泪都堪堪要落下来了, 又被他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鼻尖传来淡淡的香味, 这是她娘惯用熏香的味道。这样的味道让他安心了许多。他仰起脸来, 看着天,让眼泪顺着眼眶重新流了回去。
现在还没到能哭的时候。谢长亭吸了吸鼻子,抓着衣服的手更用力了。
他要坚强, 他要活下去……娘没有哭, 他也不能哭。
谢长亭被母亲珠玉抱在怀中。趴在母亲的肩头,他能看见身后长长的队伍。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中, 有抱着孩子的母亲, 有相互搀扶的老人,有杵着拐杖的瘸子,也有看上去年轻力壮的中年男子。除此之外,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神色。
这是一支从京城离开、逃荒的难民队伍。
他们中有的是从战乱不休的边界逃来京城、又被京城中的官兵赶出城门的,有的是在这京中活不下去了的, 还有的则是害怕被征了兵、连夜从家中出逃而来的。
这些形形色色的难民很好地掩藏了珠玉母子的行迹。没有人注意到, 这支队伍里竟然藏着两个早该被处死的、逆臣桑晚的家眷。
谢珠玉穿了一身粗布衣裳,手中挎着一个小布包, 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物外,什么也没有。她抱着自己的孩子, 走啊走, 从日升一直走到日落, 终于将这座埋葬了她的丈夫的王城远远甩在了身后。
谢长亭醒了睡、睡了又醒。中途, 他娘曾把他放下来过几次,母子二人在溪边喝了水。
他已经忘记自己几天没有吃过饭了,腹中空空如也。但一想到娘还抱着自己,比自己累了不知多少,他便又开不了这个口,只好反复幻想着从前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最后流着口水睡过去。
终于,在难民队伍走入一处山林、打算夜里在这边歇脚时,谢长亭有些受不了了。
“娘,”他抓着珠玉的衣领,小小声地说,“我饿……”
谢珠玉闻言,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娘一会去给你找东西吃。”
谢长亭闻言,神情立刻雀跃起来:“好!”
流落在外,难民的队伍中也自发地团结了起来。林中有野兽出没,他们组织了人手,点燃篝火,轮流守夜,余下的人则各自背靠树木,席地而睡。
睡到半夜的时候,谢长亭感觉地面摇摇晃晃的,便睁开了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谢珠玉已经将他从原来的地方抱走了。此刻他们正置身丛林的另一旁,珠玉将他放了下来,弯腰拾起一截柴火。
“噼啪”,火烧着了。
谢长亭惊叹般地看着这赤红的火焰:“娘,你是怎么点起火的!”
珠玉摸了摸他的头,笑而不语。她向着一旁的黑暗处招了招手。
一阵“哒哒”的声音传来,似乎有生物正踩着枯叶,在黑暗的丛林中穿行。不多时,一大一小两道影子出现在了篝火旁。
谢长亭眼睛都瞪大了:“娘,是小狐狸!”
两只赤红的火狐停在了谢珠玉的身边。大的那只口中叼着一只兔子,它毫不避人,将兔子放在了珠玉脚边。
小的那只则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们。
谢长亭笑弯了眼,冲它招了招手:“小狐狸!”
小狐狸探头探脑地看了他好一会,最终试探性地伸出了爪子,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被谢长亭一把抱起。
谢珠玉蹲在河边,手脚很快,徒手便将那只兔子剖开、料理干净、分好,串在了结实的枯枝上,架在火上烤。兔血弄得她满手鲜红,她却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在溪水里洗了洗手,将血水都洗净了。
兔肉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谢长亭顾不得烫,抓起一只兔腿便塞进嘴里,痛得他直哈气。
谢珠玉坐在火堆旁,微笑着看着他。
“娘,”谢长亭含混不清地说,“你不吃吗?”
珠玉摇了摇头:“不吃。”
“不吃饭会饿的。”谢长亭道,“我刚才都快饿死了!”
珠玉笑着说:“娘是神仙,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娘是神仙?谢长亭一愣,手里的肉串差点掉在地上。
但谢珠玉没有再给他多问的机会。她站起身来,说:“我去给你打点水来。慢点吃,别噎着了。”
谢长亭只好点点头。
他觉得娘在骗他。
一阵狼吞虎咽之后,谢长亭放下手中的枯枝,刚要去拿最后剩下的两条兔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他一愣:“小狐狸?”
可小狐狸分明就趴在他的腿边。
谢长亭回过头去。
一个小女孩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她双手绞在身前,一副快要哭出来了的表情:“哥哥,我好饿,哥哥……”
谢长亭想也没想:“给你这个。”
他小跑过去,将手里两只兔腿中的一只塞进了小女孩手里。
小女孩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谢谢……哥哥……”
她接过兔腿,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犹豫地看了看手里喷香的肉串,又看了看谢长亭手里剩下的那一串。
谢长亭以为她还想要:“妹妹,你先吃,吃完了我再给你这个。不然若是掉在地上,就不干净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可仍旧没有吃手上的兔腿。
她低下头,嗫嚅地开了口:“哥哥,我娘……我娘也三天没吃东西了……她把东西,都让给我吃了……”
谢长亭听了,心里顿时难过起来。
要不要,再去问问娘,问她还有没有东西给妹妹一家人吃呢?
他刚要开口,一道黑影却自树后极速冲出,一下便将小女孩撞倒在地!
小女孩惊叫出声,下一刻,手中的兔腿也被人一把夺走!
一个彪形大汉弓着身子,狼吞虎咽地将那只快要冷了的兔腿塞进了嘴里。
两个小孩子都看傻了。
好半天,小女孩“哇”地哭了出来:“还给我!那是我妈妈的!你还给我!!”
“我呸!”大汉把兔骨头吐在了她的脸上,“死丫头,磨叽半点,你不想吃老子还想吃呢!”
一只兔腿根本填不饱一个大汉的肚子。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只,抬起头来,眼冒绿光地看向谢长亭手中最后剩下的那一只。
谢长亭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他沉声道:“我警告你,别过来!”
大汉“哈”地笑了一声:“你警告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定定地看着谢长亭:“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丑女人的儿子。”
谢长亭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抬起眼来。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女人的脸庞。那张昔日绝世的容颜上,如今已经爬满了可怖的、焦黑色的伤疤。
那场大火带给她新生,又夺去她所有的美貌。
但谢长亭从不觉得她形容可怖。因为这是他的娘。
谢珠玉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滚。”她说,“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
大汉感觉自己看花眼了。刚才,有一个瞬间,她的眼睛好似变成了赤红色。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接着,觉出有些丢人来:自己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吓着了?
还是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珠玉弯腰,将谢长亭抱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那大汉才在后面恨恨地骂道:“吃独食的白眼狼!没人要的死寡妇!我呸!”
谢长亭被母亲抱在肩头,小狐狸跟在他们脚边。上下的颠簸中,他看见那个两手空空的小女孩跪在地上,无助地看向他们离去的背影。
队伍中有人吃独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那个“丑女人”和她的儿子,也自然而然地被所有难民孤立了。一连两天,他们都走在队伍的最后。否则,只要有人见到他们,就会向他们吐口水,骂上两句。
第三天,队伍里有人死了。
死的是一个女人。
她是饿死的。
谢长亭经过女人的尸首时,她的手、脚已经分别被人砍了下来,只剩下一颗头颅和瘦得脱了形的身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几日前向他讨过兔腿的女孩跪在她身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茫然无措地看着前方。
血从女人的七窍中流出,流了她满身。不远处的空气中飘来了肉汤的香味。
谢长亭感觉母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珠玉走到了那女孩的身旁。她咬了咬牙,用空余的那只手将小女孩也抱了起来,带走了。
血腥味扑在谢长亭的身上。他将头埋在母亲怀中,闷闷地说:“娘,她死了。”
珠玉说:“娘救不了所有人。”
“可是娘,你不是神仙么?”
长久的沉默。
谢珠玉脚步不停。过了很久,她似乎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又过了三天,难民的队伍终于途径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这是一座建在荒山野岭中的村子。尽管见到有陌生人来了,村中的家家户户都将大门禁闭,但人们还是大喜过望:总算有一处正常的、可以歇脚的地方了。
难民们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大宅子,集体搬了进去。
然而,从那时起,事情就开始显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他们在宅子里住了大半个月。可每隔几天,就会有人平白无故的消失。
一开始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有人便觉得他是另谋出路去了。后来,又有一对夫妻消失,人们同样觉得他们是趁着夜色偷偷离开了。
可到了最后,几个老人开始接二连三地消失时,人们终于觉出有些不对了。
老人们身残体弱,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没过几天,又有人在院子后面的树林中看见了白骨。宅子中顿时间开始人心惶惶起来。可不知为何,明明是件很恐怖的事,谢长亭住在这里,每天都睡得格外安稳。
直到有一天,他半夜里突然惊醒了。
醒来的时候,娘不在他的身旁。
谢长亭睡眼朦胧地下了床,就要去找珠玉。
可一推开院门,眼前的景象却吓了他一大跳:一条起码有一丈高的巨蛇盘踞在院子外面,它的口中叼着他们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悬挂在半空中,神情木然,已经哭不出任何声音了。
而珠玉就站在它的脚下。
望着这条比她高出不知多少的巨蛇,她神情平静,朝它伸出手来。
巨蛇明黄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一息,两息。
它张开了口,女孩从半空中落下来,被珠玉一把接住。
巨蛇扭动着身子,绕着谢珠玉,一点一点盘旋起来。
它吐着信子,幽幽地看着她。
“少公主……”它嘶声说道。
谢长亭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做梦了。
他竟然听到一条蛇正在说话。
巨蛇终于停止了扭动。它将它的巨头停在了与谢珠玉平齐的位置上。
“少公主,你知道么?你是我们中的败类。”它嘶嘶地说,“当初你主张信任人族,给出自己的妖骨——可如今呢,你看,自己落到了一个怎样的下场?带着一个不人不妖的小东西,在人界躲躲藏藏、苟且偷生——这些可都是你自取其辱、自食其果。”
它的身躯颤动了起来,似乎是正在发笑。
“你害得青丘陷落,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尚不与你计较。然而,都到了这般地步,你却还要从我手中抢夺这么一个小东西……”巨蛇轻声道,“你命我离开此地,就为了保全这群渣滓都不如的人族?你这般维护他们,他们可曾回报你一二?总有一日,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会亲自等着那一天到来的,殿下。”
巨蛇缓慢地游走了。
谢珠玉一言不发,抱着孩子,回到了院落中。
她上了楼,将女孩放在了床上,又很快地找了出来:“怀嘉?怀嘉!”
谢长亭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还躲在这院子里。
他刚要从藏身之处出来,向珠玉跑过去。可忽然间,谢珠玉却猝不及防地被一个黑影撞上,绊了一下,摔在了墙角处。
她抬起头来,认出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是先前在树林中被她呵斥过的那个大汉。
“总算让我抓着你了。”那大汉面色通红、喘着粗气,抓着珠玉的肩膀,恶狠狠地将她按在地上,“你这死寡妇,生得这般丑陋,却还要日日在我面前晃荡,勾得老子一肚子邪火。”
谢长亭一下就冲了出来:“娘!!”
他冲过去,想要将男人从珠玉身上拉开,却被呵斥了一声:“怀嘉,别过来。”
谢长亭生生止住了脚步。
他心底无比害怕:“娘……”
那男人笑起来:“怎么,不让你儿子过来看看,看看老子是怎么干他的娘的?”
然而被他压在身下女人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
男人似乎被这种平静激怒了。他一下咆哮起来:“看?看什么看?你该不会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吧,啊?”
“我见过你,你是那个逆贼桑晚的老婆!”
谢长亭一下便捂住了嘴,露出惊恐的神情来。
男人桀桀大笑:“怎么,不叫嚷着要杀了我了?桑夫人,好像现在咱们也不是在京城中了吧,你当真以为还像从前一样,动动手指就有一群人跪着等你发号施令?”
“我告诉你,”他俯下身去,凶狠道,“你让我碰一下,我就好好保管你的秘密,不去告发你。虽说你眼下是个丑女人,老子也暂且不在乎,凑合用着。否则,呵呵,等见到了官兵……呃……”
他再也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只手——一只纤细、美丽,属于女人的手——从他的前胸穿透了后背。
谢珠玉面无表情地看着身上的人。她的五指中抓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此刻还在肉眼可见地轻微跳动。
那是男人的心脏。
珠玉将男人从身上推了下来。她将男人的心脏攥在手中,一点一点,用力。
鲜血顺着她的指缝,缓慢地滴落在地。
月色下,她面上烧伤的疤痕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顷刻间,那张秀美的容颜便恢复如初。
珠玉回过头来。
“怀嘉……”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温柔又不舍。
无限眷恋的神情中,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叮铃……叮铃……
叮铃铃……
谢珠玉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叮铃……叮铃铃……
铃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鬼魅一般环绕在整座院落中,经久不绝。
犹如忘川河畔唤人归去的往生铃。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亭长得很像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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