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挥碧剑(三)
一个玲珑精致的铃铛浮在半空中, 不住震颤,发出声声脆响。
片刻后,男人宽大的手掌一把将它抓在了手中,握紧。
铃铛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谢长亭抬起眼来。
男人的相貌倒映在年幼的他那双不断颤抖的瞳孔中。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身穿白袍, 剑眉星目。一把玉剑插在他的身旁, 剔透的剑身上不断有鲜血滑落。
他在谢长亭面前蹲下身来。
而在他的身后,是滔天的烈火,与一个女人伏在血泊中的身影。
赵著将一只手搭在他头上。
谢长亭没有躲开。
他死死地咬着牙, 以某种仇恨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
赵著思忖片刻。
“你恨我?”他对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说。
对方以眼神回答了他。
赵著却笑了起来。他的语气堪称温和:“你母亲杀了人, 其罪当诛。我杀了她,是为替天行道。”
“即是如此, 你还会恨我么?”
谢长亭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到自己张开了嘴, 不受控制地出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
音调极其古怪,像是幼童咿呀学语时的腔调,又像是非人的生物在拙劣地模仿人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要……恨你?”
赵著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大笑起来。
狂笑声中,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不住变幻。赵著的脸变了,扭曲之中, 变成了另一个人。无数张脸从他的面上切换过去, 赵识君、赵闻竹、萧如珩、皇帝与太子……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可面孔上的神情却令他觉得分外陌生。每一个人都张嘴对他说话, 口中一开一合,音声叠加成疯狂的呓语。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清, 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谢长亭将头从臂弯中抬起来, 发现面前站着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对方一身红衣,立在青铜地宫的中心。他的脚下是无数繁复的纹路,每一道纹路中都赫然灌满了鲜血。
时轶低下头来,看着他。
许久,他勾起嘴角来:“你也恨我吗?”
“那就杀了我吧。”
碧绿的剑光在两人眼前闪过。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由两截断剑,合二为一。
剑落在了谢长亭的手中。
他沉默地垂眼,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面前的人却好像根本等不及了似的,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杀了我啊,你怎么还不动手?”“时轶”急切地对他说,“你不是恨我吗,来啊,眼下便是你动手的最佳时机。”
“谢长亭,快一点。只要你再杀三百人,便能从这里出去了。”
三百……人?
三百……
谢长亭默念着这个数字,瞳孔中的震颤渐渐止住。他的神情逐渐清明起来。
“噼啪”一声,手中的若水重新断成了两截。
他握着那截断剑,轻轻一挥,面前的“时轶”便化作了一片黑烟,飘散而去。
地宫的景象从他眼前消失。谢长亭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地宫的入口处,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其中,另一只脚仍旧踏在血肉组成的幻境中。
而在他的身后,已然是一片血海。
黑漆漆的云压了满天,留了一丝月光冷淡地映照在地上。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零零散散的几根手指,失去了眼球的空洞眼眶,拦腰折断的光秃秃的身体,与粘稠的红色混杂一道,堆积成山。
而在尸山血海之外,人们已经陷入了无尽的厮杀之中。
“去死!”
“你才该死!”
“你们都该死!!”
谢长亭的神智一瞬之间便全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人群受到九重血眼中魔念的影响,为了活下来,不惜开始残杀自己的同族。在他们的念头里,见微真人要的只是三百条生魂。所以,只要将他们中的三百人杀死,另外的人就能都活下来了。
有的人手中握着剑,不顾一切地劈砍着自己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又随即被另外一柄剑刺中。有的人甚至连剑也丢了,赤手空拳地、笨拙地与他人搏斗,犹如兽类之间最为原始的争斗。
谢长亭怔然地立在一旁。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是不属于他们的。
他的母亲是青丘的少公主,是血统纯正的九尾大妖。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同族。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他们都杀了呢?
这样的话,这世间将不再有恶念,不再有丑陋的自相残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飞快地被谢长亭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飞身过去,若水撞开了他目之所及中每一把缠斗的剑。有人被他挡开之后,仍未从疯狂中抽身,口中嘶吼着还要再扑上去,又被一道蓝火打中,摔倒在地,彻底没了力气。
直到快要走到视线的尽头,便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威压。极目望去,能看见明月山宗主洪盛周围已七零八落地倒着不知多少尸体。欲念越重的人,便越会受九重血眼的影响,而到了洪盛这般地步,要再拦住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况且,他如今已入大乘境,是不折不扣的大能。
“——怀嘉!”
“怀嘉!站住!”
然后有人在呼唤他。谢长亭回过头去,看见满身是血的谢诛寰正在朝他奔来。
“你要过去干什么?”他冲上来,一把抓住谢长亭的衣袖。
又看了看他的身后:“时轶呢?那臭小子不是总爱粘着你吗,这会怎么不见人影了?”
谢长亭动了动嘴唇。
他听见自己说:“他在外面。”
“在外面?!”谢诛寰突然一下子来火气了,“他一个人跑出去了,不带上你?果然,日久见人心,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不是……舅舅。”谢长亭摇了摇头。
他抬眼,望向血肉组成的穹顶之上。
“他在那里。”谢长亭轻声道。
谢诛寰闻言,脸色也变了变:“你是说,他与你那师父现在正在一处?!”
谢长亭点头。
“见微真人乃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又怎会是你师父的对手?”谢诛寰皱眉道,他警惕地看着谢长亭,“怀嘉,他既然愿意送死,你可别跟着去了。要我说,像他这样怪模怪样的人,一天到晚,心里安的都不知是什么心思,死了才是最好的……”
说到最后,谢诛寰的神情已然开始恍惚了。
他此刻所说的都是心中所想,也是心中曾拥有过的最为歹毒的恶念。
谢长亭没有再与他争辩。他挥了挥手,一道火光便化作了绳索,窜到了谢诛寰身上,将他的双手死死地绑缚在了身后。
谢诛寰立刻瞪大了眼:“你做什么?怀嘉,松开,我可是你舅舅!”
可一眨眼的功夫,谢长亭已经来到了疯魔杀人的洪盛近处。
若水断剑一出,与对方手中长剑撞上,迸发出铮铮嗡鸣声。
“洪宗主。”谢长亭低声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停下手来,听我说。”
“你?”洪盛眼中已隐隐泛着红光,“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他一剑劈来,谢长亭闪身躲开。
说接不住,倒也未必,只是他现在并无意与对方争斗:“你眼下已被魔念控制,再继续下去,同样也会死在这处幻境之中。”
洪盛大笑起来:“死?你说我会死?我堂堂大乘境修士,会死在这里?”
“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他说着,语气骤然冷了下来,“见微真人要的是三百生魂,那我给他不就是了?只要我顺着他来,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谢长亭:“你也知道,他要的是三百生魂。”
洪盛动作一顿。
“这些被你杀死的人,生魂都立即消散了。”谢长亭冷冷道,“你就算是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也永远不可能离开九重血眼。”
洪盛渐渐露出愕然的神情来。
周围的人闻言,也好似从恶念的侵染中醒过神来,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
如今,这些目光只让谢长亭觉得厌恶。
可他依旧道:“都住手,不想死的人跟我来。”
谢长亭转身,向着方才的地宫入口处走去。
若水断掉的那截剑尖漂浮在当空,另一半则被他握在手上。剑尖上冒出幽幽的荧蓝光火,落在每一个人面前。
人们沉默着放下了手,低着头,自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得尽快离开这里。谢长亭想。
灵力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流出,驱散掉不断试图接近他们的黑色雾气。那些都是九重血眼中凝为了实体的恶念。
一旦被它们侵染,人便会成为十恶不赦的魔头,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杀戮欲望。
见微真人展开的九重血眼不仅将他们包裹了进去,同样也将这座最为重要的地宫包裹其中。推开沉重的青铜门,熟悉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底。
只是,这一回,祭台中的火都是灭着的,法阵的纹路中也并没有灌满鲜血。
幻境中的那个“时轶”,也并未出现在这里。
地宫之中,黑色的雾气明显要少了许多。也许这里是阵眼所在之处,接近了九重血眼的出口,恶念的浓稠程度自然会降低。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能感到,身后的人群又开始躁动不安。
而与此同时,远在血眼穹顶之外的时轶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再撑多久。
要尽快找到阵眼。
谢长亭对于法阵一物并不算太过熟稔。但他依旧俯下身去,以指尖轻点那些凹陷入地面的法阵纹路。
“你在找阵眼?”
萧如珩在他身旁站着,一同蹲了下来。
谢长亭转过头去。萧如珩的神情明显要比那些人清明许多,看样子他受到魔念的浸染也不算太多。
但此刻,他身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
谢长亭:“嗯,他说阵眼便是出口。”
“我知道阵眼在哪里。”萧如珩说。
谢长亭:“你知道?”
萧如珩点头:“九重血眼还在时,我曾经进过这里。”
谢长亭眉头轻微地一皱。
眼见着萧如珩就要俯下身去,触到法阵。
“住手。”谢长亭道。
若水断剑横在了萧如珩与法阵之中。萧如珩诧异地抬起眼来。
“天地大浩劫那时,你分明还没有出生,萧宗主。”谢长亭平静道,“而那之后,血眼早已消失,你又是如何得以进入?”
萧如珩一动不动,看着他。
良久,他苦笑出声:“……长亭。”
萧如珩抬起手来,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什么东西,放入谢长亭手心。
谢长亭低头看去。
一枚青绿色的坠子。
月牙玉坠。
除却纹路与诛玉那枚完全相反以外,其余部分,如出一辙。
他愕然抬头:“你——”
“姐姐大我两岁。”萧如珩低声道,“这是我们出生时,父亲赠予我们的。原是一对。”
他微微合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无颜见你,无颜见姐姐。”
萧如珩越说,声音越低。昔日青丘少主再不复当年神气。他的目光垂落下去,落在自己脚尖。
“我……”
“萧宗主。”谢长亭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他的神情已然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将那枚玉坠塞回萧如珩手中,言简意赅道:“阵眼。”
萧如珩咬了咬牙。
他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触在冷冰冰的青铜表面。循着记忆,沿着那些繁复的纹路,一点一点向内灌注灵力。
围堵在地宫门口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始撕打起来。但谢长亭已经无暇他顾。他站起身来,向地宫的四角之处走去,放萧如珩在原地查看阵眼的位置。
地宫整体呈八边状,八个角落里都各自摆放着一个鼎状的祭坛。谢长亭拾阶而上,绕过那些巨大的柱子,朝祭坛处走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了一个并不同寻常的东西。
镜子。
祭坛的正上方,悬挂着一面铜镜。
可他上次来这座地宫时,分明是没有的。
——不说十六年前,那怕是这十六年间,他也来过这里数不清多少次,早已将地上每一处焦黑的雷劫印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长亭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除却眼前这座祭坛,另外七座之上,也都悬挂着一模一样的铜镜!
某个答案在他心底,已是呼之欲出。
而在这时,法阵那边的萧如珩站起身来:“找到了。”
“等一等。”谢长亭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打开阵眼。”
他伸手,抓住了那面铜镜。
从镜子的正面,能够看见自己披着雪白发丝的模样。
而在镜子的背面,则是那个见微真人精心编织了不知多少年的谎言。
谢长亭垂下眼来。
他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持着若水。
“谢长亭。”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他,“住手!别碰那个东西!”
竟然是叶霜。
萧如珩见状,也不由得出声:“等一等,你这是要——”
然而为时已晚。
“刷啦”!
若水剑身笔直地穿过了铜镜。
铜镜应声而碎。
霎那间,谢长亭眼前闪过不知多少道黑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道尖利的、生满了黑色毛发的爪牙,裹挟着力道,直往他脖颈处扑去。
谢长亭闪身躲过,一剑便削掉了那东西的脑袋。
可与此同时,还有无数道黑影正从碎裂的镜面中狂奔而出。
每一道,都与京城中肆虐的妖魔一模一样。
而在此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叶霜也跑到了他的面前:“你疯了?你把这些镜子打碎了干什么?”
谢长亭不语。妖魔身影太多,他根本来不及一一将其杀死,只得以灵力将它们禁锢在原地。一面铜镜里起码藏着成百上千只妖魔。大浩劫过后,魔主身死,魔几乎要绝迹了,他根本不知道见微真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么多妖魔。
在妖魔的尖啸声中,叶霜一面叫苦不迭地帮他控制住那些怪物,一面大声道:“我说你也真是的!逃跑就逃跑,还非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叶霜。”谢长亭忽然打断了他。
叶霜没好气道:“干嘛!”
“这些镜子都是从哪来的?”
叶霜认命道:“我发的!我们发的!行了吧!看来我们脑子都不太好使,成了他赵著助纣为虐的手下——他命我们将这些能驱妖的镜子挂满京城,好让怪物通过镜子里跳出来,到处杀人!”
“不,”谢长亭却说,“不对。”
“不对什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
叶霜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若水断剑之下,瑟缩着一大一小两道黑影。
它们与同类不一样,似乎并没有想要扑上来攻击谢长亭的意思。
反倒,随着若水一动,两道身影都往后瑟缩一分。
叶霜:“这是怎么?”
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拔剑,一下就刺中了较小的那道身影。
接着,将它穿在剑上,挑了起来。
那团较大的黑影见状,顿时尖啸起来,要朝叶霜扑过去,又立即被谢长亭的灵力缚在原地。它只能摇头晃脑,不住发出痛苦的嘶叫声来。
“啊?”叶霜一下露出诧异的神情,“不是吧,魔还能生孩子?”
“……”谢长亭别过头去。
他说:“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魔。”
叶霜:“什么不是——”
他回过头去,眼底倒映出跃动的蓝光,话音戛然而止。
谢长亭点亮了地宫角落处的祭坛。
冲天的火光之下,火焰正以一个怪异的形状不断扭动,就好似……有许多半透明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挤在那一方祭坛里,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正在不断挣扎。
叶霜到底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倒吸一口冷气:“活人生魂!!”
“已经被炼化了。”谢长亭平静道,“此时再将它们放出来,也都无济于事。”
叶霜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只被自己穿在剑上的小小黑影。
“那这些……”叶霜声音颤抖,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都是人。”谢长亭道,他正极力维持着言语中的镇定,“被抽去生魂之后炼化的人。”
日复一日,京中妖魔横行,平民百姓自家中无故消失。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妖魔。
死在他剑下的每一只魔。
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赵著负手而立,八道剑影高悬在他头顶。此时此刻,他那两只眼睛都变作了相同的血色,面上挂着堪称诡异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脚下,隔着稀薄的云雾,九重血眼中的每个角落都尽览于眼中。
尽管他此刻神情镇定,但形容却早不复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赵著身上已满是细密的伤口,浓黑的血几乎将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对面,高耸的血肉墙壁之下,时轶一手将无极钉入血眼之中,另一只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物尽数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纵横的纹路来。
方才,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上万招。
电光石火的招数里,极为恐怖的灵力倾泄而下,以至于这方寸间的天地里,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
起初,赵著全然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临飞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胜券在握。
“时轶。”赵著同样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其实你我之间,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来。”
“方才一番,乃是赵某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场论剑。不得不言,阁下修为绝非在赵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这世间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时轶轻轻平复着呼吸。
他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对方的话。
赵著瞧见他这副模样:“如何,是不是已经感觉有些累了?”
时轶垂了垂目光,嘴角一弯:“杀了你绰绰有余。”
“我可不这么认为。”赵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方才你我二人过剑时,你一心二用,一面接我的剑,一面还要挡住往地宫那边去的剑意——这可耗费了你不少的力气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围绕着时轶,慢慢地踱起了步子:“杀了我?可眼下的你,连给他们拖出逃走的时间,都稍显费力了。”
时轶不语。
他仍旧平复着呼吸,胸口内有一处地方,此刻正在钻心般的剧痛着。
那是他的金丹。
方才自己把它提了上来,以维持过快的灵力运转。可人终究不是神,也非无心草木,他灵力有限,却也放不下正在离开的人。
准确地说,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
透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浓雾,时轶能从那一片幻境之中,准确地找到谢长亭的身影。
呼……吸……
魔念团团围绕着他,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智。他盯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努力将摇摇欲坠的神智再拉回来一点。
再坚持一下。时轶对自己说。
很快了。
“其实眼下,你我之间的争斗,全无意义。”赵著继续道,“赵某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两全之法。”
“哦。”时轶抬眼,“你是说让我与你联手?”
“不错!”赵著笑道。
时轶也笑:“嗯,届时你成了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再重新修补天道,助我飞升一臂之力。”
赵著:“阁下的确是个通透的人。”
时轶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说:“谁说我想飞升了?”
赵著面上的笑意一瞬僵住。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时轶索性陈述:“可我一点也不想飞升,怎么办啊?”
赵著:“……”
赵著:“你不想飞升?”
他很快便冷笑起来:“这不可能。这世上何来不想飞升之人?”
“见微真人倒也不用以己度人。”时轶道。
赵著:“理由呢?”
“不想飞升的理由?”时轶想了想。
片刻后,道:“太容易了呗。”
赵著:“……”
赵著:“?”
“飞升有什么意思?”时轶像是休息好了,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份懒散,“我师父八十八岁时,就已到了天下人望尘莫及的渡劫之境。你呢,赵著,你如今有一百八十八了么?”
赵著:“……”
“那我呢?”时轶的口吻颇为神秘,“你不妨猜猜,我是何时到的呢?”
赵著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
他眼前的对手此刻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狼狈了,但语气、神态,都渐渐地显出夸张来。
这便是魔念侵入神智的表现。
魔念能够放大人心中的一切贪欲、一切念想。到了最后,被魔念彻底控制的人,便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堕入魔渊,万劫不复。
这便是赵著必胜的把握。
他从过往之中召出九重血眼,重现了这个古老的魔主之梦。魔主虽已身死,残念却仍在庇佑他的子民。
自己有魔主相助。
而对方不仅赤手空拳,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向地宫中逃去的人下手,很快便会分身乏术。
赵著在心底冷笑一声。他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师父当时实为修真界中第一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又是怎么死的么?”
时轶双目半阖。
混沌之间,他能感到神智正在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剖心而死,还能有什么?”他回答道。
“错,大错特错!”赵著道,“我师兄英姿绝伦,修为已至巅峰,区区剖心,又怎会伤及他性命?”
“他死便死在那么一件事上: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
“——就如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一般。”
时轶听了,动作一顿。
脚下的幻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是消失了。
谢长亭……他走了吗?
他走了。
真好。时轶心想。只要别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怎样都好。
不是吗?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那真人的意思是,我也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所以也将死在你的手下?”
赵著:“即便你不分神去挡往那边去的剑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时轶的神情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大笑起来,笑得躬下身去,双手发颤,仿佛连剑也握不稳了。
“……?”赵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时轶笑得话音断断续续:“你……说我……心肠软?”
“我?心肠软?”
时轶一面笑,一面慢慢地合上眼去,放任整片世界都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魔念慢慢地、慢慢地,将他全部神智蚕食殆尽。
“你父亲的确没有看走眼。小小年纪,杀念太重。”魔主的声音回荡在记忆之中,“你根本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时轶睁开眼来。
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九重血眼之中。
血眼中的每一处血肉墙壁,此刻都在崩塌。
深渊之中,传来了叹息的声音。
魔主快要死了。
魔主千年前早已飞升,本是不死之躯。可就在刚刚,他以自己这具尚留在凡间的肉身,挡住了大浩劫的某一个部分。
“时轶……”
魔主的声音支离破碎。
仿佛只是叫出他的名字,都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确说过……你杀念太重,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但这世上大道三千,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十六岁的时轶低头,抛了抛手中的无极:“你想让我跟着你修魔?往后好继承你的……衣钵?”
魔主:“你方才屠戮正道修士三百一十七人。”
时轶不以为意:“我杀了人就该和你一起修魔?拜托,我爹刚死可没一会,尸骨未寒。你当着人家亡灵的面挖墙脚,也不怕他老人家诈尸起来,把你的嘴给撕了。”
魔主闻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拒绝。”它轻声说,“兴许有一天,你便回心转意了呢?”
“就比方说——现在。”
时轶闻言,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朝自己的手上看去。
身体中的每一处都好似发生了古怪的变化。所有的从前都化作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像一片片枯萎的枝叶,从他这棵枝干上剥离。
一切的美好都在离他远去。所有的欢欣,所有的喜悦,所有的爱……都化作了一滩浓黑粘稠的杀戮欲望,血液般,涌动在他身体之中的每一寸。
时轶终于不再笑了。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刻离他不远的赵著,本已抬手,要令玉剑剑影落下,此时却猛地抬起头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昏倒的人,面上一片惨白。
就在刚刚,于识海之中。
赵著赫然觉察到,有人……正在与他抢夺,这片九重血眼的控制权。
——时轶没有如他所愿,选择那个两全之法,亦或是继续徒劳抵抗。
他任由那些浓黑的雾气占据自己全部神智。
于此天地无光处,立地堕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是he,而且是甜的he,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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