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篇·萧蕙安
太医院上下都觉得胡青若是个怪人,分明在同期的女医中医术最为精湛,又是杏林世家出身,其父亦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广有人脉。她却不愿留在宫中为妃嫔公主等贵人诊病,偏要自请去负责施仁坊的病患。
“青若,郑医官说你已递上请愿书,要去施仁坊,可是真的?”胡医官抚着山羊胡,面目严肃。
“是,未能事先同父亲禀明,请父亲见谅。”胡青若瘦瘦小小,身着女医的裙衫,头上简简单单插着一支玉钗,干练利落。
“你苦学钻研医术多年,才如愿进了太医院,为何又要自毁前程?”胡医官大为不解。
“父亲一直教导女儿,说医者要以治病救人为先。女儿听说施仁坊的医官怠慢疏懒,常有贻误病情,以致病患丧命之事。所以女儿想遵从父亲的教导,将治病救人放在首要,把前程暂时放置于后。”胡青若虽然正直善良,却也知道奉承父亲几句,好熄灭他的怒火。
胡医官仍皱着眉头,不悦道:“历来被派去施仁坊的医官,要么是医术不精,要么是在太医院犯下了过错,被贬而去。你想治病救人,留在宫中不也一样,何必与不入流的医官、前朝卑贱的罪人混在一起。”
“宫中贵人们不缺女儿一个女医,太医院上下的名医神手皆能为他们诊治瞧病。”胡青若不肯退让,再一次请求道:“望父亲成全。”
胡医官气得面色铁青,怒斥道:“愚钝!你初出茅庐,不知世道险恶。那里多是前朝余孽,陛下仁慈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可保不齐哪一日,还会有变故。你去趟浑水,是想惹上杀身之祸吗?”
胡青若确实未曾想到这一层,她只是怜悯那些病弱不得妥善医治的人。听了父亲的话,稍稍思量了片刻后,仍坚定道:“女儿行的端坐的正,一心只求治病救人,绝不会再牵扯旁的事,父亲大可放心。”
“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胡医官见她实在固执,也无可奈何,盛怒之下拂袖欲去。
胡青若没作声,若是能救人济世,即使撞上南墙,她亦不悔。
胡医官也是爱女心切,眼看劝不住,只好又转回身叮嘱道:“你执意要去,爹不再拦你,但要切记,除了问诊开药,不要多管闲事。”
“女儿记住了。”胡青若松口气,灿然一笑。
到了赴职那日,胡青若一大早就背了药箱,赶去了施仁坊。坊门紧闭,值守的官兵来回巡视,见了她恶狠狠驱赶道:“不要命了,往这里凑。”
胡青若拿出铜令牌和身份文书,官兵这才态度好了些,查验过后,将坊门打开放她进去。
踏进施仁坊,胡青若心里小小的紧张,这里虽有人居住,却显得死气沉沉,格外压抑。她打开名簿,查看求诊的名单,列在第一的人名字叫做萧蕙安,所患的是咳喘之症。
找到萧蕙安所住的院落,胡青若轻轻叩门,听里面隔门问道:“请问是哪一位?”
胡青若答道:“我是新来的女医,今日前来问诊,可还方便?”
婢女忙打开门,将人迎进屋来。胡青若的礼貌客气让她吃了一惊,这里但凡有职务在身的人,哪个不是对她们这些罪人颐指气使。
嬷嬷闻声出来,用帕子包了好不容易凑齐的几百铜钱,满脸堆笑迎向胡青若。“辛苦您前来问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家小姐体弱多病,往后还劳您多照应。”说着话,把钱递到胡青若手里。
胡青若忙推开道:“我每月拿了俸禄,诊病乃是我分内之事,不能再令您破费。”
嬷嬷只当她是做样子谦让,这里哪个职役不是恨不得将钱财全搜刮干净。“这是我们的心意,您便收下罢。”
胡青若又拒绝了一次,嬷嬷这下有些摸不准,疑心对方是不是嫌钱少。
胡青若看出她的顾虑,打开包裹着的铜钱,拿了一枚道:“钱我收下了,这一文便够,我去瞧病人。”说罢绕开嬷嬷,径直去了内间。
萧蕙安在内听着她们的对话,一抬眼才发现女医已经走进来了。
“你是萧蕙安吗?”胡青若看着眼前骨瘦形衰的清秀女子,将药箱放在地上,取出诊脉枕来道:“我先为你号脉。”
萧蕙安点了点头,一面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一面拉起衣袖,露出藕臂置于枕上,道了声有劳。
胡青若痴迷医术,一诊起病来心无旁骛,也未在意到萧蕙安好奇的目光,认认真真询问了一番病症后,写下药方收好道:“我明日配好药送来,你这病延误已久,小病拖成了顽疾,恐怕要费些时日才能痊愈。”
“多谢大人。”萧蕙安一向厌恶小吏们的仗势欺人,见眼前的女医平易近人,一身凛然正气,她也和颜悦色起来。
待诊的名单上还有许多人,胡青若嘱咐了她几项禁止饮食的东西后,便起身要赶往下一家。
萧蕙安与婢女嬷嬷将胡青若送至门口,又诚心道了回谢,折回屋中后,见方才女医坐过的圆凳上,放着一文铜钱。
嬷嬷和婢女也看到了,都啧啧称道。萧蕙安拿起那枚铜钱,不由得出神,她惯见势利丑恶,乍见如此正直之人,反而有些不适应,心里却已悄然生出敬意。
往后每隔几日,胡青若就来为萧蕙安诊脉,查看她的病情,风雨无阻。这倒让她们十分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报答。嬷嬷想留胡青若吃顿饭,也被拒绝,死活不肯让她们破费分毫。日子久了,她们也摸清了胡青若的性情,不再强求。
“胡女医真是世上少有的呆子。”一日胡青若来问诊走后,嬷嬷不由得笑说感慨。
萧蕙安没有应和,却也莞尔笑笑。她近日身体好了许多,不由得想出去晒晒太阳。婢女扶了她到院子里,只听外面有孩子的欢笑声,还有胡青若的说话声。
坊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都是灭国多年之后,出生在施仁坊,从未享受过一日祖上的富贵权势,生下来就是戴罪之身。
萧蕙安推开院门,见不远处墙角的阴凉下,胡青若和三个孩子席地并排而坐,地上放着解开的牛皮纸包,孩子们从里面拿着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胡青若看见她,招手笑了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萧蕙安素来内向沉静,不喜与人交往,此刻却走向胡青若,寒暄道:“胡大人今日不忙吗?”
“今日还好,萧姑娘要坐吗?”胡青若说完话往旁边挤了挤,给萧蕙安空出地方。可看萧蕙安站着未动,又看她衣裙虽然半旧,但干净整洁,霎时红了脸,暗怪自己太过不拘小节。
萧蕙安看她桃花上脸的可爱模样,心里不由发笑,大大方方席地坐在她身旁。
胡青若问诊时一本正经,私下却是极易害羞腼腆的性格。她平日与萧蕙安之间除了病情用药,再未说过闲话,两人间是既熟悉又陌生,此刻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从牛皮纸包里拿出一块松子糖,问道:“萧姑娘要尝尝吗?”
萧蕙安用手帕擦了擦手,接过松子糖来,心里有些唏嘘,在施仁坊里这些闲食都是稀罕物,无怪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她轻轻道了声谢,松子糖甜,心里却是苦的。
孩子们吃了糖,都又跑去别处玩耍。萧蕙安手里的糖只咬去小小的一角,胡青若以为她不喜欢,忙说:“萧姑娘还未病愈,不宜多食甜腻,若是不想吃,不必勉强。”
萧蕙安看向她,心里生出担忧。混沌浊世之中,她不愿见皎洁蒙尘。“胡大人可清楚我们是什么人?”
陡然严肃起来的气氛,让胡青若不知所措,忙从自己身上反省起来。“萧姑娘,是我哪里冒犯了吗?”
萧蕙安哭笑不得,世上怎会有人仁善温柔至此。“胡大人既是大夫,只需医病便可,莫再与我们有太多牵连。大人能治得了病,却改不了命,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胡青若这才恍然大悟她的好意,“我来施仁坊前,家父亦曾如此嘱托,我当时满口答应,可如今想来,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与人产生牵连?倘若来日真有祸端,那或许也是我的宿命。”胡青若说罢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笑问萧蕙安说:“今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萧姑娘不喜欢吃松子糖,那喜欢吃些什么?下次来我带给姑娘。”
萧蕙安有些羞赧的低语道:“胡大人取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胡青若笨嘴拙舌,急忙解释道:“我绝无拿萧姑娘取笑的意思,萧姑娘不要误会。”
萧蕙安掩嘴笑道:“胡大人莫急,我也无责怪的意思。”
“也不必叫我大人,你我年纪相仿,无需再论长幼,叫我青若便是。”胡青若这才松了口气,她自小沉迷医书典籍,不通人情世故,生怕自己的呆冒犯了萧蕙安。
“那青若你也直呼我蕙安罢。”萧蕙安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能与青若这样的女子相遇,怎么能忍住不去欢欣?她被困在施仁坊,终年不见外人,还是头一回对一个人这样有好感,相见恨晚。
寒来暑往,如此便是六年过去。天长日久,两人间情愫渐渐萌生,只是同为女子,谁都未能先开口说出爱意。
美梦易醒,好景难长。一场屠杀血洗,从此阴阳两隔,未能说出口的话,永远成了遗憾。
萧蕙安听过坊间那些不堪的传闻,蜷缩在城郊破庙的香案下。她不敢想,不忍想,青若到底遭受了怎样的痛苦?青若代替她走向了她的宿命,可她如何能代替青若独活下去?
萧蕙安几近奔溃,跌跌撞撞跑到外面,站在河岸边失声嚎哭,绝望的一步步走向河中间,却在水即将漫过胸口时,又折了回来。她不能让青若受尽折磨侮辱换来的性命,就这样浪费掉。
青若那日给她的药箱里,放着二十两银子,还有一身衣物,为她准备了活下去的所用。
萧蕙安换了衣衫,擦去眼泪,到了乱葬岗去。遥遥看着一车车尸体血淋淋的被运送来,如同砌墙一般堆叠进大坑里,最后被黄土填上。已过去了一日多,尸体都还未能填埋完。
她将买来的烈酒打开,朝着空中扬洒泼散,祭青若,也祭那些施仁坊内如牲畜般被践踏宰杀的人命。
萧蕙安躲在暗处观察了博陵王府几日,见高澈日日高头大马,锦衣华服外出,那场屠杀于她而言,或许只是游戏一般,高居琼楼玉宇中的天家子弟,怎么会为她们这些蝼蚁般的人愧疚。萧蕙安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她一定要杀了她,让她同样痛苦不堪的死去,落入阴间地狱被死在她手中的冤魂厉鬼撕烂。
菱花铜镜里的高徵鬓发如雪,脸上布满了皱纹。
堆金积玉的富贵,至高无上的权力,松柏常青般的寿命,她似乎已足够被上天眷顾,拥有了世人汲汲渴求的一切,不该再有奢求。
她自知已是风烛残年,可她不愿意让死亡到来。黄泉之下太过拥挤,萧蕙安已有了胡青若作伴,她不想再去凑这份热闹。她想活着,天荒地老的一个人活下去。
“大长公主殿下,陛下过来了。”侍女的通禀让高徵回过神,她颤颤巍巍起身,被两旁的侍女搀扶着,悠悠缓缓走去坐榻边坐下。
高皎进来,躬身浅浅行过礼,在一旁坐下。“姑母今日身子可好些?”
高徵嗯了一声,用衰微苍老的声音道:“陛下政务繁忙,有太子日日过来请安,陛下就不必来得这么勤了。”高徵淡淡望一眼高皎,这个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也已人到中年。可幼年时的拧巴,至今也没有改变。高皎初登帝位那一年,不顾朝臣非议,下令砸毁高澈的帝陵内所有石兽石人的脑袋,高徵以为她是深恨高澈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几年前她却又过继了与高澈血缘最近的建宁王的孙子,将其立为了太子。
“太子是太子的孝心,朕是朕的孝心。”高皎与太子的关系十分微妙,提起太子时,总是格外冷淡,立即岔开了话题道:“朕这里有一些姑母的旧友之物,朕拿来给姑母过目。”
许仲龄寿终正寝时,将萧蕙安的遗稿都托付了高皎,要她赠予高徵。
高徵闻言,眸中微不可查闪过一丝悲伤,她已猜测到是谁的遗物。
高皎见姑母不说话,从宦官手里取来匣盒,轻轻放在桌上。
高徵枯瘦的手微微颤抖,迟疑了一下,抬起却又放下,打开匣盒,尘封的往事就会如水一般涌流出来,她对高皎道:“劳烦陛下替本宫打开罢。”
高皎打开锁扣,从匣中取出泛黄的诗稿,小心递给高徵。
高徵沉默着接过来,她的眼睛也已昏花,看不清上面模糊的文字。可捏着这叠诗稿,昔年萧蕙安在案前挥笔泼墨的模样历历在目,就像是跨越了时间生死之隔,与萧蕙安久别重逢。
她老了,苍颜白发,再不复当年风华绝代。可萧蕙安不会老去,永远停在了芳华正盛的年纪。
高徵忍不住去怀念在公主府时的岁月,她们鲜衣华年,春风得意。只可惜那时的情是假,爱是伪,就连名姓,也是属于旁人。她的自尊和骄傲,似乎永远无法和情爱两全。
若是她先一步遇见萧蕙安,一切会不会大不相同?可她少年时骄横跋扈,又怎会屈尊降贵去踏足施仁坊?上天给她的所有眷顾,都是她们间无法跨越的阻隔。
“姑母。”高皎看高徵目光呆滞,提醒道:“姑母若是累了,不如小憩片刻。”
侍女上前来,扶高徵半躺下,靠在软枕上休息。高徵将诗稿放在桌上,推向高皎道:“本宫老眼昏花,已看不清写了什么,陛下念给本宫听罢。”
高皎依言照做,高徵起初还感叹一两句,说又是些难懂晦涩的东西,她不喜文墨,不好诗书,可因为萧蕙安喜欢,也曾逼着自己读书吟诗,为了能与她有话可说。
高皎一面念,一面和高徵品评几句。不久后高徵渐渐安静下来,双目也缓缓闭上,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侧,再没有一丝动静。
午后的明光殿,阳光从绿纱窗中倾泻进来,投映在古朴厚重的砖石上,留下明亮耀眼的光斑。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蝴蝶,逐光飞舞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最后落在高徵织绣牡丹花的衣袖边,轻轻扇动着翅膀,流连不去。
终于念完最后一篇,高皎唤了声姑母,动作惊飞走了蝴蝶,心中不知为何忽然生出怅然,看高徵一动不动,安详宁静,想是已经睡着了。
侍女见此上前来,想为高徵脱下绣靴,松解外衣,可靠近时,发现高徵似乎已没了呼吸,慌乱之下惊呼了一声。高皎立刻反应过来,上前去探鼻息。
“大长公主殡天了。”
历经五朝皇帝,曾两度辅政监国的大长公主,在睡梦中无病无痛,溘然长逝。
下葬封棺之前,高皎从明光殿拿了一卷画来,展开赏看了一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幅画。画上的女子光艳溢目,顾盼生辉,是姑母年轻时的容颜。画中的她肆意荡起秋千,任裙摆随风飘舞,笑容灿烂明媚,仿佛隔着纸张,都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高皎默默合上,哪怕价值连城的陪葬金玉,恐怕在姑母心中都抵不过这一卷画。曾经由她交给姑母,如今由她再为姑母放进棺椁。
下葬那日,是六月间难得的晴朗天气,高徵生前时所建的陵墓依山傍水,并不与驸马霍青的在一处,也不挨近哪一处皇家陵墓,孤零零的独建在崇明山脚下。
据说高徵还是东平公主时,常来这里登高赏景,宴饮作乐,山脚下有一棵葱郁挺拔的红豆树,便是她昔年所植。每年秋来子落,纷纷如红雨。
至于萧蕙安的坟冢,与她相距甚远,东西隔着皇城坊市。那处墓穴本是留了双人墓葬的空间,待高徵死后葬入。
可高徵在得知胡青若的事后,问胡家要来胡青若的一套衣衫,立了衣冠冢陪伴萧蕙安。自此之后,她几十年间再未踏足一步,亦不曾扫祭。
强求不来的,不如成全。
可惜寻常世人,终究有限。高徵至死都无法知晓,萧蕙安投湖自尽之前,心里对她百转千回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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