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薛成璧的生辰在冬至之后,除夕之前,在大雪纷飞之中。
就在明日。
吃完暖锅后,周瑭列出了十几种礼物,都不满意。
前世他从来没有给女孩送过礼物,也不了解女孩最喜欢什么样的生辰礼。
他灵机一动,打算在学堂午休后,去询问景旭扬。
其实除了结局以外,《臣》里的景旭扬是个名副其实的“妇女之友”。他有五个嫡亲姐妹,非常擅长和女孩子交朋友,也会投其所好。
“生辰礼么……”
景旭扬狐狸眼眯起,促狭地瞥了一眼小团团。
“昨日还污蔑我是流氓,今日怎么找我参谋起送小娘子的礼物了?就不怕我在礼物里动不干净的手脚?”
“你敢!”周瑭竖起小眉毛,“我一下都不会让你碰到生辰礼,我要自己做!”
小兔子容易炸毛,景旭扬不逗他了,笑道:“我家姐妹们都喜欢首饰、笔墨、香囊之类的。”
“首饰暂且用不上,笔墨会让她想起手……那就送香囊好了。”周瑭思索,“可是普通的香囊,配得上做她的生辰礼吗?”
“那就再加上一些独特的美好寓意。”景旭扬给出了靠谱的建议,“有什么香料,能勾起你们之间特别的回忆?或者有什么绣样,代表了你对她的特殊祝福?”
周瑭想了想,眼睛慢慢点亮。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景旭扬笑眯眯的,“我帮了你大忙,还不快谢谢我?”
周瑭实在不想和欺负公主的人道谢。
但念在景旭扬还是个小少年,还没犯下滔天大罪,周瑭勉为其难地嗫嚅了句“谢谢”,然后心里飞快呸掉。
景旭扬乐不可支。
他瞥了一眼刚才薛成璧站过的位置,那里的人已经离开了。
景旭扬摸了摸颈侧,昨日那被人架刀在脖子上的不适感,这才散去了不少。
周瑭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
却只看到了雪地里的一对脚印,还有一把掉落的油纸伞。
“这把伞,好像在哪里见过?”周瑭疑惑歪头。
算了,先不想这些无关紧要的。
他兴冲冲地跑到学堂院落外,探头探脑半晌,问小婢女道:“二表兄来接我了吗?”
小婢女摇头。
周瑭有些失落。
昨日的生辰宴肯定勾起了主角不好的回忆。
只希望他做的生辰礼,能让薛成璧重新开心起来。
周瑭给自己打气。
“就剩一天了,还要完成先生的功课,得加把劲儿呀!”
薛成璧很清楚,自己精神状态的异常变化,并不是因为那碗长寿面,或是周瑭惹了他什么。
是因为他又病了。
病得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康太医暗示过他,狂症并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疯病。
现在的他头脑迟钝,情绪沉郁,完全丧失了行动力,和狂症相比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明知是精神上的幻觉,却泥足深陷,无法拔出。
他昏昏沉沉地倒在榻上。
第一次惊醒,他做了父亲打断他右手的梦,手骨疼痛欲裂,他把嘴唇咬出了血。
第二次惊醒,他眼睁睁看着周瑭离他而去,一手牵着老夫人,一手牵着一个笑容阳光的少年,回头望他的目光恐惧又嫌恶。
第三次惊醒是更远的记忆——阿娘封了门窗,烧了许多盆木炭。他头晕,阿娘轻柔地哄他说,睡一觉就都好了。
温暖如春的厢房里,他做了许多美梦,好不容易从濒死中醒过来,推开了窗牖。阿娘却踉踉跄跄爬过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我让你舒舒服服地死,你怎么就不肯听话!”
“阿娘,我疼……”
“我不是你娘!你和他一样,都是疯子、恶鬼!!凭什么、凭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薛成璧眉头微动,又嗅到了烧炭的味道。
他勉力睁开眼,看到邹姨娘生了炭火,火盆上有一口旧锅,锅里的水渐渐沸腾。
“怎么又唤我阿娘?”她埋怨又怯畏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叫我阿娘,要叫邹姨娘。”
薛成璧躺着,没有出声。
邹姨娘本也不想与他搭话。
她在他眼前,将发酵好的面团按瘪,拉扯成细长的面条,将面条放入锅里的沸水中。
动作细致温柔,眼眸中饱含爱意,像一名真正的母亲。
她在为她的孩子煮长寿面。
薛成璧恍然发觉,自己又睡过了一天一夜。
而今天,是“他”的生辰。
周瑭醒来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生辰礼”。
“什么生辰礼,都魔怔了!”郑嬷嬷心疼地骂他,“还有那方老先生也是,别管什么大儒,给五岁小娃娃留那么多课业,就是心眼儿坏!”
周瑭腾地从罗汉床上弹起来。
“我的香囊绣好了吗?”他鼻子囔囔的。
“别起那么快,你还病着呢。”郑嬷嬷苦口婆心道,“你这娃儿,夜半偷偷爬起来绣东西,也不懂得叫醒我。我好歹能给你添衣服、烧手炉,好歹不会让你冻出病来啊。”
“我的香囊……”周瑭眨巴眨巴杏眼,小声恳求。
“喏,在这儿呢。”郑嬷嬷把完好的香囊递给他。
视线触及到香囊上的绣样时,她露出被辣了眼睛的神色,犹疑道:“好闻是好闻。可是瑭儿,这种奇怪的绣样……你当真要把它送给薛二公子当生辰礼吗?他会喜欢吗?”
周瑭笑盈盈道:“绣样有寓意,是我对二表兄的专属祝福!”
“小心思忒多。”郑嬷嬷笑骂他。
周瑭瞧了眼窗外的夜色,疑道:“今夜还没过去么?可我感觉睡了好久啊。”
“错啦。”郑嬷嬷道,“你已经把整个白天都睡过去了。学堂那边老夫人帮你告了假,你同窗……诶,你去哪?”
话音未落,周瑭已经脚踏轻功,飞出了窗牖。
黑压压的雪夜深处,传来更鼓阵阵。
“咚!——咚!咚!”
三更已过。
再过半个时辰,他就要错过主角的生辰了!
风雪笼罩了清平院。
长寿面出锅,纤细晶莹的面条散发着谷物的清香。
薛成璧近两日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咬出的血迹斑驳枯涸。
他饥肠辘辘,却不想吃任何东西。
邹姨娘盛好长寿面,端放在薛成璧面前的桌几上。
她跪在床榻下的蒲团上,虔诚地双手合十。
“愿我儿暖衣饱食,安乐无忧……阿娘盼泪眼望穿天地,唯乞与你相伴而行。”
祈愿的声音很小,小到薛成璧听不到。
他漠然望着面碗上的缥缈的白雾,又想起了小时候那个淹没在煤炭气里的夜晚,屋里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邹姨娘祈愿完毕,端走了面碗。
然后当着薛成璧的面,将长寿面尽数泼在了空地上。
“吃吧,吃得饱饱的。长长久久,福寿安康……”
眉目慈爱的母亲对着空气轻声劝慰,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床榻上的少年一眼。
薛成璧慢慢阖上了眼眸。
每年诞辰,邹姨娘都会给她的孩子煮一碗长寿面。
不过从来不是给他的。
他想,要是那年他在美梦里没有醒来,就那么永远沉眠,该有多好。
梦里他不是一个人,有严厉而祥和的父亲,有温柔疼爱他的娘亲,还有喜欢吃梅花酥的小孩。
手指麻木地痛。
薛成璧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摸索到了枕下的木匕首。
锋利的刀刃紧攥在掌心里,鲜血滴滴答答地淌落。
不、不行,小孩害怕见血。
他松开了刀刃。
他努力回想能减轻痛苦的事,想起信上说,周瑭今天要给他一个惊喜。
雪片沙沙撞在窗纸上,寒风呼啸声中,仿佛有人在轻轻扣响窗牖。
油灯上的火光微微摇曳,亮莹莹的,落在了薛成璧眼中。
他赤足落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使劲推开了窗牖。
冷风裹挟着雪片冲入屋内,刮在他脸上,刀割般的疼。
窗外漆黑混沌,无边无际。
什么人也没有。
……周瑭不会来了。
油灯里的火光颤了颤,倏然熄灭。
漆黑的夜色涌入,蚕食屋内的一切。
薛成璧缓缓滑落在地。
他仿佛溺在冰冷的湖底,呼吸被剥夺,神志被冰封。
想要抓住什么人的奢望消失了。
他变成了一副僵硬腐烂的尸骨,不能动,只有下沉,无尽的下沉……
“呵啾!”
小孩子的喷嚏声响起,吵醒了被黑暗侵蚀的尸骨。
薛成璧凝固的眼珠颤了一下。
周瑭脸蛋冻得微红,双手捧着一只小香囊,甜甜笑着呈到他面前。
“阿兄生辰快乐呀!”
“……啊。”
孩子小小惊呼一声。
薛成璧已然倾身,紧紧抱住了他。
寒风卷地,雪落霏霏。
他抱住了他在人间最后一丝温暖。
薛成璧浑身都被烫得微颤,像渴望拥抱盛夏的雪花,绝望又贪婪,灼烧到融化消失都在所不惜。
力道不会让人疼,却也不容逃离。
周瑭呆呆的。
他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公主正在拥抱自己,霎时间脸蛋上燃起朵朵红云。
手脚无措不知该往哪里放,眼睛转成了蚊香,脑子也蒸成了糊糊,只会傻傻循环“她抱我了她抱我了……”
第一次拥抱他了。
半晌他才记起来要呼吸,顿时嗅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
周瑭脑海一清。
“你…你受伤了吗?”
黑暗里,薛成璧没有回应。
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轻微的颤抖,或许会被误认为死去的尸骸。
周瑭的后背微微濡湿。
对方的手掌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鲜血渐渐浸透棉袄,沾到他背后的肌肤时,已经变得冰凉。
周瑭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这里好黑,我看不清你。”他有些害怕,“我可以把灯点上吗?”
薛成璧没发出声音。
“那火盆呢?”周瑭又问。
正当他以为对方依旧不会作答时,一个沙哑的少年音传来:“不要点灯。”
薛成璧回答了他上一句。
好像就连一个简单的观点,他都要努力许久才能说出口。
不过好歹是终于回应了。
吓到炸毛的小兔子被安抚住了,缓缓垂下了耳朵。
“不点灯就不点。”周瑭很好说话地道。
风雪呼啸着灌入室内,漆黑的夜里,他捧着小香囊,软软窝在小少年怀里,悠悠哼唱着生日祝福歌。
歌声渐渐填满了空寂,风雪变得宁静。
薛成璧睫羽微微一动。
他嗅到了梅花香。
“好闻吗?”周瑭笑盈盈地说,“我特地选的香,梅花凌霜傲雪,好闻又好看,是不是很像你呀?”
即便没人理他,也破坏不了他聊天的好兴致。
小嘴叭叭的,活泼却不吵闹。
直到一个喷嚏打断了他,紧接着是一连串“呵啾呵啾呵啾”。
周瑭吸了吸鼻子,头晕乎乎的。
好冷啊。
没有火盆取暖,孩子在瑟瑟发抖。
薛成璧的手指颤动一下,缓缓握拳,用力松开了他。
周瑭微讶。
薛成璧支起身,一步一步朝火盆走去。骨骼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被冻僵的骷髅。
几下打火石的撞击声之后,室内燃起了一隅暖光。
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薛成璧的脸。
周瑭看到了他惨白的脸,和干裂带血的嘴唇。
薛成璧迅速退回到黑暗中,关好了窗牖。
然后倒回床榻,脸朝里,藏在阴影里。
窗子关紧后,火焰的暖意渐渐升腾。
周瑭暖和多了。
他摸了摸背后的濡湿,嗅到了指腹上的铁锈味。
昏暗的火光下,地上滴溅着大朵大朵血花,靠近床榻那边还有更多,血腥味萦绕在薛成璧周身,浓郁不散。
周瑭生理性地腿软。
主角不许他点灯,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把小香囊捂在鼻间,使劲嗅了几口梅花香,视线避开有血的地方,爬上床榻,爬到薛成璧身边。
“是怎么弄伤的?”周瑭轻声问。
等了一会儿,薛成璧才回答他:“……不小心。”
“有好好包扎吗?”
薛成璧沉默。
“我去叫人来帮你。”
然而就在周瑭要下榻的时候,薛成璧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许他离开。
小少年垂着眼睛,蝶翅似的睫羽微微颤动。
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孤独又脆弱。
周瑭想起了小时候刚刚经历车祸的自己。
突然间失去双亲,害怕独自入睡,但只要身边躺着妈妈送他的小玩偶,就会安下心来。
他把小香囊举到薛成璧眼前,笑着摇了摇。
“二表兄知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吗?”
薛成璧的视线追随着梅花香,缓缓移到了香囊上。
香囊上绣着很奇怪的图案:墨绿色的椭球,绿球上生满了尖锐的刺,猛地一看,眼睛都会被扎痛。
有种特立独行的丑萌。
薛成璧徐徐眨了眨眼。
“喜欢吗?”周瑭眉眼弯弯,“你可能没见过这种植物——它叫仙人球。”
“它们生长在沙漠里,那里一年四季炎热干燥,其他植物都没法生存。但仙人球有强壮的根茎,坚韧的皮,还有尖锐的铠甲,顽强地在沙漠里活了下去。”
周瑭声音又轻又柔,像在给小女孩讲睡前故事。
“仙人球在炎夏里生长,梅花在寒冬里盛放。这只香囊送给你当生辰礼,希望它能带给你跨越严寒酷暑的力量。”
他轻轻把小香囊放在了薛成璧的心口上。
“无论你受伤,生病,还是疲倦,它都会陪着你。”
“度过寒冬,度过炎夏。”
“当然啦——我也会陪着你呀。”
孩子笑容恬静温暖,好像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香囊还留着他的体温,丝丝缕缕蔓延进薛成璧的心口。
僵冷的心脏重新跳跃起来。
“伤…不严重。”他努力发出声音,“我会自己处理。”
薛成璧一点点松开了周瑭的衣角。
然后将手放在了心口的香囊上,慢慢攥紧。
“回去吧。你明早还要去进学。”
“那二表兄会来送我吗?”周瑭目露期待。
“嗯。”
“一言为定!”周瑭眼里盈满暖暖的笑意,“我相信你。”
孩子离开后,薛成璧认真包扎好了伤口。
这双手常年裹着缠着绷带,绷带下密布的道道划伤,其实多半来自他自己。
他偶尔会着迷地抚摸锋利的物品,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在自己手上划出了血痕。
疼痛,却轻松愉悦。
或许早在他第一次生起自残的念头时,他就病了。
而这一次的爆发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还有除了狂症以外的另一种疯病——以毁灭自己为冲动的“郁症”。
薛成璧紧攥着梅花香囊,阖上眼,咬牙抵抗。
不能就此毁灭。
孩子对他的好,他还没有偿清。
薛成璧珍而重之地把梅花香囊藏在了心口处的衣襟里,然后握起横刀,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次挥刀的动作上。
刀锋所向,斩杀一切妄图溺毙他的黑暗念头。
他能挺过去。
周瑭相信他,他决不能让孩子失望。
翌日清晨风雪停歇,澄空明净,侯府上下白雪皑皑。
薛成璧踏着积雪,如期候在了云蒸院门口。
他肤色苍白,眼下略有青影。瞳仁像封在冰湖里的琥珀,冷凝而克制。
“二表兄!”
周瑭雀跃地扑过来,伸出小手,想要他牵牵。
他本来以为薛成璧会像以往一样拒绝他的亲近,所以举了一小会儿就要放下。
没想到正要收回手的时候,薛成璧却缓缓抬起了手。
比他大一圈的手掌,轻轻地拢住孩子的小肉手。
凉凉的,很舒服。
周瑭瞪圆杏眼,仰头呆呆望他,脸蛋染上了粉扑扑的桃色。
“走吧。”薛成璧语声淡淡。
“好诶!”
周瑭特别高兴,走路蹦蹦跳跳。
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好像在唱歌。
他转过脸,看到薛成璧的腰间系着一条朴素陈旧的衣带,挂着一柄黑沉沉的横刀。
却唯独没有佩戴他送的梅花香囊。
周瑭想起了郑嬷嬷看到香囊后惨不忍睹的表情。
“二表兄不喜欢我送的香囊吗?”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绣得太丑了……”
“尚可。”薛成璧对他的针线活还是不冷不热的评价,“只是戴在身上,不太方便。”
带在身上不方便?
这么说或许是在安慰他吧。
周瑭有点低落。
他又觉得薛成璧的手冷冰冰的,有点冻人了。
鸟雀掠过,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雪堆。
清早的学堂外,婢女小厮们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热闹。
景旭扬身边也如往常一样围满了人,不光是小郎君,还有薛萌和薛蓁。
没有女孩不喜欢才华横溢又开朗爱笑的世子爷。
薛成璧注视着景旭扬唇畔的笑容。
那个孩子也不会例外。
这么想的时候,一直牵着他的小肉手忽然抽离。
周瑭向他道了别,接过书箱,头也不回地向着学堂里——向着景旭扬的方向走了。
道别时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薛成璧手里空荡荡的。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人群里,景旭扬蓦然回眸,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周瑭。
他走出人群,笑着来搭话:“刚染了风寒,怎么不多歇歇就来来了?”
“已经好多了。”周瑭红着鼻尖说,“好不容易得来的进学机会,我不想缺课。”
小小一个团子,抱着的书箱比他自己都大,认真又可爱。
景旭扬眸光微动,很快又笑眯眯道:“我怕你病在房里闷,给你捎了些小糕点,你可有收到?”
小糕点?
周瑭疑惑。
对了,昨夜郑嬷嬷确实提过“同窗……”怎样,不过他那时急着去给主角过生辰,没听清楚。
说的就是景旭扬给他送糕点的事吧?
旁边传来薛蓁的声音:“小侯爷仁厚温良,给府里每一位姐妹都送了糕点,表妹合该向小侯爷道谢才是呀。”
周瑭瞅了她一眼。
薛蓁是阮氏的女儿,还会告状害人,周瑭不喜欢她。
他若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不理她,抱着书箱往自己的小桌几走。
薛蓁有些尴尬。
“表妹还小,不懂事。”她一副良苦用心被辜负的神色,对景旭扬笑了笑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完不成嬷嬷的针绣课业,也会称病告假呢。”
她在暗示周瑭谎称生病逃避课业,在场同窗都听懂了。
他们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娘子么,来学堂无非就是玩,偶尔逃学也不妨事。
景旭扬朝薛蓁礼貌一笑,也走回自己的桌几。
明显不如方才对周瑭那般热切。
薛蓁面上笑容温婉得体,手里帕子却绞得死紧。
薛萌路过她,凉凉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侯爷是想给小表妹送糕点,你不过就是个顺带的。怎么就你不知道?”
薛蓁用帕子掩住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薛萌叹息一声:“有的人不是来进学,倒是钓金龟婿来了。上赶着倒贴,却连一个五岁的小笨蛋都比不过。”
薛蓁咬牙切齿一阵,忽地温温笑了:“我父亲会是武安侯,我嫡亲的阿兄也会是武安侯。我身为侯爵之女,嫁入景家做侯夫人,也是门当户对。不像二姐姐你,父兄都是废物,配个伯爵之子都算撞大运。”
“至于周瑭,”她冷笑,“没了祖母,恐怕会和屠户厮守终身吧?”
薛萌气苦。
两姐妹暗地里交锋,周瑭一无所知。
他前天夜里是真的感冒了,两天灌下了五碗汤药,央求了郑嬷嬷好一会儿,才许他来进学。
刚才倒还好,现在又有些头晕眼热。
周瑭拍拍脸,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听方老先生讲课。
晴光下,房檐屋瓦上的雪有些刺眼。
“哗啦”一声,薛成璧搅碎了井水里倒映的人影。
井水渐渐恢复平静,他望着倒影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深邃的眉目如刀削般锋利,显得阴鸷冷漠,不近人情。鼻梁上一点朱砂痣,更是刺眼。
没有一丝景旭扬那样的亲和力。
薛成璧对着水面,努力扯起嘴角。
……不像。
薛成璧用手指提起双颊。
……还是不像。
他眸中闪过深深的自我厌恶,伸手搅去倒影里自己的面容。
然后捧起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泼在脸上,直到冻得面部失去知觉。
墨眉紧锁,水珠挂在眉梢眼睫上,闪动着晴辉。
薛成璧拾起横刀,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心事。
耳边书声朗朗。
不知不觉,他竟又走回了周瑭所在的学堂。
隔着一堵院墙,他从混杂的读书声中抽丝剥茧,细细辨认出周瑭的嗓音。
软糯、清甜,满满的认真。
薛成璧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坐在桌几前,笨拙地捧着书,一本正经地念着之乎者也。
有风拂过,吹散丝缕梅花香。
他微微扬起唇角。
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浑然不知,自己下意识露出的微笑比任何小郎君都要好看。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从何时起,带给薛成璧宁静的读书声,正在渐渐减弱、变慢。
最后顿了顿,竟彻底消失了。
薛成璧睁开眼,凤眸一片凛然。
周瑭有多珍惜读书的机会,他最是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偷懒,那就是——
薛成璧直接冲向了学堂院门。
学堂里。
周瑭趴在桌几上,包子脸烧得滚烫。
风寒未愈,晨起读书对他一个小娃娃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接近午时,额间的温度越烧高,他支撑不住,趴倒在了桌几上。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午休了,再坚持……
耳边萦绕的读书声模糊不清,周瑭努力想跟上,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微弱的低吟。
景旭扬耳尖微动。
隔着竹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人影,起身道:“先生,周小妹妹她……”
外间庭院传来嘈杂的声响。
“学堂重地,岂能容你擅闯?!”
“啊!哪来的人,怎么还推人哪……!”
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踏来,几息间便已夺至堂口。
一股大力推开雕花木门,薛成璧出现在门口,浑身裹挟着霜雪的气息,大步闯入。
他瞳孔一缩,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发烧昏迷的孩子,几步掠了过去。
小心地探鼻息,摸额头。
然后一把捞起孩子,抱在臂弯间。
寒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他额间却沁了汗珠。
薛成璧站起身,刚直接想往外走,却倏然顿住了。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十几束目光,有茫然,有震愕,也有读书被打断了的不悦。
薛成璧早已习惯敌意,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但如果他就这么直接离开,这十几束攻击性的目光,日后就会落在周瑭身上。
“擅闯学堂,多有唐突。”
薛成璧站住脚,记忆里第一次如此恭敬。
“只是我小妹病了。她年纪小,拖不得,我要立刻带她去见郎中。”
他转向方大儒,规矩地行了一礼。
“日后我亲自来赔罪,无论先生罚我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自他郁症发作以来,疲惫和忧郁压抑得他喘不上气,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薛成璧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他这话一出,其他同窗这才看到,少年怀里烧得脸蛋绯红的小奶团子。
灵动的杏眼闭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兄长怀中,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崽。
所有怨言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心疼。
“没能察觉学生的异样,是老夫的疏忽。”方大儒沉缓道,“外面风冷,给孩子披件棉袄再去罢。”
薛成璧直接扯下了自己的外袍,蒙在周瑭身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微一颔首,权当言谢,便疾步离开。
望着兄妹离开的背影,方大儒略有感慨。
“在诸位当中,周小娘子是年纪是最小的,日日勤耕不缀,向学之心值得嘉奖。”
“昨日她虽因病告了假,该写的课业却一点都没落下。”
“诸位当以此为榜样。”
同窗们纷纷点头附和。
课前曾暗示周瑭装病的薛蓁,脸色又红又白,难堪地低下了头。
指不定是别人替周瑭写的呢,她忿忿地想。
不断摇晃的世界里,周瑭嗅到了清郁的梅花香。
他小鼻尖微动,像只觅食的小兔子,循着香气,迷迷糊糊凑了过去。
贴近,满足地蹭蹭蹭。
那带着香气的温热陡然一僵。
“……别乱动。”
一个稍显低哑的少年音传来。
身上蒙着的外袍滑开了一角,周瑭晕乎乎睁开眼,看到了一段干净的下颌线。
他被人抱在怀里奔跑,摇摇晃晃的,神志还没恢复清醒。
周瑭一心寻香,伸出小手拨开小少年的衣襟,鼻尖贴近对方胸口,轻轻嗅闻。
他有些迷茫。
“这里……怎么有梅花香囊的味道?”
小孩在怀里拱来拱去,软绵绵没长骨头似的。
细弱烫热的呼吸直扫在左胸前,撩起一阵战栗。
薛成璧几乎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相触,平稳的步履微一趔趄,险些摔倒。
“别动了,”他僵硬道,“那里放了你的香囊。”
“可二表兄说过,不方便把香囊带在身上。”周瑭小小声,“我不信。”
他烧得迷糊,病痛之下精神也变得脆弱。早间藏起来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睫毛微微濡湿。
看到小孩难过,薛成璧喉头难受地滚动几下。
他掏出了贴在心口上的梅花香囊,递给周瑭看。
“戴在腰间不方便。”薛成璧解释说,“存在这里,免得弄丢。”
周瑭呆呆捧起香囊。
梅花香囊热乎乎的,还带有小少年的体温。
薛成璧手是冰的,皮肤是冷的。
唯有心口,是他全身上下最温暖的地方。
——没戴在外面,原来是藏在心里了呀。
周瑭杏眼弯起,脸蛋贴贴香囊。
贴够了,扒拉开薛成璧前胸的衣襟,高高兴兴想把梅花香囊放回去。
在触碰到胸前布料的一刹那,周瑭慢腾腾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呆住了。
他在!对公主!
做什么!?
更多“蹭蹭贴贴扒衣服”的回忆涌入脑海,周瑭顿时陷入了“流氓竟是我自己”的莫大的绝望之中。
他眼圈一红。
薛成璧无措道:“可是我颠得你不舒服了?”
——公主被他欺负了,竟然还这么好!
周瑭的泪珠顿时噼里啪啦喷了出来。
薛成璧:“……”
“晨间没有察觉到你病了。是我的失职。”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略有艰涩,“你何时染上了风寒,莫非是昨夜去找我的时候……”
他在自责。
周瑭心脏缩成了柔软酸胀的一小团。
“没、绝对没有!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耳根子火烧似的通红。
“……是我自己贪嘴吃坏了肚子,与二表兄绝无干系。”
其实是他熬夜绣梅花香囊才着了凉。
周瑭从小到大撒的谎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这一个谎言,是他最想成功骗过的那一个。
他不想要薛成璧自责。
“……嗯。”薛成璧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听雪堂到了,李嬷嬷“哎呀”一声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又是敷帕子降温,又是急着请郎中。
薛成璧没有立刻进屋,免得把寒气带进去。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头扶着郑嬷嬷急急来了。
还没进屋,郑嬷嬷便絮絮叨叨道:“这孩子,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大半夜绣荷包染了风寒就算了,还病着,又夜半三更跑出去;早晨还没好全,又说‘和人约好了’,非得去进学……你说这孩子!”
她嗓门大,屋里屋外全听了去。
周瑭瞬间脸红得像石榴。
说谎本来就很难为情了,怎么还没过半刻钟,就被郑嬷嬷揭破了?
也不知道薛成璧会怎么想。
隔着屏风,屋外廊下,薛成璧睫羽微垂,神色平静。
只有一缕殷红,徐徐从他拳头的缝隙间渗出。
不过多久,康太医被两个嬷嬷拖着推着,匆匆来了。
“没什么大碍,按之前的方子继续吃三日即可。”他点了点周瑭的圆手腕,“要多休息,少折腾,你这么小的娃娃,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大爷们儿用。”
听到吃药,周瑭小脸一苦,乖乖点头。
郑嬷嬷笑骂道:“他啊,看着是乖,答应得也挺好。转头就什么都忘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周瑭朝两位关怀自己的长辈甜甜一笑。
“外祖母,外面好冷,我想二表兄进来陪我吃药,可以吗?”
老夫人示意李嬷嬷。
须臾后,李嬷嬷带着薛成璧进了屋。
康太医先看见了薛成璧染血的手,又端详了他的神色,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薛成璧轻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随后又摇摇头,眼神冰冷,不许他说出来。
康太医心里叹了口气。
二公子和那位爷,真的越来越像。
汤药端过来,郑嬷嬷本想像往常一样喂周瑭吃药。不想薛成璧走到她身前,定定注视着她。
“二公子,您这是……?”
薛成璧向药碗的方向伸出手,眼瞳深深:“可以吗?”
他想喂周瑭吃药。
郑嬷嬷第一反应是,二公子这么自我狂肆的人,怎么会征求她的意见?
转念她才想到,都传二公子的疯病传染人,二公子是顾念她们,怕她们心有膈应。
郑嬷嬷略一犹豫。
“我要二表兄给我喂药!”周瑭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康太医正收拾药箱要告退,也道:“二公子的病不会传人,这一点老夫是笃定的。”
薛成璧薄唇微抿。
“……我倒没想这些,”郑嬷嬷把药碗递到薛成璧手里,笑容慈爱,“我是怕啊,这小祖宗怕苦,难伺候得紧。二公子没吃过服侍人的苦,被小祖宗气坏了怎么办?”
“我才不怕苦,也不气人的……”周瑭心虚耳热,“真的。”
薛成璧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信你。”
周瑭弯眉一笑,顿时鼓起勇气,发誓一定要在他面前乖乖吃药,好好表现。
薛成璧舀起一勺药汁,慢慢吹凉。
然后稳稳递到小孩嘴边,一点点喂下去。
除了第一次磕到了周瑭的牙,后面其余的动作挑不出一丝毛病。
细致又耐心。
郑嬷嬷心中惊愕不已。
她还深切地记得这个小少年打杀獒犬的模样,满目血红,浑身戾气,唇边牵着疯狂的笑意。
现在却敛起了獠牙和利爪,像个最温和体贴的兄长,用握刀的手,花心思哄小妹妹吃药。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郑嬷嬷又不解,又替周瑭感到高兴。
空药碗递过来,她笑道:“还是二公子有办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药这么痛快。”
周瑭想辩解,又被苦得皱起小脸。
郑嬷嬷把从云蒸院带来的糕点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薛成璧没有胃口,就没动手。
他望着吃糕点的小孩,腮帮子一鼓一鼓,皱巴巴的小眉毛渐渐舒展,杏眼弯起来,表情陶醉。
好像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快乐的事,值得留恋。
薛成璧暗沉的眼眸里,漾起一抹微亮。
周瑭连吃到第三块,满足地“唔嗯”一声,惊喜道:“这个超好吃啊!嬷嬷从哪里买来的?”
他脸蛋上沾了一粒饼屑,薛成璧看到了,抬起手想替他擦去。
郑嬷嬷道:“送来的人说是鹿枫堂的糕饼,听说那里的糕点有价无市,每日只做二十盒,有的富家姑娘为了尝一块,连一两黄金都花得。我料定你喜欢,就带来了哄你吃药。”
“是谁送的呀?”周瑭又摸了第四块糕点,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薛成璧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昨日你一位同窗送的。姓景,景公子。”郑嬷嬷笑道,“景公子说他是鹿枫堂的东家,若以后想吃了,随时向他要。和景公子做同窗,以后可有口福了啊……”
周瑭呆滞。
嘴里的糕饼顿时不香了。
他望着手里咬过一口的糕饼,犹豫要不要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优良品德,把它吃完。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糕饼。
薛成璧将糕饼投入口中,细细咀嚼。
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
喉结微微一滚,吞入腹中。
他掀起眼皮,望向周瑭,凤眸里沉着一抹泠然。
“比不上梅花酥。”
随后他抬起手,以指尖擦过周瑭的唇角,驱逐了最后一粒糕饼残屑。
周瑭脸蛋腾地红了。
……薛成璧刚刚吃掉的那块糕点,他咬过一口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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