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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话·迈步独行 终


这场变故来得太突然,也太不及时了。

        即使是庞左夫,在这样的人祸之中,也会如同其他凋零的残叶,一同被风暴的中心撕碎。

        已经坦然处世多年的老人,在他的迟暮之年,徒增叹息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庞左夫肉眼可见的衰颓下去,原本就已经老朽无力的身躯,一日日走向灭亡。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过他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用那枯萎的嗓音,吟咏一个生命在飘摇之中的诗篇。

        人们见到他时,不再是喜上眉梢、欢欣鼓舞,而是好言相劝他回去休息。

        他知道,自己的半个身体已经交还给了星环,余下的,只不过是残存的身躯。

        他感慨,他哀叹,但他从未流露过这一切,因为他依然在等待。

        他等待了太多,他等待过许多人,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让他放心不下,他等待过许多事,但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让他无奈长叹,他未曾等待死亡,而死亡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等待灾难后的光明,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

        他坐在桌边,书写着他的一切,纸张上写下的诗篇,凝聚着的是时间与岁月。

        “爷爷,你该休息了。”

        星溢昳在黑暗的房间里说道,只有黑暗能让她暂时重获光明。

        庞左夫不为所动,弯曲着脊背在桌前,犹如一尊雕像。

        他在出神吗?爷爷从来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星溢昳不安起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心里相信了某件事情,但她不敢告诉自己是什么,她也抗拒知道那件事。

        “爷爷,你该睡觉了。”

        星溢昳走到书桌旁,庞左夫忽然间如梦方醒,转过身来。

        “昳昳,我们该上课了。”

        星溢昳感到难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不好笑的玩笑。

        “……爷爷,你别开玩笑了。”

        但是,庞左夫却真的开始讲了起来,就像没有看到星溢昳的诧异一般,如同曾经一样,用沙哑的声音,讲了起来。

        “我最后要和你说的,是‘时钟之座’。‘时钟之座’所支配的时期……”

        星溢昳不明白庞左夫的想法,现在,即使把之前最后没讲完的一课补上,于她也已经无用了。

        但是,星溢昳却隐隐察觉,这已经不是星象课了。

        “……‘时钟之座’不仅仅是结束,它还是一个开始,若没有他的平淡、寂静,就不会有第二年的复苏与丰收。他教导我们等待,他告诉我们,等待会带走我们过去的、衰老的、腐朽的一切,也会带给我们未来的、新生的、光荣的一切。等待不是一种耻辱,恰恰相反,等待是一种勇气,是寄托在所有同胞身上的真挚之心。”

        “在‘时钟之座’支配时期降生的人,注定不会拥有过人的才干与非凡的成就,但是,他们天生是等待者,他们继承下过去,化为现在的载体,并传承给未来。他们的事业等待着其他人来使它伟大,他们的身躯则不必在存在之时得到加冕……”

        星溢昳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听着。

        第二天醒来时,如她所料的,房子里已经找不到庞左夫的身影,天王星人从空气中凭依的身躯,终将回归于清风。

        在那张桌子上,是一首完成的诗,在诗的末尾,未署名的作者写下这样几行字:

        我的等待终会消融

        而你便是星环的光华

        只恨我的影子不再相随与你

        我最爱的宝贝,星溢昳

        那一天的傍晚,一位蒙着眼的吟游诗人走过街道,人们惊奇地走出房屋,在街道两旁聆听这从未听闻的歌声。那位诗人慢慢地前行着,一步步迈步独行,她清越悠扬的声音,宛如涤荡过光辉的丰年。

        海王星有意或无意的吐息,轻微地,颤抖着触碰麦芽糖的耳尖。

        “故事讲完啦。”

        稍微低下头,就可以让额头紧紧相贴,额前柔软的发丝交织在一起,就像阳光静静浮在海面上,金黄色躲在海蓝色的下面,温暖的部分就从那里传出来。

        海王星闭着眼睛,她的身体在用全部的思想感受现在这个美妙的瞬间,将喜爱之物分享给喜爱之人的一刻,就是将自己的一片翎羽、一束秀发、一叶灵魂交与他人的时分,她要用心感受,洞悉、知晓这一瞬间所发生的。

        “还害怕吗?嗯?”

        她感觉得到升高的温度,与潜藏在温度中微妙的气氛。

        干燥的安静,没有一点参杂的杂音,除却她的心跳声,与短暂地在她耳畔响起的那个自然轻柔的声音。宛如深眠箱中,听到断断续续敲打的声响,令人不安,令人悸动,令人忍不住缩得更紧,蜷作一团。

        “我讲了个意味模糊的故事,让你误会啦。”

        感觉得到紧紧拥抱着的力量,海王星把她的脑袋拥入怀里,抚摸她的不安,如同抚摸容易散落的稻穗。微微昂起头,久久地深吻她的额头。

        “我就在这里呀,哪里都不去,只归你一个人。”

        原本想说的话,绕了一圈,终于到了可以传达过去的时候。在她困惑、不安、柔软的时候。

        “麦麦,谢谢你。”

        那是穿越亘古的表白,来自遥远的彼方,到这呼吸都会相接的短寸之间。

        “我的等待,最后等到了你。”

        “你害怕我讲这个故事,是要放弃,是要去践行那个‘等待’?麦麦,我的等待已经等来了结果,我失去了一切的孤独,得到了一切的你。”

        “你知道吗?在我们相遇的第一个晚上,我还把我的意识转移回了我那个比较大的身体上。那天,我感到空虚、迷惘,我觉得我几乎能知道明天我会在哪里,我得到的那一点点阳光会从哪里过来,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只知道我附着在这样一副名为海王星的躯壳上,我的一切都仿佛在笔尖上被呈现,我的等待在最后似乎只会得到永恒的沉默。”

        “但是,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我梦到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在黑暗中朝我伸来,我触碰到它时,一切黑暗都被驱散,在我面前伫立的是一个有着金色长发的女孩,而我醒来时,我看到你的头发。从那一刻起,我的等待或许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我已经等到了无以复加的奇迹。在我梦中的那个人,我起初没能看清她的脸,但现在,我觉得我再梦到她时,我一定能看清的。”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等待,我要和那个人一起迈步独行,即使我们的力量单薄,我们必定会行走到有光明照耀的未来。”

        “救赎我的人,永远只有那一个人,是你。”

        怀里没有传来什么声音,海王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爱你。”

        “我也是。”

        麦芽糖没有睡着,海王星也没有,即使时间仿佛已经沉睡许久。

        “睡觉吧。”

        “嗯。”

        ……

        桌前,海王星伸了个懒腰。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享用一份背德的深夜甜食,但她不愿意打扰在床上熟睡的麦芽糖,也就不去想那些东西了。

        她看着厚厚的一叠纸,心里颇为满意。

        “好啦,该休息了。”

        她轻手轻脚地摸回床上,面对着麦芽糖睡下了。

        桌上最后的一张纸,记录的是刚才她讲给麦芽糖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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