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雨欲来
永安十八年七月,大梁二皇子钟舒意率靼勒马队,驻军靳东城郊,按兵九日未发,行军隐蔽禁喧,天子未察。
七月廿四初至雁行山,钟舒意与林、柳二人离军入山,勘画地形图以防出而不胜,难以撤军。不料恰受山雨所困,借居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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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郎、柳郎?”
林述秋心绪不宁,轻声地唤。
他仰躺在山石上,背后的苔藓滑腻腻的,柳谙春看过来,觉得他要被绿苔淹没了。林述秋抻直了臂挡住月亮,只透过指缝眯着眼去瞧月晕边缘的缥色:
“你说,哪段月光最皎皎?”
“酸死了。”柳谙春笑他臭书生一个,却也乐得与他玩这种戏码。他抬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抓,像是真扯下片月光似的,递到林述秋面前:“这段,送你。”
林述秋稍一偏头便能瞧见他那双笑眼,近得令他有些心悸。他倏地想起初见时自己离柳谙春那样远,隔着花枝瞥见这双眼,怔神了好半晌,手里的花都揉得皱烂了。
那日是探花宴,林述秋与明家那位年轻才俊都是主角。他本无意久绕,只稍稍转到庭廊后侧,便想就近折枝杏花交差。他信手撇了枝含着苞的、又趁着枝叶疏处去瞧庭中众臣,正对上柳谙春抬着笑眼举杯望来。
探花郎自诩目力是少有的敏锐,将那张脸看得分明,只觉着熟悉,像是不久前便见过的。
林述秋摩挲着缰绳苦思,不免又多看了几眼,却发觉那人望的不是他,或者说谁也没瞧入他的眼。柳谙春只是空泛泛地朝这边一瞥,眼笑着,唇线倒是抹平的。
这双眼生得好啊。林述秋心道。人人看了都欢喜,便是搁在泥潭子里,也漂亮得教人心里发紧。
“林大人?”
随行的侍人轻声唤道。
“嗯?”他回过神,发觉手中的细枝早被揉攥得不成样子了。
待他与另一位探花返回时,已是满池清寒月色。永安帝高居上座,醺醺然抚掌,抬手挡开了身侧人的续酒:
“且将这花呈来与朕瞧瞧,状元郎都该等急了。”
他得了准许近前去,却在路过柳谙春面前时下意识侧目,心下一乱,又生了几分旁的思绪,有意教那花松了手,就着阵风滚两滚,鹅黄的蕊恰好迎向柳谙春。
“柳谙春这名儿倒是衬景,”他听见永安帝语气略带责问,“怎么,柳家儿郎这般霸道,春意尽教你抢了去?”
是我想将春意献与他。林述秋如是想。他合该是这暮春尽头。
他听着场上有人为柳谙春开脱,便只是垂眼听着、时不时再窥上一眼那人的侧脸。
“在想什么?”柳谙春忽然出声,扰断了他的回忆。
“嗯?”林述秋回过神,见那人还捧着手悬在自己面前,像是掬住了所有自他指隙漏下的月光,不由得失笑,收手虚扣住他的腕子牵下来轻吻,“不累吗?”
“你累吗?”他反问,腕上干燥温热的触感令他有些不适应,却也只是蜷了蜷手指。
林述秋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低低叹道:“……这可是勾结外族啊。”
“那又如何?值得。”柳谙春翻过身来,撑着肘趴跪在他身上,姿势暧昧得紧。他头发只是松松半挽着,余下的都垂在林述秋脸侧,遮蔽了九成月色。
“不如何,只是感叹一下罢了。”他笑道,“柳郎,你挡着我赏月了。”
“不懂你们这些文人意趣。”柳谙春稍稍抬起身子,将鬓发往耳后捋,垂着脑袋瞧他,眼睫投下的阴翳太深,比不上林述秋眼睛总是清亮的,“月亮有什么可赏的,不如赏我——”
话刚出口他便顿住了,嗫嚅半晌没出声,将一贯游刃有余的姿态收敛起来,胡乱扯了两把碎发来挡面上的烧痕,哑声道:“你嫌不得我,你个半瞎,看不着我是好是赖。”
“柳澜清风姿卓越,”林述秋将发丝从他手里轻轻理出来,道,“谁见了都欢喜。”
柳谙春默然。
林述秋抬手去揽他,那对琵琶状的胛骨落在掌里,硌得他疼。柳谙春比以前瘦了太多,脊骨都像山峦似的突着刺,骨骼、声线、脾性……他处处都是尖锐的、刻薄的,看向林述秋的眼里却总是搅着浓稠的情热。
柳谙春撑起胳膊从他身上挪开,跳下山石坐得远了些。林述秋也撑起身,望着他的背影道:
“你现在也过得快活。”
“快活?”柳谙春轻嗤,“你看我还有几分像从前柳家俊儿郎。”
“从前确实也俊,”林述秋懒懒笑了,他见柳谙春现下是少有的不设防,便有意玩笑道,“我初见你时,永安让你折柳代剑,你拿根细枝当刀耍,好威风。”
柳谙春不知在想什么,语气却不如先前轻快温软,像是藏了刺儿:“探花郎好风流,要是觉得澜清如今刀法不够俏了,可以趁早滚。”
“不滚,”他声音极轻,是惯有的温润,“怀瑜不会滚的。”
“现在倒是换你拿捏我了?”柳谙春眉尖一挑。
“那不能,”林述秋道,“一向不都是你拿捏我么。”
又是万籁俱寂。
“你眼下待我是愧疚,还是什么?”林述秋突然问道。
“如今也算有难当头,”柳谙春拧过身,正好将下颌尖抵在他膝头,又冲他露出个温软的笑来,“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说的话,可不好信。”
“又想示弱乞怜么?”林述秋也笑了,“可从前要惜命,这是人之常情。如今的难却是二公子的,与你何干?你又不必再卖笑佯乖。”
柳谙春拿那双笑眼瞧了他好半晌,才道:“你来爱我。”
“述秋,你得爱我。”他又重复道。
他总是这样避开话锋,用他惯来所擅长的、看似柔软可欺的姿态来避重就轻。柳谙春分明什么都懂,总占持着主导地位,而后轻佻地变着花样试探他,但凡有一点回避便会讥嘲他“不过如此”。
林述秋用拇指蹭他眉里小痣,除却在外人面前虚与委蛇,他们极少能像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的交流了。林述秋分不清他对自己是爱还是歉疚,亦或者至今依旧是利用,更不明白柳谙春为何是这个样子,为何对自己都抱有一种莫名的恼恨似的。
他这双瞳子是黝黑的,佯乖佯顺时像雏鹿,眼角却险险擦出道上挑的弧度,蕴着狠。林述秋知道他不要命,尤其那双眼总这样提醒他。
于是他也沉默良久,才沉沉一叹:“好,我来爱你。”
柳郎总是惯会拿捏人的。只是拿捏别人用“利”,轮到他身上却用的是“情”。
他们不日便要揭竿了,军中气氛焦灼,他们躲上山来借口被山雨所困,却只能有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透口气。这是他们最后一个能放下从前种种芥蒂、如此坦诚相见的朗夜了。
林述秋总归是有所忧心的,即便有柳家与他们里应外合,可此事一旦不成,那便是黄泉路上再见了。他不想至死都得不到柳谙春确切的回应。
他知道柳谙春想要证明,可眼下他也不确定是否还能给出这个证明了。柳谙春神经质地用自己那种绕指柔的薄刃紧紧缚在他脖颈上,瞧着是软的、尝着是腻的,可一个不慎便能剐下一层皮肉来,林述秋没少被他中伤过。
“天寒,”他道,“回屋去罢。”
“你呢?”柳谙春问。
“我也回。”林述秋也跳下山石,拍了拍衣袍,发现蹭着湿苔的污渍不好除掉,索性褪了披风来牵他,“你若是还不想歇,我给你念话本。”
柳谙春有些好笑,拽着他的手借劲起身:“你哪来的话本?”
“偷的。”他轻描淡写道,“我没有,二公子屋里倒挺多。”
“出息,人家金屋藏娇,你却连几个铜板都舍不得给我花。”柳谙春含笑,“柳家郎可不嫁穷书生。”
屋子离得不远,只是骤雨初歇,山地湿滑,二人走得小心,速度也就慢下来了。
林述秋瞧他腰间还挂着刀,挑眉道:“你也算娇?问问你那柄惊琅玕同不同意再说。”
“刀不娇,人娇。”柳谙春跟上一步,从背后贴他极近,将脑袋虚搁在他肩膀上朝他耳朵呵气,“我身娇肉贵,林大人可得留情。”
“看路。”林述秋无奈似地点了下他额心。
柳谙春却像突然来了兴致似的,与他并肩行着,不经意似的用自己肩头蹭过他的,又暧昧地用手指勾弄他掌心:“林大人莫恼呀……”
林述秋被他磨得耳热,又要替他注意着脚下,只好佯装镇静不理不睬,直到进了屋才半遮半掩地对上他那双笑眼,哑着嗓子道:
“莫再拿我逗趣了。”
他攥紧了柳谙春的手,却只是一瞬便又松了,情难自持似地在他眉骨落下一吻。
“话本呢?你不是要给我念?”柳谙春挪开眼,像是不忍对上他的目光。
“这屋里没烛火。”林述秋搁下脏衣,道。
柳谙春细眉高挑,乐不可支:“也忒可怜了,那怎么办,凿壁偷光?”
“二公子早歇下了。”他诚实地摇头,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那你骗我。”柳谙春轻轻朝他小腿踹了一脚,自行坐上了塌,盯着他要个解释。
林述秋跪蹲在他身前,熟稔地帮他褪了鞋袜,一本正经道:“不骗你,我这就去二公子房里再偷一趟灯烛。”
“……堂堂探花郎,尽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儿。”他登时语塞。
“没有金屋,阿娇气恼了,总得哄哄不是?”林述秋仰头瞧着他笑,瞧了好一会儿,柳谙春也笑出了声:“你不学好,倒赖我了?”
“赖我,赖我。”他笑道,“可不早了,话本日后有的是机会读,快歇下吧。”
“林大人哄骗人的本事可是长进不少。”柳谙春卸了刀抱着,翻身往里躺,懒声道。
“此处不会……”
林述秋想劝他别抱着刀了,却见他已然阖了眼。他侧过身想去拥柳谙春,却只是虚虚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喟叹一声:
“这点道行哪里哄得了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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