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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抽丝剥茧


“您见着我似乎并不惊讶,”柳谙春略微躬身作揖,丝毫不惮地探究道,“澜清实在好奇,您与林大人又是怎样搭上线的?林大人才回靳东,您是比东宫还快啊。”

        “你有意留了痕迹,我自然看得出。”钟容与避开了他的问题,只是随口解释道。他亲自给二人看了座,又转而望向林述秋。

        “如此一看,大殿下确有明君之资。”林述秋见势头不对,便调转话锋道,话语间竟没有避讳之意。柳谙春目光微沉,他自然清楚钟舒意的为人,钟家几代人里没一个是真昏庸暴戾的,这是实话,却不该林述秋来说,更何况是当着钟容与的面说。

        “我也正是因此仰慕兄长。”钟容与低声笑道。

        柳谙春一怔,不曾料到他是这反应,心中诧异却也不便明说。

        “倘若父皇知晓便罢了,可这调令怕是没过父皇的手。”钟容与捻着茶杯轻旋,想起自己先前问过一嘴调令来源,当时柳谙春只道是东宫。

        “殿下聪敏,”柳谙春也挑明了应证他的想法,“据我所知,确实没有。”

        “既然圣上并无究其罪责的意思,宋重又是早年间便日日随在他身边的人,有的是宠信。以往不是没有这种例子,即便接连被参,本子垒起来有半人高,可皇帝不理,谁敢动?”林述秋继而问道。

        “一旦依大殿下之令擅动,只会害所有人殒命。”

        当然也不排除他就是想顺道让钟容与丢条命。柳谙春心下暗嗤,继续道:“若要如此算来,宋重确实杀不得。可靳东兵变至今平定十余年,大梁在休养生息,靼勒又何尝不是呢?圣上虽忌惮内乱,但更该怕沈家军不肯再给他守边关。”

        “我听父亲提过,圣上似乎有意征伐靼勒。”林述秋道。

        柳谙春闻言掀起眼皮看向他,沉吟几秒,说:“北疆地荒,一向没什么收成,以往军粮全靠盐商输纳。若圣上当真有意发兵西北,眼下就更不能乱了开中法,宋重私贩盐引就相当于要断北疆军士的活路。”

        “你的意思是,要引父皇觉察其中矛盾,借此彻底除了私贩盐引问题?”钟容与稍显迟疑,探究性地看向柳谙春,“盐引相关必定是经了户部的手,若此事还有柳尚书纠缠其中,柳郎你待如何?”

        柳谙春闻言皱眉,他自是不在意柳家如何的,可柳言蹊先前还在宴中替自己讨差事,若柳家因此落了势,他必然也不好过。

        他捏着袖口衣料,无意识搓捻着,拧眉分析道:

        “若您只是依照调令所讲,杀了那阉人便罢,自然与我柳家没甚影响,也算交差。树倒猢狲散,他手下大抵有不少人还眼馋那个位子呢,只等着他下来了,好换人坐坐。”

        “这不算太难,只需引他出宫…甚至只需他不在父皇身边便好,他也不至于随身带着人。”钟容与应道,“可父皇那里不解决,定要责难于我,柳郎,此事难有两全。”

        “我知殿下忧心母家驻守北疆之苦,必不肯如此饮鸩止渴,杀了一个宋重还有下个,确实不妥。”柳谙春叹道,“可把弄圣意,澜清不过那么一提…谈何容易。”

        “再难也只能如此,圣上是年岁高了,不是变得昏庸无能了,迟早要反应过来的。”林述秋呷了口冷茶,将目光移向柳谙春,“先从底下抽丝剥茧,在圣上彻查此事之前将自己摘干净,只是怕要断了柳家日后的财路了。”

        “阿堵物罢了,财路有的是,不缺这一条。”柳谙春见他望来,便松了眉头,也捧着茶盏笑,“柳家独子要与殿下一路走,柳家上下便都是这意思,自然以殿下为先。只消惦念着您与澜清是一损俱损便好。”

        钟容与一怔,旋即也笑应了下来:“自然的,我不如兄长,眼里未必揉不得沙。”

        “此事殿下照旧在暗里,甚至无须再有动作,朝中有我,回头再劝父亲递两张折子。”林述秋撑案起身,“朝外,便只待柳郎挂牌锦衣卫了。”

        柳谙春眉尖一挑,再抬首恰好望进林述秋眼里,少年意气烫得他心下烦乱,面上笑意却愈发温软。

        “如林大人所言,且行且看罢。”他缓声应道。

        雨愈发的急,待到柳谙春拜别时,巷里的低洼处已经积着一层薄薄的污水了。林述秋朝着他感叹“二皇子竟是当真仰慕着那位殿下”,又催促他早些回了免得受人怀疑。柳谙春一哂:

        “他巴不得我与你多待些时辰,才显得我尽心尽力。”

        “你可真是…”林述秋一时语塞,觉得有些苦楚,又心知自己没道理替别人先觉着不舒服,便了当地问道:“二皇子一门心思为东宫效力,你眼下所为,岂不是吃力不讨好?”

        “述秋,”柳谙春挑着眼睨他,有意将身子倚近了些,“几次三番提醒,你便这样关心我呀?”

        林述秋只盯着那双眼出了神,喉头一哽,也不晓得辩驳,便低抑地“嗯”了声儿,惹得柳谙春一阵好笑。他并不继续拿林述秋逗趣,而是坦然道:

        “你既知我是两面不讨好,又怎不想想,我这是见风使舵真小人呢?”

        “你是吗?”林述秋只是问他。

        “没准儿是。”他移目不答。

        柳谙春自然知晓,他顶着钟舒意赏的皮做这事纯粹是两边不讨好,不仅钟舒意要疑心他与人勾结了去,且钟容与若真是这般仰慕东宫,也要反感他不忠不义。

        但倘若钟容与厌了这位兄长呢?那是何等场面,柳谙春早有料想。钟容与不争,可以逼得他争,而首要的就是让兄弟二人彻底决裂。

        “我以为你该与他相熟的。”柳谙春不经意似地侃道。

        “二殿下?”林述秋侧目,“熟,也不熟。只是昔日游学时有过几面之缘,哪里能知晓他如何看待东宫。况且他身份特殊,逢着也总是隔了帘的,便不曾真正面见过。”

        “游学?江南么。”柳谙春喃语一声,没再细问,只是思索着钟容与几时出过靳东,怎从未听说过。

        “倒是你,”林述秋道,“父亲的性子,你摸得比我都清楚。久居宫中,却还看得清局势,东宫待你不薄。”

        柳谙春知晓他记着自己先前用林澄道威胁他为东宫做事,只是放慢了步调,拿一双笑眼不偏不移地瞧着他:“天家的信任,说没转眼就没了,何必太当真?至于林太傅,我在东宫侍读这些年,除却殿下便只与他接触最多了,自然了解些。”

        林述秋被他瞧得手足无措,生出几分心猿意马的荒诞心思来。他别过眼,低声催柳谙春快些,免得在雨里久了,日后害了湿病不好过,却见他笑得更欢了。

        “莫笑我了,”林述秋叹气,“柳郎未免太会拿捏人。”

        “我可不曾想要拿捏你。”他轻嗤一声,挪了眼。

        “那便是我好欺。”林述秋无奈道。

        柳谙春执伞的手一紧,步子快了些:“可莫要在朝上这般好欺。”

        林述秋拎了拎袍子,免得下摆沾着污水,也紧了步跟上,又道:“那定然不能。雨大呢,柳郎,伞便留与我罢。”

        “嗯?”柳谙春怔然。

        他失笑,松了捏着下袍索性虚托了一把人的腰送到对街,还替他撩了帘子:“发什么怔呢,轿子都没注意到?早些回了,那些个腌臜案子还得你劳神呢,这伞留与我,回头我差人还柄新伞送到东宫去。”

        柳谙春自有察觉这份狎昵,只是思量一瞬便依了他的意。他晓得身边这些人爱看什么、爱听什么,自己只是卖笑佯乖,便自然能与人亲近两分。可林述秋似乎例外,卖笑佯乖爱看,僭越唐突也爱看。

        “倒不必这样做给东宫看,”他在轿上又撩起小帘,探出只筋骨分明的手,语气懒漫,“不如下次,换林大人撑伞罢。”

        “你自有打算就好。”林述秋拢手一笑,不再言语,只是转而命车夫起轿,目送了半晌。

        这探手撩帘的场景似曾相识,他又想起都州那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公子,也是这般撩着帘子出了画舫的。

        不同于柳谙春的清瘦劲拔,那人身量稍小,瞧着憨态可掬。大梁风气自由,百姓亦可着红戴金,他便明晃晃一身红袍,脖颈上还坠着只长命锁。

        柳谙春笑时便与那小公子更为相像,温软乖顺,唯独缺一点率真和意气,只是生在官家,大抵怎么也不能随性任为的。

        他后来在家中问过林澄道,柳家旁系也不曾再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若猜是私生子,也没有半点与此相关的流言蜚语,更遑论他二人容貌称得上如出一辙,那点儿差别太过细微,约莫只是生活习性与气质差异所致——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也不见得能这般相似,不如说像同胞兄弟才是。

        林述秋着实好奇,却又不好问柳谙春本人,只得暂且作罢。

        若是柳谙春也有那般生动性子,此刻大抵不会在这里与他共事了。他转了转伞柄,为着自己荒谬的想法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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