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半日闲
柳谙春闻言眉心一跳,多留了点神,不动声色道:
“不曾,父亲向来不与我讲政事。”
“这倒称不上什么政事。”
他垂下眼避开柳谙春的视线,又将书翻了两翻,却没看进去半点,只是示意柳谙春放松:
“不过他回来的赶巧,算来正碰上父皇的寿宴。”
“按礼部的习惯,怕是要省去桥将军的洗尘宴了。”柳谙春拣了个不轻不重的话头侃了句,停了研墨的手,静待他的下文。
钟舒意像是有意绕圈子,随口接道:“若真如此,倒是免得铺张浪费了。”
“桥将军平乱有功,薄待了显得小气。”柳谙春思量片刻,“既是圣上寿宴,镇守北疆的安鄯王是否也该回靳东述职——”
他声音一滞,掀起眼皮试探性地瞧了眼钟舒意,却正对上他也望过来。
“澜清懂我。”
钟舒意倏地一笑,搁下捏着书页的手,又正了正身子,像是准备与他促膝长谈:“但不是安鄯王,是控鹤军1现下的统帅,安鄯世子沈西雍。”
月洗瘦竹,浓夜无寐。
-
翌日。
柳谙春一早便要去锦衣卫领差职,昨夜钟舒意与他谈起过,约莫是为便于看管诏狱,北镇抚司辖下百户比南镇抚司是要多上些许的,所以才将他挂在北镇抚司下。钟舒意说不上绝无私心,却也是方便了他,早年间的旧事许是能查出些眉目了。
尹斯年虽未入过诏狱,但那一脉的旧部却不免有被永安帝拉下水的。案牍库中的文书卷宗就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是唯一有希望将他拽出泥沼的路,倘若查验的真相能推翻柳言蹊那套说辞,他便无需再这般被人按在仇恨里过活。
许是探花宴上闹得不小,柳谙春打一进院就惹了不少目光。庭内有人候着,是个面瘦骨立的青年人,刚打了个照面,便知得他也姓柳了。柳谙春暗嗤,只道是柳家别的本事没有,往各处安插人手的活计倒是干得利索。
他随着那人到了档房,流程走得也快,领牌上册,话都不需他多说几句,只听着便好。镇抚盛瞻云眉眼与盛溪舟确有几分相像,一身赤红蟒袍打眼得很,柳谙春一眼便能瞧见。
“浮舟载月苕溪上,倚杖瞻云魏阙旁2。盛家两位公子真当是功高有为,镇抚大人也是不负这瞻云一名。”他含笑恭维道。
“柳郎说笑。含光那日专程找来,与我念了半宿,说探花宴上有人折柳一枝便败了他的绣春刀,单论这点,在我手下做百户是屈才了。”
盛瞻云喊得轻佻,像翠楼里的女子唤情郎,惹得柳谙春无端生出几分笑意:
“侥幸罢了,大人谬赞。”
“明儿你要当值的,”他随手还拣了个院里刚摘的青果子塞给柳谙春,见他不要,便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口,酸得眉头狠皱,“嘶,谁摘的,不知道搁两天再端出来啊?”
显然近前来的几个锦衣卫都习惯了他这作风,不以为意地调笑两声便各干各事去了,盛瞻云喊完又回过头冲他嘱咐道:“现下且教柳执带你熟络熟络,牌子可看紧了,莫让旁人拿了去。”
“那澜清便告退了。”他略一躬身,打帘出门。
柳执与他一道走,却也没有带他认认人的打算:“你在东宫许久,可还认得眼下形势?扁先生嘱你需得谨慎,你若有不明了的,问我便是。”
“先生可曾提及哪位殿下?”柳谙春问询道。
眼下永安帝正值壮年,没有退位的迹象,沈、柳两家手里握着兵,为着靳东当年那一场叛乱,也已调养生息十余年了。世家与天家近二十年的对峙,在永安帝心头横了一根刺。
他摘不掉沈家的兵权,便立了沈眀霁为后;柳家私兵虽在那时几乎伤亡殆尽,可任谁看都该知晓,这兵早该养回来了。更遑论禁军总督向来与柳言蹊交好,用度都等着户部拨银子,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是顶了虚数的、又有多少是遵柳言蹊之意的?
永安帝想保证世家的平衡,没个合适的由头推翻柳家,便押着柳谙春,教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沈、柳二家的联姻教他疑心难消,何况元后沈氏早已病逝,永安帝顾忌着旁人留的后手,有意扶盛家:兵权散不掉,那便从锦衣卫入手。明有盛溪舟作指挥使,暗里又将诏狱给了盛瞻云,锦衣卫上下名、权二字皆掌在盛家人手里。
“不曾,盛家近来得势,锦衣卫也扩张得厉害。”柳执答,“扁先生想来也是中意二殿下的,可圣上铁了心思,东宫不好换人呐。尚书大人不曾与您讲过什么吗?”
沈家举棋不定,是因为钟容与身上淌了一半沈氏的血,可柳家手里握的是前朝秘辛,是否真站在同一战线,难说。柳谙春暗自思忖着,从永安帝身上定是不好下手,但若是兄弟不睦,倒也未尝是无懈可击的。
“父亲对此也并未多言,在他眼里不过先后顺序罢了。”柳谙春哼笑一声,又缓声道,“先生来信与我讲,东宫殿下执日很可能会有动作。我思量许久,仍不能确定这话指的什么,可有何解?”
“扁先生不是方士,总归不能是真的预知。”柳执迟疑片刻,“这是先生当日有安排才是,你且注意着莫要动声色便好。”
“多谢提醒。”他颔首道。
二人在庭内闲步半刻,柳谙春顾忌着人多耳杂,只再问了些当值相关。眼瞧着这院里也转过一圈了,柳执也知此地不宜讲话,便同他约了晚些时候去松籁馆吃酒。
柳谙春对那地方谈不上喜欢,却也不算讨厌,只是胭脂香恼人得很,每每都要让钟舒意调侃一番去,实则却是惹了他的厌。但他晓得风月所最好掩人耳目,便只好无奈应了,先行去了府天街。
-
日头正盛,这阵也不过辰时,晨间的潮气凉而不寒。
柳谙春随便寻了个小摊铺坐下,瞧着人家碗里的奶绿奶绿的豆汁觉得新奇,便问老板也点了一碗。
这边正忙着擦桌的婶子看他眼生,忙热络地上前推荐:“您是第一次来吧?豆汁儿哪能单喝呀!再来一小碟芥菜疙瘩丝儿,搭两个焦圈儿,要是能吃辣还得有辣油,那才香呢!”
“那便按您推荐的来吧。”柳谙春笑应道。
然而豆汁刚端上桌他就后悔了,陶碗是滚烫的,奶绿的半稠液体还冒着小泡。
柳谙春鼻子一皱,那味道闻着活像阴沟里泛着酸苦的淤泥,他迟疑捏着汤匙想尝试一口,却过不去那道心理障碍。
失策。他神色僵硬,拎起小匙甩了两甩,只觉得自己连其他东西也吃不下了。柳谙春数足铜板搁在桌上,起身就准备走,回眼瞥见角落里的乞儿,索性用帕子包了两个焦圈儿,缓步过去搁在他面前。
“柳郎还有这般好心呢,”有人自他身后走来,“我倒鲜见这靳东有人理会乞儿。”
柳谙春回过身,稍一拱手:“林大人,您散朝得早。”
“确实早。”林述秋笑笑,指着那边小摊桌上一动未动的豆汁和菜丝,“浪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柳郎。”
柳谙春也笑:“那不如当是我请林大人的?”
“那还是算了。”
林述秋赶忙摇头,柳谙春这才瞧见他手里还捏着把丝竹小扇,摆弄起来还真有点臭书生的味道。
人模狗样。他心道,笑里带了两分促狭。
“见你方才怕是没动两口,不如赏脸同我一起去吃碗抄手?我知道对街有个老爷子的摊还不错。”林述秋见他笑得欢,稀奇似地多瞧了两眼,趁机邀请道。
不是没动两口,是压根儿没动。柳谙春神情有些微妙,却也不拒绝,两手一揣,道:
“那便请吧?述秋。”
林述秋总能从他话里觉出两分暧昧来,摇摇头,步子不急不缓,顺道还买了个刚做好的糖人。
“头一份儿呢公子,”摊贩麻利地收了钱,递糖人的时候还冲他眨眼,“刚开张,低一份有彩头的。”
林述秋闻言一挑眉尖,转而递到柳谙春面前:“你信这个吗,许个愿?”
“我不信,”柳谙春悠悠然走开了,同时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只晓得那摊贩怕是患了眼疾。”
林述秋愣住,旋即哈哈一笑,紧两步追了上去:“今儿心情不错?从前没见你嘴这样毒。”
糟透了,他心道,在一大早被倒胃口之后还见到你,简直不能再糟了。
然而柳谙春嘴上却还是回道:
“不赖。”
“但是林大人,你说的馄饨到底在哪儿呢?”
“这不就到了,”林述秋阖了扇子遥遥一指,顾不得礼节什么的便拽着他的袖子疾步走过去,熟稔地朗声喊道:“老爷子!两份红油抄手!啊,你能吃辣吧?”
他才反应过来似地望向柳谙春。
“还好,”柳谙春轻轻颔首,忍不住又道,“林大人方才活像饿死鬼投胎,怎么,二殿下苛待麾下谋士了?”
“胡讲,”林述秋嗔责一声,转而又笑起来,“没见这儿多受欢迎?我们是最后一桌了,后面再来怕是要站着咯。”
注释:
1控鹤即驾鹤,古人谓“仙人驾鹤登天”,因此帝王常为近幸或亲兵赐名“控鹤”。
2出自徐冲渊《通明馆洒扫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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