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任何命运,无论如何漫长复杂,实际上只反映于一个瞬间:人们大彻大悟自己究竟是谁的瞬间。——博尔赫斯
第一章
黑云以摧枯拉朽之势驱散夕阳余韵,片刻后闪电撕裂苍穹,敲下急促的雨点。
傍晚五点半,正值帝都晚高峰,路上的行人们匆忙奔跑起来就近找寻遮挡物,街边的饭店和便利店客流量惊人。
闻越蕴被轰鸣的雷声吵醒,撑着脑袋在绣台前怔然,掐着眉骨回神,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胛骨,就垂眸执拆线器,仔细的将睡过去前绣完的拙劣部分拆干净,才有闲心去看不断亮起的手机屏幕。
发消息过来的几个名字都熟悉又陌生。
寻旎:[qwq你收到小白结婚请柬了吗?我们拉个小群,商量一下给她随多少份子合适呀?]
闻越蕴回了个“好”,人往后仰,栽进柔软的椅背里,举着手机点开更早的消息。
季舒白:[浅浅,我下个月8号婚礼,你要来观礼吗?我没有请陆离铮。]
绣台正对着窗,滂沱大雨在玻璃上蜿蜒成帘幕,模糊了绚烂的霓虹夜景,思绪随雨声飘远,已经许多年没人喊过她浅浅了,久到闻越蕴快记不起曾经用过的名字。
纤细手指在屏幕上轻敲,删删改改,反复多变。
年少时她和季舒白与寻旎的关系都很好,彼此承诺过等她们结婚时候,自己一定来当伴娘。
时过境迁,伴娘的位子易主,人总是该到场的。
惊雷伴着道闪电轰然炸裂,白光乍然,玻璃窗映出闻越蕴明亮眼眸,手一抖,直接按了发送。
你蕴:[嗯,我参加,你想要个什么新婚礼物?我帮你绣一幅刺绣吧。]
季舒白:[唉?不用不用,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我好想你的。]
你蕴:[是很久没见过了。]
季舒白的昵称换成了“正在输入中……”
闻越蕴发了几分钟的呆,最后等到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季舒白:[是呀,那你几号过来提前跟我说一下就行,我帮你订酒店。]
她知道对方想问些什么,无非是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这几年的近况如何。
以前喋喋不休的小话唠,终究保有成年人的疏离分寸感没问出口。
就跟她没办法再贴着脸笑问“我们白白终于放下你致远哥哥了啊?”一样。
闻越蕴几不可闻地吐出口气,努力扫干净心头阴郁,重新捻起绣针穿梭于布面,皮皮相叠,针针相嵌,勾勒出孔雀生动翎毛。
“人家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家境也好,现在是做苏绣的……你等下好好表现,万一成了呢?”
屏风内侧女人音色醇厚,声声劝慰,另一个轻佻的男声插话,“爷还用好好表现?什么女人见了我不得贴上来。苏绣是个什么东西?她什么学历?”
“苏绣是苏州刺绣的简称。”清冷的嗓音由远及近,“我本科剑桥。”
闻越蕴原本是怕别人尴尬,想在外侧等着对方不聊了,再找个机会绕进去,听到这句实在懒得浪费时间了。
公子哥嘴里叼着只烟,扫过来的时候人眼睛乍然亮起,饶有兴趣的打量起来。
进来的姑娘远比照片上明艳出挑,素颜不施粉黛,长发低挽成髻,肌肤白皙无暇,狐狸眼灵动,曼妙身材把改良版旗袍撑的前凸后翘,长腿纤秾合度,将又纯又欲四个字诠释的淋漓尽致。
“这是苏磬。”阿姨尴尬得打圆场,“小苏啊,这就是要给你介绍的闻越蕴。”
闻越蕴勾唇,提醒道,“你烟灰掉裤子上了。”
“……”苏磬哽住,迅速起身抖落,但花里胡哨得衬衫上还是留下了块灰斑,他四两拨千斤的当作无事发生过,伸出手礼貌道,“姑娘好,在下苏磬。”
“我看到你就觉得不太好。”闻越蕴懒声答。
介绍人的脸阵红阵白,局促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闻越蕴瞥她,反手敲桌,“张姨,我今天来过了,结果你看到了,以后就别在我外婆面前念叨这茬事儿,护工千千万,你想转行做婚姻行当可以直接转,我也可以介绍你去世纪佳缘,犯不着兼职拉皮条。”
她转身就走,身后脚步声匆忙的跟了上来。
茶室外正对着排双向六车道,红灯让闻越蕴不得不驻足,浓烈的麝香自侧袭来,她蹙眉,往左边挪了一大步。
苏磬嬉皮笑脸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随口就来,以后注意,姑娘你不能以第一印象看人,我们先接触下。”
“闭嘴。”闻越蕴掀眼皮,窥见斜对面商业楼led巨屏上的男人。
黑红赛车服挺括熨贴,勾勒出宽肩窄腰,青年单手搂着头盔,圆寸、五官凌厉,流畅颈线牵扯着锋利喉结,掠过露出点儿灰青色的纹身线条的锁骨,最后隐进衣领。
长腿斜撑,懒散地倚在布加迪bolide旁,很随性的睨向拍摄镜头,深邃黑眸像是冷潭,斜扫镜头一瞥惊鸿把桀骜不驯和松弛舒适糅合得恰倒好处,分毫不显突兀。
商业区等绿灯的人不少,能听见身后拍照的声音,清甜的女声和御姐音交错。
“是陆离铮唉,你有看他前天的比赛吗?最后那个大漂移帅死我了。”
——“看了啊,谁找他代言,真是赚死了。”
“我那天看他生活照,锁骨好像纹了个人名唉,名草有主了……”
信号灯由红转绿,人潮涌动着向前,闻越蕴立在原处没有动,等这边空下来,才抬手指着那张广告牌,粲然一笑,“我连他都甩,你觉得自己配吗?”
苏磬耸肩,笑意更甚,公鸭嗓刺耳,“姑娘,饭可以乱吃,牛逼可不能乱吹,你说这人我认识的,你要是喜欢他,更应该和我多接触,我可以考虑帮你问他要签名。”
闻越蕴觑他,眸光流转,“你手机借我用用行吗?”
“当然。”苏磬大方的掏出手机,闻越蕴嫌弃地捏着块纸巾裹住,算着信号灯倒数数字,低头输入号码,拨打。
倒是真认识的,拨出时屏幕浮出“铮哥”的备注。
她把手机递回去,迈步往前走,苏磬握着个烫熟山药提步急追,“……我没事儿铮哥、我哪敢儿调戏你啊……是我相亲呢,漂亮妹妹搬你出来说她连你都敢甩,我一听,扯什么犊子呢,还有人能甩你?好像是姓闻,叫什么云。”
追逐的脚步声停止,闻越蕴没回过头,径直往停车场走。
身后苏磬像是被什么钉死在原地,通话早被陆离铮切断。
他脑内无限循环陆离铮那句低沉阴翳的问候,“泡你嫂子,想死吗?”
闻越蕴自诩生活规律,四点睡十二点起,完整的八个小时,最近要少点儿,因为在着手准备季舒白的新婚礼物。
季舒白发了张仓鼠宝宝的高清图片给她,说是自己养得宠物,叫南瓜。
她夸可爱,然后决定绣幅小仓鼠给季舒白。
两人莫名其妙的闲聊起来,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聊着聊着对方忘了回也不会难过多想,下次还能继续接起由头来。
“我喜欢林致远那么多年,他都没回头看我一下,我不得不放弃。现在的老公很爱我,就挺好的。”季舒白如是说。
闻越蕴不对他人选择妄作评价,随口转开话题。
绣面上憨态可掬的仓鼠图案大致成型,掐算工期,正好能赶得上,她捻绣线,滚针一点点得刺出外扩的皮毛走势。
寂寥的月色落眼角眉梢翩跹,又在大理石台面上铺出清凌凌的水色。
素手绕线勾挑翻飞,褐色长线与灰白短线交叉重叠成形,渐渐把纷乱无措归整成杂色交织的仓鼠脊背。
赶工不分日夜,闻越蕴睡眼惺忪地坐回台前想看看睡前的“杰作”,朦胧间被倒扎的绣针刺破手指。
痛感骤然令她换过神,指尖冒出红豆大的血珠。
闻越蕴蹙眉,弯腰找到医药箱,咬牙挤了下指腹,熟稔地拿酒精冲洗到不再外渗血珠。
右手暂时负伤休息,她重新窝回床上,捞了只pad准备看个电影消磨时间。
划开解锁就误点跳转到了微博热搜榜单。
占据大半个屏幕的黑白照片里,五官硬挺、头戴着警帽的青年,缓缓同记忆里蓝白校服的少年重叠。
闻越蕴的呼吸一滞,拇指掐着受伤的指腹更用力的捏下去,痛感瞬间蔓延至心头。
配字寥寥几行,概括了林致远的生平。
[英雄未逝只是长眠!战友,一路走好,9月4日沐城雷霆支队特警大队长林致远在执行任务中遭遇歹徒携爆/炸物袭击,不幸光荣牺牲……为保一方平安、守一片净土做出了突出贡献,林致远多次获嘉奖、先进工作者、优秀□□员、二等功等荣誉……][1]
热评第一是个用真名做id的,补充了讣告没写到的:[这是我队长,叔叔原来就是警察,因公壮烈牺牲被评为一级英模,队长从警后申请延续了他父亲的警号,他没成家,此后这个警号将再次被封存,永不启用。]
视线模糊又清明,泪滴落在被面洇出大片湿花,闻越蕴掀被子把自己完全埋进去,pad被抖落,砸地发出巨大声响,和着撕心裂肺的痛哭。
叶片撑不住露水的重量,任它滚落,清晨雾气弥散,给每个人身上都笼了层霜。
林致远的追悼会在沐城殡仪馆举行,哀乐低回。
白、蓝、黑警服泾渭分明的排成队伍,依次入内送别。
白菊簇拥着冰棺,青年阖紧双目,安静的躺在其中。
偌大的殡仪馆里的交织着放声恸哭与悲愤咆哮,命运再度以跌宕的形式应征了它的不仁不义。
闻越蕴着黑裙,头挽白襟花,排在亲友的队伍里,氤氲水雾散在眸里,有口气郁结在胸中,吞不下,吐不出。
她身旁站着形容削瘦的季舒白,身型在微风里轻晃。
闻越蕴连忙搀了她一把,不肯再松开手,寻旎挽她的左手,三个女孩子并排,互相做支撑。
季舒白低泣,喃喃念,“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他,特别喜欢,可他有他的背负和要走的路,他不要我陪着走,我当如何?我不当如何,我努力过得很幸福,想让他安心,可他凭什么不让我安心?他凭什么不来看我的婚礼?”
闻越蕴默然,低头去看自己脚尖,惶惑间想起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是七年前。
警校平时不能外出,假期又少,林致远很难和大家出来玩,他走时候路灯扯着颀长的影子,没回头,伸手随便挥了挥,潇洒讲,“假期再聚。”
未曾想过会是最后一面,不知不觉已泪眼婆娑。
夏日里难得凉风,今时阵阵,温柔的抚过脸颊,像是林致远在遥遥与大家做漫长的道别。
林致远葬在青山烈士陵园,他获批一级英模,与他的父亲和战友们同归,永远守护着热爱的土地。
翌日清晨,闻越蕴和寻旎陪季舒白上山单独祭奠。
远远地便望见墓前站了人,青年黑衣临风,凸显出劲瘦腰身,指间猩红明灭,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他弓身大马金刀地坐下去,斟了两杯酒,一杯洒在墓前,另杯去碰空杯,仰头喉结滚动饮尽。
山间起了浓雾,能见度极低,闻越蕴窥见那人凌厉侧颜轮廓。
隔雾霭,辨不清,可她知道,那就是陆离铮。
哀风拂过层峦叠翠,烛火轻曳长明。
闻越蕴终于看清他的脸,那双平日里锋芒毕露的凤眼半敛,英俊面容亦掩不住的落寞和憔悴,下颌浮出细密青茬。
陆离铮抬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仿若素昧平生。
目光又落到别人身上,颔首算作致意,便起身离开。
无神论者闻越蕴在这刻虔诚祈求林致远出去遛弯了,他们年少时那么要好,林致远总是一口一个哥嫂的喊着,今年过年发祝福时候还说希望能看到她理理陆离铮,就真别看到这幕了吧。
“我的手机好像忘在上面了。”季舒白左右摸着兜,轻声讲。
闻越蕴揉酸涩的鼻尖,贴她脸颊哄,“我上去帮你拿。”
石板小路隐在树林间,上山的路途不近,她顺石阶往上走,熹微晨光透过叶片打出斑驳陆离的影。
视线忽然聚焦于某一点,闻越蕴停下脚步,侧身让出条通路。
上山的视线范围要比下山的少上一截,当她看到陆离铮的时候,对方起码看到她有一阵了。
避无可避。
陆离铮站上一阶台阶,微微垂眸,神色晦暗。
高大的身影覆住她的影,在地上打出纠缠的虚相。
时隔多年又嗅到清冽的冷杉气味,原本就发达的泪腺莫名其妙的溢出泪来,温热液体不受控制的顺入唇隙,苦涩难忍。
“下雨了。”陆离铮嘶哑讲出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闻越蕴被翻涌的窒息感扼住咽喉,闷声答,“嗯,下雨了。”
身高差让她不得不仰着头回应,倏然间带着薄茧的指腹覆上脸颊,蹭得眼睑酥痒。
长睫毛沾着泪珠扑扇,陆离铮轻捏住她的下颌,语气不容置喙,“乖,别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顶着餐巾纸再度贴上来,轻柔的拭干净泪。
秋水剪瞳里映出他清明的身影,距离极近,近到闻越蕴能看清到他眼底猩红血丝。
“好了。”所有的外力都消散,陆离铮收回手,沉声讲。
下一瞬温热的指尖划过掌心,手中一沉,季舒白的手机落了进来。
陆离铮单手抄兜,硬朗眉宇间渡了层阴霾,喉结微动,涩然道,“别跟苏磬那种人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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