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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陛下这是动了立储的心思


事情就是这样。
很多事情,很多时候,跟你自己愿意不愿意承担责任,敢不敢慷慨赴死,没有半个秦半两的关系,在你决定作出某个危险的举动之前,必然就已经注定,会有无数人被你的这个决定拖下水,付出惨重的代价。
屈匄忍辱负重,为国复仇,不能说有错,但在决定殊死一搏,想要对赵郢动手之前,难道就真的没有想到,此举会牵连许多跟他有关的人吗?
这种事情,已经无从追究。
事实就是,这件事爆发之后,所有之前与屈匄交好,对他提供过帮助和便利的人,纷纷遭殃。
想要炮制一把优秀的弓弩,制作周期很长,需要的很多材料,如牛筋等物,在这个时代,都属于违禁物品。
比如牛筋,牛角,牛皮等物,都有严格的处理流程。
谁家的牛死了,怎么死的,都必须及时上报,然后由衙门派官吏亲自上门检查核实,之后才能动手宰杀,宰杀之后,官府则统一收购可以用来制止武器盔甲等装备的材料,剩下的,才允许百姓自由买卖。
在这种情况之下,要想搞到制作弓弩的材料,尤其是这种优秀的强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财可通神,事无绝对。
任何时代,总有些人能绕过制度,搞到一些普通人无法搞到的东西。
这种事情,只要还是人在管事,就无法彻底禁绝。
对于这种情况,上面的人,心知肚明,只要你别太嚣张,也别太过分,谁也不会穷追不舍,揪住你不放。但问题是你别出事,尤其是别出大事。像刺杀始皇帝,刺杀皇长孙这样的事,一旦爆出来,那就谁也别跑了!
所有曾经为这件事高抬贵手,开了绿灯的,都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帮凶了!
这其中的代价,无法想象。
在黑冰台的全力追查下,没有谁能藏得住秘密,就算是你藏得住,别人也能把你咬出来。为此,破家灭门者,不计其数。
许多人,甚至都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已经忘记了个干干净净。
但有人帮你记得!
这几日,每日都有犯人家属跪到长公子府门前苦苦哀求,额头都磕出了血。对于这些人,赵郢一概不见,最后不胜其烦,直接叫来了咸阳县负责治安的官兵,直接驱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当初,若是自己被人乱弩射死,今日跪着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无辜之人。
……
章台宫。
看着大步离开的皇长孙殿下,黑不禁扭头看向一旁的始皇帝,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陛下,真的不需要微臣出手干涉吗?”
说到这里,黑语气顿了顿,偷偷瞥了一眼始皇帝的反应,见始皇帝神色如常,这才小心翼翼地劝道。
“殿下毕竟年轻,又向来心善……”
始皇帝摆了摆手,淡淡地道。
“无妨,且再看看——朕要看看,朕这个皇孙,遇到这种情况,到底会怎么选择……”
黑闻言,默默地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只是,时不时望向大殿之外的目光,充满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
皇长孙仁而爱人,与人为善,这原本是他最欣赏皇长孙的地方之一,但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这位皇长孙殿下的心肠能再狠一些,再硬一些。
因为,他随侍在始皇帝身边数十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家这位陛下的心思。
今日这番举动,看似波浪不惊,其实暗藏凶险。
皇长孙一旦行差错着,可能就会引来许多不可预测的变化。
……
此时,赵郢并不知道,自己今天即将面临什么。
他从皇宫里出来,按部就班地去江山社稷司那边转了一圈,看了看江山社稷司那边的工作进展。统筹使尉未央姑娘被临时抽调去了宫中修撰典籍,但有两位左右监丞在,所有的事务,井然有序。
见淳于越老先生也在,过去又聊了几句。
这老先生现在很忙。
最近老先生忙着整理各地采风的资料,那些大秦说书郎,除了宣传大秦政策,帮助大秦抢占地方舆论高地之外,就是顺手采集各地的民风。
这些第一手的资料,不仅是了解民生民意的可靠资料,同时也极具研究价值。淳于越老先生很有学者风范,最近越发沉迷这些,每日笔耕不辍,隐隐有向孔夫子修《诗》看齐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还要教书育人。
不仅要抽空在自己的城西溪水草堂公开讲课,坐而论道,尽力地传播儒家的理念,还要时不时去冠军大将军府上的新学堂坐镇,亲自检查那些皇室幼童的学习情况。
此处虽然不允许专门讲授儒学,但兼容并蓄,各家理论统而有之,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轻忽。
儒家欲兴起,欲求其新,求其变,必须主动求变,以务实的精神,尝试吸纳各家精华。而放眼整个天下,没有一处,比得上这新学堂。
自己如今担任着这新式学堂的山长,便是一种极为难得的机会。对此,他看得甚至比溪水草堂那边的讲学还要重要。
所以,今日能在此遇到淳于越,也算是意外之喜。
若是以往,一般都是两人简单的客气两句,然后赵郢就会自顾自地坐下,读一读老先生最近整理出来的资料,亦或者写出来的文章。
有时候,还会停下来,与之辩论交流一番。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淳于越老先生别的不是,这道德文章,写得真是极有水平,而且难得的是,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并不故步自封,文章变得越来越务实,里面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法家、道家,甚至是墨家的影子。
哪怕对赵郢来讲,都极有借鉴意义。
但今日,似乎有所同。
“微臣见过皇长孙殿下——”
见赵郢走进来,淳于越当即地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来,整顿衣冠,极为正式地冲着赵郢深施一礼。
“今日,可为殿下言仁否……”
赵郢见状,不由眉梢微挑,瞥了一眼这位双手捧揖的老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可是要为那些每日跪伏在我府门之外的人进言……”
淳于越:……
赵郢的话太直接了,直接跳过了他苦心准备了许久的论述阶段,直接进入主题,这一下都快把他整不会了。
但看着赵郢直直看过来的目光,他也没办法强行再跳回去,给赵郢讲什么仁爱恻隐之类的道理,只能有些生硬干瘪地点了点头。
“殿下英明……”
赵郢这下不笑了,他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儒家的扛把子,曾经把自家阿翁成功带到茄子地里去的老先生,淡淡地道。
“你想要我怎么做……”
淳于越老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神色坚定地再次深施一礼。
“请殿下法外开恩……”
赵郢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他,一直到淳于越浑身不自在,躬身的动作都开始变形,这才淡淡地道。
“老先生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大到一家,小到一国,无道德,人心尽丧,然而无规矩,则无以成方圆,无律法,则无以护秩序,一个国家,秩序混乱,则国将不国。”
“道德在法律之上,但法律却是护持道德,保护国家的基石!”
说到这里,赵郢居高临下,虎视着兀自躬着身子的淳于越。
“孤凭什么法外开恩?孤为什么要法外开恩?凡是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譬如千里长堤,可溃于蚁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今日孤在此,破坏一次律法,明日就会有更多的人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想要法外开恩——”
说到这里,赵郢冷笑一声,看着神色有些苍白的淳于越。
“你觉得,一旦我大秦的律法失去威严,没有了它的法度,谁都可以践踏改变,最后遭殃的会是谁?”
说到这里,长身而起,走到淳于越的面前。
“你若是不知道,孤不妨告诉你!一旦到了那种地步,遭殃的不是那些达官贵人,也不是我们这些皇子王孙,而是那些无权无势,原本就卑微到尘埃里的无知百姓,寻常小民,正是你口口声声喊着要仁爱要仁政的百姓……”
说到这里,赵郢冷哼一声。
“现在你告诉我,你们儒家的道在哪里?你爱的民到底是什么民?还是你们所谓的仁爱,到头来只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幌子!”
淳于越如遭雷击。
他数次张口欲要辩驳,却数次又闭上了嘴巴,一时间,心中的念头纷呈,险些动摇了这些年来所坚持所追逐的理念。
所以,仁而爱人,爱的什么人?
所以,恻隐之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以,律法和道德到底谁在谁先,谁是谁的补充?
……
一时间,他失魂落魄。
乃至于,赵郢扬长而去,他都没能反应过来。
赵郢原本想去田击那边看看的,毕竟,自己提出的那些改良种子的思路,想要在这个时代落实下来,几乎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拥有许多无法跨越的难关。
但这种事情,总得有人去尝试,自己身为把田击这位实干精神这么强的墨家矩子带到这个充满了伟大情绪,实际上很难有什么真正成果的方向里的始作俑者,不能真的当一个甩手掌柜。
但因为淳于越的事,忽然就没有了兴致,干脆起身离开了江山社稷司。
打马去了新兵大营。
当然,现在已经不叫新兵大营了,而是叫君子营。
相较于淳于越这种老学究,还是这群新鲜出炉的君子们可爱,虽然他们一个个高鼻深目,操着半生不熟的关中话,但一个个的就有趣的多了。
在这里,没有谁会劝他,让他高抬贵手,也没谁劝他,身为皇长孙,一定要心胸宽广,有恻隐之心。
大家就一起喝喝茶,饮饮酒,弹弹琴,下下棋,有的时候,还会抚掌大笑,吟诗一首,亦或者是拔剑起舞。
然后顾盼自雄,嚷着要为皇长孙殿下扫不平之事。
端得可爱的很。
赵郢已经有了想要把这群人放回河西的心思了,河西地势深广,就需要这群有文化有教养又明事理的谦谦君子君子。
……
章台宫。
听着黑冰台校尉的禀报,始皇帝的脸色不由缓和了几分,眉眼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身为黑冰台大总管的黑,也不由偷偷松了一口气。
至今,皇长孙殿下的表现都可圈可点,完全符合了陛下的预期。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淳于越那位迂腐的老先生,今日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始皇帝闻言,哈哈一笑。
云淡风轻地摆了摆手。
“这臭小子,还算懂得些浅显的道理,朕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那陛下……”
黑试探着看向始皇帝,始皇帝摆了摆手。
“你不要插手,再看看,再看看——朕的江山,终究不能交到一个有妇人之仁的滥好人之手……”
黑悄悄退下,默然不语。
他明白自家陛下的心思,故而不劝。
以大秦如今面临的局势,大秦的继任者,可以是一个暴君,也可以是一个仁君,可以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也可以推行王道,减轻黔首身上的负担,但唯独不能是一个像长公子那样毫无立场,一味仁慈,近乎妇人之仁的滥好人。
陛下今日动了考究殿下的心思,恐怕这是动了想要立储的念头了。
他的目光,穿越大殿厚重的大门,看向外面鳞次栉比的宫殿,眼底隐隐有了几分忧虑,他不是忧虑皇长孙殿下如何应对,而是担心皇长孙殿下一旦应对失误,陛下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赵郢并不知道这些,在君子营消遣了一番,已经恢复了心境的他,骑着自己的乌云盖雪,信马由缰地往自家府邸赶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不由眉头微蹙,就地勒住了缰绳,下意识地做出了戒备的姿势。有了上次的刺杀事件,他的警惕性也提高了不少。
当然,这里不是城外谁家的田庄,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尤其是距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想要行刺的难度,几乎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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