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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涧水流年


  到父母家刚坐下,八哥别在左腰间的摩托罗拉汉显BP机响起,他轻轻一摁,上面显示:“请速回电话,金海。”他右手指熟练地拨开右腰间的黑色手机皮套粘口,掏出诺基亚手机,准备给金海打过去,他看见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金海的手机打来的。八哥回拨电话,“海哥啊,刚才在赶场,闹得很,没听到。”“八哥,我们今天晚上就到筠连了,哈(还)是回来过年,明天到三里坎我屋头来耍,全家人一起哦......”

                  孩子们喜欢爷爷、娘娘(奶奶)家里的老式摆钟,总能听到它“咔哒咔哒”的摆动声;在爷爷家还能见到缝纫机,昏黄的灯光下,娘娘坐在缝纫机前,慢慢地将裤子的裂口一条一条缝,所有的补疤裤子都是她的杰作。令孩子们印象深刻的还有家家(外公)、婆婆(外婆)屋里用的双喜脸盆,洗脸、淘米、洗菜都可以用它,盆底画着两朵大牡丹、两只蝴蝶,那个大大的囍字最醒目;脸盆架是旧式木质洗脸架,上面搭毛巾,下面可以放好几个盆子,一家人围在一起洗脸、说话;还有婆婆家的蜂窝煤、煤炉、小火钳,换火时,孩子们把蜂窝煤弄个稀巴烂......

                  腊月廿七早上,八哥一家人先去离巡司场口不远的盐井村泡温泉,然后再到县城。城头人头攒动,闹热得很,走在定水河边,白云依静渚,定水一曲抱筠流。刚到三里坎,芳成和八哥立刻回想起11年前的春节,也是在三里坎,恋爱中的他俩手牵手,看耍“狮子”的情景,涧水流年月,流水十一年间......

                  到了金海家,小芳拉着芳成下厨。午饭过后,两家人去逛公园。走在通往公园的胜利街上,车水马龙,街右边暗灰色的百货大楼依然矗立着,八哥觉得它好像从未改变过。百货大楼门口的街沿上,一个60多岁的老麻儿(老太婆)正在摆摊,旁边竖着一根竹竿,挑着一块脏兮兮、灰白的布,上书毛笔字:“取痣,20块钱一颗,取不脱不要钱!”老麻儿头发往后扎起,白发中掺杂黑发,黝黑的圆脸,三角眼,看不见白眼胆,眼睛贼亮,额头横布如沟壑的皱纹,穿着泛白的灰色棉袄,肥胖的身体坐在一把棕灰色的、有块灰色坐垫的竹椅上。八哥觉得她好像就是百货大楼的一个组成部分。

                  八哥瞅见一个约十八九岁、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笔直地坐在摊前一条灰色的矮凳上,正等着取痣。只见老麻儿正坐着侧身右手轻轻一捏细长的玻璃吸管,从褐色的玻璃瓶里抽起一点液体,她左手摸着那小年轻的下巴,说:“扬起脑壳,不要动。”她缓缓抬起右手,对准他的右鼻翼上的一颗大黑痣,玻璃吸管轻轻一点,紧接着,挪到他右嘴角的“好吃痣”,又是一点,完事。八哥瞧见他白净的瓜子脸上,两颗痣上直冒白泡,脸显得更白了。年轻人仰着脑壳斜睨着看稀奇的八哥。两人眼神交汇,八哥觉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这时,回过头来的金海扯了扯八哥衣角,嚷道:“走啦,八哥,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硫酸取痣嘛!”八哥边往前走边回头又看了看那个还仰着颈格儿(颈子)的年轻人......

                  来到公园池子球场,一个小伙子提着一个“燕舞”牌录音机,轻轻把它坐放在台阶上,打开塑料磁带盒,摁键打开仓门,放入一盘磁带,右手大拇指一推,仓门关上。《猛士》劲爆的节奏立刻响起,小伙开始跳霹雳舞,舞曲还没有完全在空气中散开,一群人就围拢来观看,时不时的从人群堆里传出叫好声、掌声......

                  晚上,金海的“干亲家”请客,地点在城中心“灯光报”的国营饭店,这位“干亲家”是在木樨园做布匹生意的,八哥也认识,他特地请了八哥一家。三个男人喝过三瓶五粮液后,女人和孩子们早已吃过饭,小芳、金海的干亲家母、芳成带着孩子们回金海的家里唱卡拉ok。三个男人意犹未尽,说是去喝茶打牌,实际上去了糖酒公司楼下的“紫罗兰”歌厅。开始,八哥建议:“要不我们去素歌厅耍哈嘛?”金海的“干亲家”舌头打着啰啰地说:“我......还、还不知道?你、你和金海在北京常陪那总出入、入长泰歌舞厅!”“这是在家乡的嘛,要注意影响!”八哥低声说。“不要筋斗(一直)啰嗦啦,走,就去紫罗兰!”金海醉眼迷离地吼道。

                  刚进“紫罗兰”门口,就撞见熟人迎面出来,“苏老师......”八哥惊呼,八哥的初中语文老师向他点点头、侧身快步离开了。八哥转头盯着苏老师遁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淹没在黑夜中再也找不到。进到大厅里,灯红酒绿,大堂经理瞅着三人打头,立刻笑脸相迎,引路带入包间,八哥他们三人刚坐在黄色的仿皮沙发上,一群年轻女娃依次走进来,站作一排,看模样,小的十五六岁,大的二十几。

                  “三位大哥请挑选小姐。”大堂经理声音富有磁性,这磁性很快就会把客人包包里的票子吸走。他们一人选了一个。烟雾缭绕中,三位小姐,一个在听金海唱张国荣的歌《风继续吹》,一个在抱着八哥跳舞,还有一对在玩摇色子喝酒。跳舞的小姐告诉八哥,前几天,她和姐妹们站成一排让客人挑选,发现其中一个竟是自己老家中心校的小学数学老师,她立马把头埋(低)下,心“蹦蹦”直跳,幸好老师没选她......

                  摇完色子的小姐边往杯里倒酒,边瞟着沙发旁褐色玻璃茶几上的东西------两个摩托罗拉汉显BP机,那是八哥和金海的,2000多块钱一个;还有诺基亚手机,摩托罗拉手机------那是金海的,都是9000多块钱一部的。一会儿,她和两个姐妹交换了一下眼色,多情却似总无情。当晚,三个十几岁的女娃儿为了多得小费,也是拼了......

                  回到金海家,已是凌晨3点过,装睡着的芳成的直觉告诉她,老公去逮(找)了“小姐”,可她不问、不闹,不睁眼,继续睡。芳成的柔弱咄咄逼人,反使八哥就范。此刻,他生出一种对不起老婆的念头。以前,八哥每次游戏于花丛,他都认为他爱芳成就像爱自己一样,自己心里装的是家、老婆、孩子,不是别的,所以,每次逢场作戏后,他并不觉得有愧。可这次,令八哥彻底失眠。看来,有时,柔弱的威力一点也不比核武器差!

                  翌日,住在金海家里的孩子们听到一阵气哨声响起,像防空警报,看着孩子们疑惑的表情,金海又侃上了------这是筠连丝厂几十米长的烟囱排气的声音......“腊月廿八也不放假?”脸上挂着眼袋的八哥望着远处孑立的烟囱,既像是问金海,又像是自问......

                  正月初六,八哥一家人离筠返京,商铺初八开张......

                  1995年暑假,三个孩子闹着要回筠连耍。芳成带着孩子们又回到了巡司,待了一个月,绿树阴浓夏日长。暑假里,三个孩子敞开吃雪糕,因为在北京,八哥只准孩子们偶尔吃一点点。最经典的光明大冰砖,四四方方的,奶香味十足,孩子们待在家里拿出一块来,放在碗里用勺子挖着吃,甭提那有多爽了;还有盐水棒冰,又是一种经典棒冰,咸咸甜甜的,解渴,百吃不厌,吃完,孩子们总是还要再叼着棍子“嗦”一会儿;雪人雪糕,孩子们叫它娃娃脸,每个大小都不一样,表情也各不相同,芳成发现孩子们打开看着都能乐好久;三色杯,香草味、草莓味、巧克力味,三味绝配,八哥10岁的儿子是一个味儿一个味儿吃,4岁的“大公主”是每个味儿都挖一点混起来吃,3岁的“二公主”是等化了再吃。

                  还有菠萝渣渣,它很长,棍子也很长,孩子们吃完也要“嗦”着棍子,满满的菠萝味,每次拆开包装就能闻得到,甜到掉牙;小布丁,也是经典雪糕之一,奶味儿十足,吃个小布丁刚好不会觉得少,5角钱就能买到;玉米香,这是做得最仿真的雪糕,没有棍子,有个绿色的底座,那浓浓的玉米香,真的让孩子们欲罢不能,外面的皮也特别好吃;绿舌头,孩子们一边吃着绿舌头,一边看着动画片《猫和老鼠》;果冻和着里面的沙冰,口感好不说,好吃又好玩,孩子们每次都要把它“嗦”成软的玩一会儿;伊利火炬,是一款蛋筒,主打是伊利苦咖啡火炬冰淇淋。

                  长夏乡村事事幽。芳成偶尔也叮嘱:“孩子们,冰糕凉,少吃点。”可没用。这个暑假,孩子们记忆中的冰淇淋,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味道------大脚板,孩子的最爱,浓郁的奶油味和咖啡味让孩子们直流口水,包裹着巧克力外皮和瓜子仁,咬起来双重口感,瓜子仁真香,倍儿棒;雪宝,没冻住的时候,孩子们拿它当汽水喝,冰冻以后,吃起来就跟冰棒差不多,就是没有棍,拿在手心,冻得好爽。这些味道,恐怕孩子们几十年后也不会忘记......

                  1996年国庆节,金海终于如愿,买下了自己长期租住的四合院......

                  1996年12月,29岁的八哥在北京喜得三女。32岁的芳成分娩时的痛苦、危险,真如老话说的------儿奔生来娘奔死,有命吃鸡汤,无命见阎王。

                  芳成因为生孩子多,膀胱受损,一旦大声咳嗽、大笑,就会尿失禁,而且,每到冬腊月,芳成总要犯一次泌尿系统疾病。为治病,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天坛医院,八哥带着芳成都跑遍了,可还是没辙......

                  1998年12月25日,北京市天桥百货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发布公告,宣布进入高科技领域,收购北大青鸟商用信息系统有限公司98%的股权,同时收购北大青鸟软件系统公司的两项知识产权。同年12月30日,北大青鸟有限责任公司和北京天桥发布公告,宣布北大青鸟通过协议受让方式受让北京天桥部分法人股股权。股权转让后,北大青鸟共持有北京天桥股份1534.987万股,成为北京天桥第一大股东。46岁的那宝山担任北京天桥CEO。

                  1999年惊蛰,八哥看到亲戚从老家定期寄来的《筠连报》上的一则新闻------筠连丝厂破产。1994年,宜宾地区筠连制丝厂生产总值2000多万元,利税70万元,达到了高峰。1994年后,受国际国内市场变化影响,加上老国有企业的包袱越来越重,企业经营日益困难,每况愈下。于是,多年的“筠连老大哥”企业,被人在后面加上了一句话,成了“筠连老大哥,年年往下梭(滑)!”1998年筠连制丝厂因资不抵债而破产。此刻,八哥耳畔似乎又响起筠连丝厂孑立的烟囱排气放哨时如防空警报般的声音“呜......”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

                  1999年腊月底,八哥一家人在回乡过年时,八哥好不容易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中医那儿,打听到治芳成产后泌尿系统老毛病的方子:

                  猪尿包3个,用小苏打、盐巴揉搓10多分钟,清水洗3遍,剪2厘米的小口,装酒(糯)米3两,倒10多毫升料酒,摇匀,用针缝口;切下输尿管,剖开洗净,苦亥子(野葱葱)2两,淘净,苦亥子去蒂、去外壳,放入纱布里;拿大碗,碗里盛50毫升料酒,冲1小碗温开水,全部浸泡,蒸2小时;蒸好,待凉后,切开猪尿包,把酒米饭、苦亥子加水,全部一起搅在锅里,加枸杞、大枣(去核)、黄芪,加冰糖,煮开后,微火,搅20分钟。粥状即可食。1天吃3次。

                  芳成按此方吃后,再没犯过老毛病。

                  2000年春节过后,八哥买下了自己租住的四合院。春分这天傍晚,八哥在院里的躺椅上,边喝着“红星”二锅头,边看着《筠连报》,他注意到一则新闻------1999年,在北京的木樨园、天桥、西单、王府井、万鑫朝阳批发市场和河北的石家庄、河南郑州、山东淄博周村、湖北武汉汉正街、湖南湘潭、云南昆明、贵州贵阳、陕西西安、甘肃兰州、新疆乌鲁木齐、四川成都的荷花池市场等地,均有筠连商人经营。

                  他们多数以柯桥的中国轻纺城为中心,从在柯桥的筠连商人手中进货,到自己的经营地从事二级批发经营。北京的20多家商场内设有大新纺织品专柜,基本上是由筠连商人经营。据估计,截至1999年,累计约有8万名筠连商人在全国各地从事以布匹、服装为主的商业经营,筠商人数累计约占全县人口的1/5,汇集了一支庞大的商业大军......

                  八哥点燃一根烟,牙齿咬着过滤嘴,联想起自己在山西、陕西、浙江、北京的经历,流水十四年间,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如海啸涌上头来。在太原大热天搬货时,黄豆大小的汗珠沿着面颊滚进嘴里,咸中带苦。冷天顺(搬)货时,手皴裂起冰口,腰酸背疼,咬着牙还得把当天的活干完,久了,劳苦也就习惯了;在西安商铺租金涨价时,心中满是酸楚;在柯桥当纳税大户胸前戴大红花时,全是浓浓的甘味;在北京被那宝山“摇号”忽悠时,怒目圆睁的辣味,而且是朝天椒的特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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