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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1993年5月,初夏,天色明净如洗。

        俞城卷烟厂厂长魏成昨日突发心肌梗去世。

        太突然了!

        上午还开大会要改善工人们的清凉补贴,下午就被发现人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地躺在办公室地上。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厂子要合并,工人薪资津贴福利都要有影响。还不是什么好的影响。

        魏厂长身子还没凉透呢,今天一帮工人就罢工来抗议闹事。

        程颂在卷烟厂工作8年,26岁,已经是仓储部门副主任,少不了魏厂长对他的赏识和提拔。

        那些传言他不知真假,但他绝不能允许这帮人这个时候闹事!

        程颂脾气爆不好惹,可他也讲义气朋友多。在厂子里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此时,卷烟厂南门永涓河附近,两伙人吵得震天响,身侧的手都已经蠢蠢欲动。

        人群中不知是谁推搡了程颂一下,借此,那一团终于分不清敌我地搅和在一起。

        突然一声尖叫让场面骤然静了下来!

        “彩彩掉河里啦!!!”

        静默两秒后,下饺子一样,永涓河附近会游泳的立刻跳下去救人!

        程颂被围在中间,全身散发着杀气拨开众人狂奔过去。

        --

        两天后。

        卷烟厂家属楼。

        陈莱坐在床边倾身用眼皮贴贴女儿的额头。还好,不烧了。

        她坐直身子,满眼心疼,手轻轻整理女儿脸上被汗湿的碎发。

        她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再一次发生!

        陈莱抬眼看着床头上挂着的莫生气条幅,深呼吸几下,起身去厨房给女儿蒸蛋羹。

        女儿退烧后,程颂就去忙厂子和魏厂长的事了,凌晨出去,太阳落山了才回来。

        进门看见陈莱在厨房忙活做晚饭,开门关门声音不小,陈莱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确实,他也气自己。那天应该先把彩彩送去财务部陈莱那里,而不是听说有人闹事,就找了个眼熟的工人帮忙看着,自己头脑一热冲在了最前头。

        程颂去洗手间洗把脸,洗完了也不擦干,水顺着他脸颊没入衣领,他攥着衣领一提直接把上衣脱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

        一直为工人着想的魏厂长去世,厂子领导们提出要合并,以后厂子各个方面都要大改,还专门找他让他去安抚一下工人。女儿又因为他现在病恹恹的,说话都有气无力。

        他脸上还挂着彩。

        是那天陈莱赶去医院一巴掌打的。

        两人都脾气冲,以前也经常吵架,但是吵完就完事了,几乎不过夜。

        这次不一样,陈莱从那巴掌以后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

        他还在对着镜子忏悔。陈莱瞥了他一眼,从衣柜里拿了件干净衣服扔给他,“出来,有话跟你说。”

        陈莱在卷烟厂当会计,程颂是部门副主任,两人分的房子是个一室一厅。前些日子还商量着如果申请的两室批不下来的话,他们就去外面租房子。

        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还晾着刚做好的蛋羹。

        程颂敞着腿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看那晚蛋羹。

        夕阳罩在他身后,陈莱的视角看过去,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也还是没看够他那张脸。

        程颂长相出众,眉骨硬朗,下颌线干净利落,整个人透着股桀骜不驯,还带点痞气。有时看着好相处,外人惹到他了又会被他散发出的戾气震慑住。

        陈莱长相偏艳丽,早几年,没少被人一边说道是狐狸精,一边偷瞄几眼。

        她跟异性说几句话,就要被传勾搭男人。

        后来就很少人敢这样说了。

        因为会被暴躁的一家三口怼回去。

        是了,彩彩不止遗传了程颂和陈莱五官上的优点,还有暴脾气。

        小小年纪,得理不饶人的事没少干!

        程颂自知理亏,这几天陈莱的反常也让他心慌,所以他大气都没敢出,只是懒懒地坐着,等待发落。

        陈莱深呼吸一口气,语气淡淡的:“我们离婚吧,程颂。”

        程颂下意识闭上眼,腿上的双手握紧,青筋凸起,再睁开眼,表情有些讨好的意味,“陈莱,我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

        陈莱摇摇头,伸手拿过一旁的蛋羹,用小勺子挖了挖,让它快一点凉下来,彩彩中午就吃的少,凉了就叫她起床。

        “我什么都不要,但是彩彩跟我。”

        程颂腾地起身:“不行!不能离婚!彩彩也……不行!”

        陈莱心里那股火终是没压住,“你有什么资格说不行?程颂,这几年因为你替人出头、惹事、打架、暴躁,我们吵了多少回?就算这次的事情没有发生,我们也会离婚!别人说的对,我和你是硬碰硬,日子本就过不了太久!”

        “我带走彩彩也是怕她再受你牵连,这次是落水,下次呢?你的脾气改不了的。”

        “厂子最近事多,你也没时间照顾彩彩,我等下会带着彩彩去我妈那住,等你有空了,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程颂和陈莱是高中同学,程颂不爱学习,高中毕业就不读了,进了厂子工作。陈莱考上了北城的大学,两人确定关系后,程颂每月都会坐几个小时的车去看陈莱,给她买礼物给她生活费,帮她照顾家人。

        陈莱毕业后放弃了北城的工作,回到俞城,跟程颂在同个厂子工作,两人很快结婚,同年就有了彩彩。

        彩彩是他们爱的结晶,那时他们之间有爱,有感动,有要与对方共度余生的承诺。可谁也没能预想到两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程颂手肘抵在腿上,两只手抓着头发,从来没有这样近乎崩溃过。

        --

        卧室里,床上的彩彩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子,重重呼吸了几个来回。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妈妈离婚,妈妈带她去了大城市生活,过了不知道多久,妈妈带着她跟一个温柔的叔叔生活在了一起。叔叔对她很好,她还喜滋滋地叫那个叔叔--“爸爸”,日子越过越好,他们的房子越换越大。

        等她长大了一些,又来了一个陌生的奶奶,这位奶奶当着后爸爸的面对妈妈很好很客气,后爸爸不在的时候,就对妈妈冷嘲热讽,逼她喝药,表情很刻薄地说着“不生个孙子凭什么给你养着别的男人的孩子”。

        不过,后爸爸对她和妈妈都很好,总会站在妈妈这边。奶奶也没什么办法。

        直到,许久不见的亲爸爸又出现了,出现在她学校门口,在她新家门口,在后爸爸的公司里……

        她看见妈妈半夜一个人偷偷的哭,听见后爸爸在阳台打电话“我知道是程颂干的,不行,我和陈莱都不会同意让他带走彩彩”。

        后爸爸凌晨被送到急救室,奶奶一巴掌打在妈妈脸上,刻薄的样子又出现了,“那个程颂就是个疯子,你赶紧把他女儿送走,否则,你就跟我儿子离婚!”

        妈妈很难过,后爸爸也很难过,奶奶每天都在摔东西。

        然后……

        然后她就记不清了,彩彩使劲揉了揉眼睛,其实她更想揉揉发昏发胀的脑子。

        彩彩慢慢坐起身子,听见客厅爸爸妈妈在争吵。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一定要带她走。”

        “不可能,她是你和我共同的孩子,我不会让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不能失去她。”

        “你根本就照顾不了她,她更需要我!”

        “陈莱,你也清楚知道我对彩彩的爱和照顾不比你少,你……”

        彩彩慢慢拧动卧室门把手,拉开门,房门发出咯吱的声响。

        客厅两个红着眼眶的大人上一秒还怒发冲冠,听见声响后瞬间熄了火,只剩胸口大幅度上下起伏。

        一家三口对视半晌,两个大人脑子混沌,空白了一瞬。

        彩彩却想了很多,刚刚做的梦已经渐渐模糊,可她还记得她跟妈妈走了以后妈妈多么辛苦难过,受了很多委屈。

        妈妈总是告诉她不要委屈自己,不满不高兴就要说出来,要去改变。梦里却因为她让妈妈受了委屈,彩彩很自责。

        彩彩也不知道要不要把刚才的梦当真。

        她记得爸爸说过梦都是反着的,有的时候爸爸妈妈又会说“宝宝的梦一定会成真”。

        彩彩懵了。

        她听见刚刚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提到了“离婚”两个字。

        她停下脚步,仰着头,声音又奶又哑:“这次我跟着爸爸!”

        现在轮到他们两个懵了。两人茫然地对视片刻,又很默契地认为彩彩是睡糊涂了,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陈莱蹲下身抱她在怀里,贴她额头确认体温,然后抱她到她的专属椅子上,把温热的蛋羹放她面前,轻柔道:“饿了吧,先吃点,还想吃别的吗?妈妈给你做。”

        彩彩往嘴里送了一口,热度正好,味道正好,又嫩又滑,吃进去很舒服。

        她吃了半碗,发现爸爸妈妈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盯着她。

        “妈妈,你们离婚,我跟着爸爸。”

        陈莱呼吸一滞,急切地走到彩彩身边,握着她的小胳膊,再三确认:“你选爸爸?”

        “为什么?你不喜欢妈妈吗?”

        陈莱说话都带哭腔了,刚才是气得眼睛通红,现在难过失落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彩彩小手盖在妈妈的左眼上,直摇头,“彩彩喜欢妈妈,非常非常喜欢,彩彩希望妈妈可以过好日子,妈妈不要带走彩彩了,好不好?”

        “可是妈妈不能没有彩彩宝宝。”

        陈莱哭,彩彩放下勺子搂着妈妈的脖子抽抽嗒嗒地哭,程颂坐在两人对面手撑着额头默默地哭。

        陈莱收拾好她自己的行李,拎着包走到门口,不舍地回头看彩彩。

        “明天上午9点,民政局门口见。”

        彩彩还坐在她的专属椅子上。

        程颂先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吐出一口烟雾就拿着桌上的报纸朝窗户那边扇,发现还是会有烟窜到彩彩那边,恼火地摔了报纸,起身走到窗口,对着外面抽。

        彩彩觉得爸爸的背影有些凄凉,很惨。

        她滑下椅子,走到爸爸身边。

        程颂忙把烟按灭在窗台上,蹲下等她说话。

        彩彩眨巴眨巴眼睛,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然后抱紧了爸爸的脖子,小脑袋靠在爸爸的宽肩上。

        程颂那股子消散不去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可能这辈子的眼泪都在今天流了出来。

        彩彩感受到爸爸身子有些颤抖,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

        心想:不知道爸爸还会不会变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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