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雪
小雨密密如线，夹杂着冬日独有的凛冽寒意。
江怀野拎着两个大购物袋，在前面走着。
隔着一步远的距离，迟意跟在后面。
孤寂的白噪音渐渐被鼎沸人声取代，身侧来往行人增多，小孩子在连廊下奔跑嬉闹。一路走来，迟意的掌心已经被攥出一排月牙形状的压痕，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她仍没想好该如何道谢。
刚刚……她还差点连累到对方……
江怀野忽然停下来。
迟意一直低着头，没收住脚步，险险撞他身上。
“对、对不——”迟意脸颊瞬间涨红。
“在这行吗？”
乱糟糟的思绪，突发的状况，迟意脑袋混沌，并未在第一时间明白江怀野的意思，目光茫然。
江怀野手臂微抬，购物袋悬在迟意眼前。
迟意倏然明白，又羞又愧，脸颊红晕即将蔓延至眼尾耳际，胜似街边悬挂的红灯笼。她避过江怀野的视线，接过东西。
顿了几秒：“谢谢。”
声音很轻很浅，甚至被落雨的声音掩过。
江怀野侧耳“嗯？”了声。
迟意立即手足无措起来。
这时，有“嗡嗡”的震动声在两人中间响起，江怀野摸出手机，屏幕上是来电时的界面，他抬头环视一圈，目光在马路对面定格几秒后压掉。
“商场五号门的楼上有酒吧和歌厅，旁边是直达电梯。”
丢下这句话后，江怀野匆忙离开。
少年身形挺拔，肩背裹在黑色的外套之中，背影很好看。迟意盯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黑发，直至消失在视野，她后知后觉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的意思。
脸颊热气烘烤着，迟意感受到胸膛下突然加速的节奏。
……
十五分钟后，迟惟东开车赶到，迟意正站在连廊下躲雨。
旁边都是短暂停留的几口之家，姿态表情皆是和家人在一起时有的放松，他们聊着琐碎日常，迟意孤零零插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满满。”迟惟东隔着小广场看到迟意，挥了下手。
走近后，他注意到小姑娘帽子边沿那圈毛绒绒的装饰已经被雨水打湿，蔫巴巴地垂贴着衣服，心下愧疚：“冷不冷，怎么不在里面等？”
迟意摇摇头：“不冷的，我刚出来。”
声音在喉间滚了几圈，迟惟东最终沉默。
随后，父女二人又去补购了些生活用品。
再次从商场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小雨依旧，夜幕中无星无月，只路边街灯与大红灯笼交相辉映着。
暖风呜呜地从风口跑出来，迟意取下围巾，观察着落在前车窗玻璃上的雨滴，很细的痕迹，顺着倾斜度缓缓下滑，但很快就被雨刷抹平。
“爸爸，阳城有很多雨吗？”迟意突然问。
迟惟东愣了瞬，不禁回忆起阳城的四季，他是阳城人，从小在阳城长大，大学时才离开阳城去外面读书，之后便一直留在景城，在那边成家立业。
“和景城的降雨量差不多，不过每年夏天可能会多一两场雨。”
路口红灯，车辆排成长队，迟惟东踩下刹车，雨滴在车灯光影中穿行，他默了几秒，接着道：“今晚会有一场雪，满满不是喜欢雪吗？”
迟意盯着风口的位置：“嗯。”
半分钟后，车列缓缓行进，这时车载电台的广告进入尾声，天气预报的背景乐随之插入：“现在由我为大家播报一下今天夜里的天气，最高温度1摄氏度，最低温度零下六摄氏度，小雨转大雪，大家跨年的时候注意保暖……”
……
迟惟东和迟意没有直接回家，原本计划中他们是大年初一去迟意爷爷奶奶那边拜年，但因为回家路上忽然接到迟意的奶奶徐亚敏拨来的电话，迟惟东不好推脱，只得临时改变路线，过去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小区正门处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要两人环抱才行，年纪比迟意要大。昏暗路灯斜打在光秃秃的枝丫，迟惟东问：“满满，还记得这棵梧桐吗？”
迟意：“记得的。”
在迟意还很小的时候，他们一家每年都会回阳城过年，那时候都是住在徐亚敏这边，雪落满地，迟惟东会带着她和堂弟来树下堆雪人打雪仗。
后来迟惟东工作逐渐繁忙，偶尔才会回来一次，也是匆匆离开。
至三楼，迟惟东敲门。
等了片刻，门那端传来脚步声，房门打开，对方一脸惊喜，转头朝着厨房喊了声：“妈，大哥和满满回来了。”
迟惟东：“小云。”
迟意拘谨地跟着打招呼：“小婶婶。”
话音刚落下，房间内的人都朝着门口来，祝云退了几步：“都别堵着门，外面冷，快让大哥和满满进来。”
迟惟南接过迟惟东手里的礼盒，佯装生气：“哥，你说你今天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要不是咱妈给你打电话谁都不知道这事儿，你跟满满准备怎么过？就你这厨艺能给满满整顿年夜饭不？”
迟惟东显然理亏：“临时决定。”
迟惟南没接腔，摸了摸迟意的脑袋：“满满又长高了，还是这么乖。”
迟意：“小叔。”
说话间，徐亚敏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看到迟惟东先在他手臂上拍了下，“还知道回来啊？”
“……”迟惟东，“妈。”
徐亚敏看了眼迟意，问道：“以后就留阳城了？”
迟惟东：“嗯。”
徐亚敏默了瞬：“你跟乔万慈都怎么想的，对满满就——”
“老徐。”迟长山打断，“赶紧做饭吧，满满和小聿都饿了。”
迟意垂着头，情绪低落了些。
祝云很喜欢小姑娘，摸了摸她的脑袋：“小聿在房间打游戏，还不知道你过来呢，你去找他玩，桌子上有零食和水果。”
迟意轻轻点头：“谢谢小婶。”
迟聿是迟意的堂弟，比她小两个月多一点，小时候还老老实实地喊“姐姐”，上初中之后便直呼迟意的名字，要不是有长辈压着，他都想要迟意喊他“哥哥”了。
“卧槽，你是傻狗吧！看你身后，你身后！”
迟意刚压下门柄，便听到里面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她愣了瞬，推门进去。
察觉到动静，迟聿立即一个鲤鱼打挺，从歪躺在沙发上的姿势变为端端正正的坐姿，期间手机不离手，眼睛也没移开屏幕。
迟意在距离他半米远的位置坐下，没有出声打扰。
迟聿一心二用，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这时候他妈早该念叨个三四句了，他纳闷抬头：“迟意？！”
“小聿。”
“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才。”
迟聿丢开手机，从面前果盘中挑了个圆滚滚的小橘子，剥掉皮塞到迟意手里：“吃吗？可甜了，我妈今年买的其他水果都不好吃，就这个砂糖橘还凑活。”
迟意慢吞吞摘掉橘子上白色的橘络：“好。”
“真麻烦。”迟聿嘴上嫌弃，微翘的唇角早将他出卖，“对了，前几天听我妈他们说你和大伯年后就不走了？你准备转到阳城高中读书？是不是啊？”
迟意动作微顿：“可能吧。”
迟聿往空中丢了颗腰果，仰头咬进嘴里：“到时候让大伯找人把你分到我班上呗，以后咱俩同桌，我罩你。”
迟意真诚地疑惑：“你们学校文科生和理科生一起上课吗？”
迟聿：“……”
“忘了。”迟聿扫兴，“不然这学期开学，我转文科班算了。”
迟意：“小婶会生气的。”
迟聿满不在乎：“反正我学文学理都一样。”
“我傻狗儿子呢？人呢！再不出来老子要举报你挂机！”
手机里忽然传出极其暴躁的声音，迟聿这才想起他刚才正和朋友打游戏这事儿，忙从抱枕后面找出手机。
没多久，祝云过来喊两个小孩儿帮忙端菜。
年夜饭图个吉利，凉菜、热菜、汤和主食加起来一共凑了十二道菜，正好是两个六，六六大顺。
餐厅摆放的是老式的圆形木桌，餐盘刚好放得下，七个人落座也不显拥挤。
迟聿很自觉贴着迟意坐，等长辈动筷后，他忙给迟意夹了一块煎到金黄焦脆的米肉肠：“尝尝这个，我妈才学的新菜，你要喜欢过阵子让她再做。”
祝云瞪他一眼，转而给迟意夹了块红烧肉，温温柔柔道：“这个也是小婶做的，满满多吃点，什么时候想吃，和我说声就行。”
这个长辈夹一筷子，那个长辈夹一筷子，不知不觉间迟意的餐碗已经堆成小山，她道谢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气氛正好，迟惟南开了瓶雪碧，在每人杯子里倒了半杯。
众人举杯庆祝：“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年夜饭慢悠悠吃着，客厅墙上的电视也正播放着春晚节目。
一直到十点多，时间已经不早，迟意和迟惟东要开车回家，徐亚敏没再留他们，叮嘱路上小心。
临出门时，迟意还被塞了四个红包，要她晚上压在枕头下面睡。
迟意家里一直没有守夜的习惯，到家后迟惟东便让她早些洗洗睡觉。
新家简陋，但好在基础设施都有，暖气烘烤着小房间，暖融融的，换上单薄的春秋季睡衣就足够。
书桌前是一排玻璃窗，视野开阔，遥遥望见远处的万家灯火，时而有烟火在漆黑的夜空炸开，短暂又闪耀的瞬间。
在声声鞭炮中，迟意从行李箱找出新本子，翻开第一页。
——1月31日
——小雨，
她伏在书桌前，逗号后面的句子久久没有落笔。
又一束烟花爆炸，迟意惊醒，心虚地把笔尖点在“小”字之前，下意识想要划掉，这时窗外有白影飘过，她抬头，雪白晶体漫天飞舞。
下雪了。
今晚真的有雪。
……
——小雨，转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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