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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东逝水


尽管决定冒险用章月回的渠道传消息,但完颜蒲若还是留了一招后手。

她只传信给金陵归来堂,声称自己在金陵腹背受敌,要他们秘密护送自己回沥都府。

当然,马车里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心腹女使。

她赌章月回再有异心,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他敢来截她的车,断她的路吗?

那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落到她手里,那就是千刀万剐的死法。

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凭什么要为抛弃自己的王朝献身?

完颜蒲若对章月回的人格十分笃定。

而章月回收到这封密信的时候,起初也以为完颜蒲若是真的要回来。

金陵的情况他时刻都在留意着,听说沈执忠揪出了一个身份很高的内奸,如此看来,完颜蒲若的境况确实是不太好。

可又转念一想,完颜蒲若想走,大可光明正大地离开,何必要搞什么秘密护送?除非,她还想营造自己仍在金陵的假象,迷惑沈执忠那群老狐狸们,而自己则秘密往来一趟沥都府,递送情报。

这就说明,她手里的情报很重要。

她点名让归来堂护送,更是一种警告——别打这份情报的主意。

章月回琢磨了半天,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趟完颜蒲若回来,谢却山大概凶多吉少了。

这本来跟他就没什么关系,麻烦的是南衣在船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强抢回来就是了,但章月回自个心里过不去,他觉得这么做了,自己就永远输谢却山一头了。

输人不输阵,他得为自己留好翻盘的余地。

他自信地认为,在南衣心里,他和谢却山的地位是一样的。

反正谢却山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英年早逝就是他的宿命。他迟早会成为南衣的回忆,整个后半生,都是他章月回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对于谢却山,他什么都不打算做,静观其变,浑水摸鱼,对他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把南衣骗回来。

正这时,另一则密报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关咬合声,镣铐打开了。

南衣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居然会成功,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仰头看谢却山。

“成了?”南衣张大了嘴巴,三下五除二地把铁链扔到一边,不确定地摸了摸谢却山的手腕子,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

很痛,是真的。

谢却山也有些惊讶:“成了。”

南衣一下子雀跃起来,拉着谢却山就往跑。他终于跨过了那扇出不去的门,来到了宽阔的甲板上。

她使劲晃着他的手,再也没有讨厌的窸窣声了,她的笑脸在混着阳光的江风里熠熠生辉。

而有些事情,到了这一刻,也必须放到阳光下说清楚了。

“谢却山,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南衣明媚地笑着,却也无比认真地看着谢却山。

他说他不想求助秉烛司,不想暴露身份,她理解了,有些情绪已经横亘在那里许多年,他原谅不了自己,也不想让那些旧人们为难。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而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所以她做了她该做的努力。

期间是渺茫的,她根本没有底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也刻意地避开了这个尖锐的话题。但现在,镣铐没了,他可以重新选择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但谢却山没有直面她的问题。

“我不要你死。”

他偏了偏头,稍稍避开了刺目的阳光:“为什么?”

她回答得很认真:“如果你这样死去,于我而言,这个世界的正义就崩塌了。”

从她独自一人窥见他真貌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置身事外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他影响着,这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他必须要得见天日、长命百岁,他必须要万众拥戴、封侯拜相,这才是这个世界最朴素的公平。

最坏最坏,也要马革裹尸、捐躯沙场,无论如何都不能默默无闻地在这里死去。

但谢却山竟沉默了。

南衣心里又有点没底,耍无赖地补了一句:“总之你要对我负责。”

谢却山笑了笑:“总该想想,离开这里之后要往哪走吧?”

这句话立刻点亮了南衣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还闪烁着几分幸福的诧异。

“你愿意一起离开?”

谢却山举起被南衣抓住地手腕:“有些人这么费劲要救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南衣高兴极了,看看谢却山便忍不住咧嘴笑,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在甲板上激动地转来转去,最后趴在船舷上,朝着空旷地悬崖呐喊。

“看腻了——我们要走了!”

谢却山含笑看着南衣,目光里有种异样的笃定。

……

镣铐一除,他们离开这艘船就变得容易起来。明日等送饭的人一来,便将人拍晕,抢了他的船,趁机逃跑。

谢却山和南衣约定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暂时不回沥都府,免得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等宋牧川的计划完成,一切尘埃落定了他们再回去。

那时谢却山的心境也许又会有不同,南衣当然希望他能被所有人理解,得到属于他的荣光,可这些到底还是遥远的奢望,当下能活着,他们能在一起,能走一步看一步都是很好的结果了。

今夜就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了。

南衣已经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她觉得前路都变得明朗起来。

喝了点酒,她开始飘飘欲仙。别人的酒是喝到肚子里,她的酒却好像喝到了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月牙般的眼睛,溢出清香的醉意,只是看她一眼,仿佛都要在那眸子里沉醉过去。

她手舞足蹈地说着话。

“别人说,金陵是没有晚上的,那街上的灯笼能舞到天亮!我可从没去过那么繁华的地方。”

谢却山托着腮,也有了几分醉意,整个人温和得不像话:“我也没去过。”

南衣豪气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就必须去金陵!我们辛辛苦苦把陵安王送进城,总该分点庆功宴的肉汤喝吧?”

她一挥手,不切实际地畅想着:“到了金陵,我们天天住酒楼好不好?我听说金陵的席面跟北边的可不一样了——这么大的盘里头,只放这么一点点拳头大的菜肴,只够一人吃一口的,但这一口就好吃得不得了!那我不得连吃个十天八天?”

“这怎么够?那得吃他三两个月才行。”

“对对对,还是你谢大人格局大——到时候,必须让新官家给你封个大官——把你的功绩……都给刻在碑上……我得蹭你的风光呀——别说酒楼了,那皇宫的御席,你也得带我去吃!以后你走在路上,别人见了你,都得说一句——这就是那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立下汗马功劳的谢大人!”

谢却山笑着抿了一口酒:“哪学的这么多成语?”

南衣拍拍胸脯:“现学现卖!”

说着说着,她感觉身子有点重,晃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撑着桌子坐下来,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谢却山的杯盏,他的杯子也是喝空了,可人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

她揉了揉额头:“怎么我酒量比你差这么多呢?”

谢却山温和地扶了扶她的手臂:“困的话,就先去睡吧。”

眼前的重影越来越晃,她几乎要看不清谢却山的脸了。她浑身感觉轻飘飘的,使不上一点劲。

最后一点意识支撑着她……谢却山怎么会这么平静?

这不对劲。

“你……”

南衣抓紧了谢却山的袖袍,撑着最后一份力,死死地看着他。

她这才看清,他的眼里好落寞。

他陪她喝了一场离别的酒,她竟然还高兴地不得了。

她心里一下子就开始慌了,他要做什么?他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你骗我?”

谢却山扶起南衣,柔声道:“你该睡了。”

“骗子……”每说一句话,都会耗去她为数不多的力气。可她还在与自己即将昏沉的意识做对抗,她不能让他得逞。

她要一直说,只要一直说话,就不会昏迷过去。

“为什么?我们就算逃跑了……被岐人追杀……也只是我们的事情……又不会影响沥都府秉烛司……为什么?”

她的手臂用力地往上攀,捧着他的脸。她想看清楚,看得再清楚一点,哪怕视线不断被涌上来的泪模糊,她依然想要看清他。

谢却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可他的面容依然平和。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南衣,你得平平安安的。”

倘若他逃了,岐人的追杀将是铺天盖地的,他不想拖累她。

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只要他一个人牺牲,就可以换全局的稳定。

“我不要平安,谢却山……”她快要没力气了。

她就像在悬崖边抓着一根藤蔓直至力竭的人,她明知道结局只能是脱力松手,坠入深渊,可她还是不甘心。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他只是在陪她演戏。

他果然是个王八蛋。

“我会恨你一辈子……不……恨你生生世世……你做了鬼,我也要纠缠你……我们合该……一起下地狱,你休想,休想抛下我……”

终于,南衣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阖上再也没睁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好,恨我才好。”

他静静地看着她,面无波澜。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滴入了滚滚江水中,一丝涟漪,很快就被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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