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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三章丹青怨(6)


夏去秋至,三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

        那些注定会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夕阳西落,扯出血一样的余晖,映得漫天漫地一片血红。

        林韶儿坐在廊下将满满一筐菊花剥瓣取蕊,纤细手指一瓣一瓣剥着,神情疏淡,姿态娴雅,恍若一幅静谧的水墨丹青美人图。

        男人踉踉跄跄自院外走进来,浓重得令人窒息的酒气充斥在空气里。

        走到她身前猛地站住,死死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着。

        林韶儿怔怔抬眼看他,明显有些吃惊。

        因为寻悔从未有饮酒的习惯,更何况像如今这般酗酒。

        林韶儿嘴唇动了动,声音清清淡淡的:“怎么喝这么多酒?”

        寻悔的眸子里似沁出血般的红,突然一把抓住她领口将她拎了起来,胸膛又是一阵剧烈起伏,刀子般的诘问自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说,柳絮儿是谁的孩子?”

        恍若被一道晴天霹雳砸中,林韶儿的面庞突然之间一片惨白,眸子里瞬间涌出支离破碎的屈辱剧痛,整个身子控制不住狠狠发抖起来。

        寻悔发了疯一样将她死死抵在廊柱上,不顾一切地逼问:“说,柳絮儿的爹到底是谁?”

        林韶儿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血肉里,眼中撕裂般的屈辱痛色,化作泪水缓缓淌下。

        寻悔的身子也开始剧烈发抖起来,面上的神情说不清是疼痛到极致的破碎凌乱,还是无法承受的嫌恶羞耻,他慢慢松开林韶儿,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开始无法自控地喃喃自语:“为什么还有脸活着?为什么?”

        林韶儿沿着廊柱无力地滑下去,意识像似被抽离了一般,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溢出一丝空茫呓语:“不是我的错……”

        黄昏到黑夜,黑夜到黄昏。

        林韶儿倚着廊柱呆呆地坐了一夜一天,疯子一样冲出去的寻悔没有再回来。

        当天边的云再次被夕阳染成血红色,林韶儿扶着廊柱平静地站了起来,转身去了后院。

        林韶儿将柳絮儿领到自己的房间里,给她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梳了两条小辫子,还涂了漂亮的胭脂,然后坐在桌前细细打量柳絮儿。

        这是林韶儿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柳絮儿,却也是最后一次。

        柳絮儿一张圆嘟嘟的脸蛋儿施了胭脂,更加显得粉雕玉琢,睁着大大的眼睛,局促地瞧着林韶儿,或许心里很不理解,为什么一向对她不理不睬的林韶儿,今天会对她这么好,但仍旧安安静静任由林韶儿摆弄,乖得让人心疼。

        窗外夕阳彩霞渐渐淡去,林韶儿自衣领间取出那枚光滑如镜的铜剑,又在手心里摩挲了半晌,方轻轻放到桌面上,然后领着柳絮儿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向了院中水井。

        她抱着柳絮儿坐在井台上,纤细手指拂了拂柳絮儿头顶的小辫子,柳絮儿似乎觉得好玩儿,竟咧嘴笑了一下。

        林韶儿静静瞧着,不知为何,竟也笑了一下。

        那是林韶儿长久以来唯一的一次笑容,却是在这个时候。

        上官心心再也不忍看下去,急忙闭上双眼,前方传来扑通一声,一行清泪顺着上官心心紧闭的眼角缓缓淌下。

        周遭开始风声呼啸,浓雾从四面八方翻滚而来,随着一阵剧烈的天转地转,轩辕一扬和上官心心纷纷跌落在一座秃山脚下。

        刺目的阳光穿透厚重云层直直射下,上官心心下意识伸手遮在眼前睁开双眼,身子却蓦然一僵,不能动弹,她惊问:“你要做什么?”

        轩辕一扬望了一眼山脚下的三间蓬草屋,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谨慎:“我们在第二重幻境里差不多消耗了两天,斩冰和青锁已经到极限。根据那些过往片段,我推断寻悔的终极怨念,是他自己和棚屋里的人彘,最终他一定会选择自戕。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了,现在我就去帮他们提前结束。”

        他顿了一下,眸色暗了暗:“如果我的推断错了,我们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心,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言罢,他的玉白身影快速消失在蓬草屋深处。

        上官心心嘶声呼喊:“你回来——你不许去——”

        与此同时,前方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整座蓬草屋连带着半面秃山,在滚滚烟尘里坍塌移平。

        “一扬——”

        随着上官心心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清脆的玉石碎裂声,逐渐在整个幻境里蔓延开来。

        怨念幻境,消散了。

        半个月后。

        海内州。

        幽都城。悦来客栈。

        “你已经悔了三十多步棋了,没有这么玩儿的!”

        “我哪有悔那么多步棋啊,你也太夸张了!我是女孩子,你让一让我怎么了?”

        “女孩子?你动手打我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女孩子!咱们要玩儿就认真点儿,不能总让我让着你啊,士可杀不可辱,你不能欺人太甚啊!”

        “不过是悔几步棋而已,婆婆妈妈的能不能有点儿男人模样?大大方方让我几步能死吗?”

        “照你这么说我直接认输得了,不跟你玩儿了!”

        “不行不行!天这么热哪也去不了,你不陪我玩儿我就闷死了!你敢不陪我玩儿,我就告诉你兄弟说你欺负我!”

        “天呐!真是服了你了!那下一局你最多只能悔三步棋,否则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陪你玩儿了!”

        “嘿嘿嘿……易斩冰,我问你哈,你为什么那么怕你兄弟啊?”

        “那有什么办法,我爹娘舍不得教训我,就把特权给了我兄弟,我兄弟教训我的时候,那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比天王老子吓人多了!”

        “哈哈哈哈……”

        ……

        窗外一丝风也无,柳条无精打采地垂着,藏身枝叶深处的夏蝉滋滋鸣个不停。

        隔壁传来上官青锁和易斩冰清闲有趣的吵闹声,坐在窗前的上官心心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到桌上,若有似无叹了声气。

        九死一生逃离壑城的丹青怨念幻境,至今半月有余。

        如今看到上官青锁和易斩冰身体复原如初,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开心之余不免生出唏嘘之感。

        可惜林韶儿一生命运多舛,生命里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曙光出现,即使寻悔,亦不过是她的另一道劫难。

        她的一生用两个字便可以归纳,那便是:悲惨。

        一个人的一生竟然可以那般悲惨,然而她竟又可以那般坚强,直到……唯一的信念崩塌。

        林韶儿的信念崩塌,亦是寻悔的信念崩塌。

        轩辕一扬推断不错,寻悔的终极怨念的确是他自己和棚屋里的人彘,最终寻悔也的确选择了自戕,就在轩辕一扬决意提前帮他们结束,冲向棚屋的那一刻,寻悔点燃了深埋在棚屋下的大量火|药,半座秃山的崩塌化作了天然的坟墓,将那些悲欢离合怨恨爱憎,永远埋葬在其中。

        而轩辕一扬早已在火|药|爆|炸的前一刻察觉到异常,提前闪到秃山背面躲避。

        上官心心望着窗外蔫蔫的柳条不由自主又喟叹了一声,他们四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走出了那场怨念幻境。

        然而有些人却是不幸的,他们永远都走不出那场怨念幻境。

        离开幻境后,那幅林韶儿的丹青美人图,被轩辕一扬催动真气之火焚烧干净,然而那枚剑柄刻有月阴符的铜剑,却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好在铜剑幻境并无害处,就让它沉睡在尘世间的某个角落里,默默述说着它的故事吧。

        “又发什么呆呢?”

        随着清爽的嗓音传来,耳边一阵一阵凉丝丝的微风悠悠刮过。

        上官心心扭头清浅一笑:“扇子买回来了?”

        轩辕一扬将手中折扇递给她:“我精挑细选的,看看怎么样?”

        上官心心接过折扇缓缓打开,精工玉竹的扇骨,扇面上寥寥数笔墨迹,勾勒出一幅清幽雅致的墨竹图,属实精美。

        她握着折扇扇了扇风,又打量了他几眼,笑吟吟问:“去了这么久,竟只买了一把扇子?还是把折扇?怎么轩辕公子是觉得我不像女孩子,不配使用团扇吗?”

        轩辕一扬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慢悠悠喝着:“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觉得一把扇子足够了,你我用起来都方便。”

        上官心心嗔笑:“那到底是给你买的?还是给我买的?”

        轩辕一扬挑眉:“有区别吗?”

        上官心心不由得脸颊一红,折扇啪的一声丢进他怀里:“留着自己用吧,我用不起。”然后转过身去趴在窗前看街上风景,再不理他。

        轩辕一扬小心翼翼探过头去问:“生气啦?”

        上官心心扭头继续不理他,他有些忍俊不禁,抓起她手腕便向外走:“走,买扇子去。”

        上官心心挣扎着不愿去:“干嘛呀!怪热的不想出门!”

        轩辕一扬不由分说径直将她拉下楼去:“出去走走吧,都闷在房间里好几天了,闷出病来怎么办?”

        隔壁上官青锁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叹气道:“我姐这段日子心情一直不好,总是闷闷不乐的,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林韶儿的事情,本想开解开解她,她却怎么也不愿把林韶儿的事情清清楚楚告诉我,哎,我劝都没法劝!还是你兄弟有办法,这么热的天竟能把我姐拽出去。”

        对面易斩冰眼珠转了转,慢悠悠放下一枚白子:“知道那么多干嘛!难得糊涂嘛!何况开解你姐的问题也用不到你,你不给她添乱她就谢天谢地了!”

        上官青锁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发现我是真不爱听你说话,那是我姐,我当然要关心了。”

        易斩冰啧啧叹气,摇了摇头:“你说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差,就不能学学你姐,你看你姐多温柔稳重。”

        “哈哈哈哈……”上官青锁一阵大笑:“那是你没看到我姐嚣张霸气的时候!曾经因为一个寺院的和尚诱骗良家少女,我姐一气之下直接把寺院给拆了,打得那些臭和尚满地找牙跪地求饶,要不是兄长及时出现制止,挑了那些臭和尚的手筋脚筋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呀,你可千万别小瞧了我姐的脾气!”

        易斩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小声嘀咕了一句:“哎,真替我兄弟捏把汗……”

        上官青锁皱眉问:“你兄弟也诱骗良家少女了?”

        易斩冰噗的一口茶喷了一地,险些没呛死,咳了半天,气道:“当然不是,你能不能找对重点啊?”

        上官青锁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要是我姐跟你兄弟真打起来,也不知道谁能打过谁?”

        易斩冰冷哼了一声:“放心,我兄弟肯定打不过你姐。”

        上官青锁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啊,没准儿能打过呢!”

        易斩冰气得说不出话,死死盯了她半晌,咬牙切齿问:“我想问你一句,你脑子里都是浆糊吗?”

        上官青锁嘻嘻笑了笑,在一旁瓷盘里抓起一块糕点塞到嘴里吃了起来,低头继续下棋。

        易斩冰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问:“对了,你们怎么会跟瞻阙楼关系那么好?”

        上官青锁一边吃糕点一边回答:“或许缘分吧,我姐初降凡间时身受重创,我当时也重病在身,是兄长恰巧路过救了我们。之后将我们安置在清泠谷底,扶住我姐创立了断壶宫。

        又因断壶宫内都是女孩子,为了不被外界打扰,兄长在清泠谷底设下隔绝外界的隐身结界,保证无人发现断壶宫,使断壶宫成为隐匿江湖的神秘存在。

        你说兄长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的关系怎么会不好?若论情分深浅,即使你兄弟跟我姐同为无境幽莲,在上古无境同修数万年,恐怕也及不上兄长这十几年来扶住我们的情分呢。”

        易斩冰撇了撇嘴:“一个男子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女子那么好,你兄长果真这么大公无私,无欲无求?”

        上官青锁狠狠翻了一记白眼:“你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兄长一心只在修道上,一向淡然无为,我姐待兄长更是亦师亦友,若是有半点儿别的什么念头,还有你兄弟什么事啊?”

        易斩冰不乐意了,一枚白子啪得一声丢在棋盘上,转了半天才落定:“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兄弟差哪啊?我兄弟的修为品性于人而言,那可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上官青锁冷哼了一声:“你可别糟蹋圣人的话了,在你眼里你兄弟都快要成圣人了!圣人不是都无欲无求吗?那你兄弟还求那么多干嘛?”

        易斩冰大跳起来:“谁说圣人就要无欲无求的,孔老夫子还朝思暮想要恢复周礼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自然是有欲有求啊!”

        上官青锁半张着嘴愣了半天,啧啧点头:“想不到你这个花花公子还真有几分见解,论道论得不错嘛!”

        易斩冰洋洋得意道:“首先我不是花花公子,其次我经常跟我兄弟坐而论道,论不过你我岂不是白活这么大了!”

        上官青锁抓起一块糕点塞到他嘴里,气呼呼道:“闭上你的嘴吧,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君子当谦逊有礼,论了这么久的道,仍没有半点君子模样!”

        易斩冰闲闲坐回椅子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可不当什么君子,君子最不好当了,我只要保证自己不当小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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