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原委
京城早晨是忙碌的,天都没亮,街上已经有了步履匆匆的上班族,清洁工在朦胧的晨曦中唰唰清扫着地面,洒水车唱着万年不变的兰花草缓缓驶过,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嬉笑打闹着走过斑马线,街边小摊飘来油条豆浆的香味……一派浓浓的烟火气。
王远山僵直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茫然无措,浑身戒备,好像一只误入水泥长城的野生动物。
季淮拿着两套煎饼果子和豆浆过来,递过去一套:“怎么了?”
王远山闷闷地接过,声音低落:“季淮,我想回医院,不想去看升旗了。”
自从出门,不知道这是王远山的第几次退缩了,季淮微感好笑,没想到训练场上威风凛凛,无坚不摧的王教官也有这样局促胆怯的一面,他拉住这只又在往回缩的兔子,说道:“现在术前检查,你回去也见不到他。”
他拖着王远山往前走,边走边安抚:“放心,我都安排好了,走走走,去看升旗。”
“季淮,谢谢你啊。”王远山捧着煎饼果子,看季淮的眼神恨不得以身相许。
季淮现在一听这话就头痛,从昨天下午开始,他不知道收获多少次这样的感谢了,从军区领导到凌云初家属,尤其是眼前这位铁塔般的黑汉子,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你别再谢我了行吗?”季淮无奈。
“嗯。”王远山听话地跟在他身后,尝试着啃了一口煎饼,甜鲜的酱料瞬间铺满味蕾,是他从未吃过的北方味道,食物唤醒了他空了一夜的胃,也让他终于有了来到首都的实感,忐忑中多了一点期待。
一公里外就是首都著名的广场,哪个军人不想亲眼看一次那里的升旗仪式呢?
他吃饭很快,几口咬完煎饼,鼓着满嘴食物,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呢,谢谢你啊,季淮。”
“不谢——”季淮无奈道,为了不再听那两个字,便随意找了个话题,“你老家是哪里啊?”
“徽州,一个很偏僻很穷的农村。凌队是我的接兵干部。”王远山瓮声瓮气的回答,三句话不离他亲爱的老大。
季淮很敬慕这样的感情,顺着王远山的话说道:“那谈谈你的军旅生涯呗。”
说到熟悉的领域,王远山少了些局促,多了些谈兴,他们并肩走着,季淮认真听着——
一个懵懂木愣的农村娃,听从村长的号召,参了军。
他穿着让全家人自豪的绿军装,挎着让全村人艳羡的大红花,迷迷瞪瞪,企盼又害怕地来到一个新世界,一个他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同于他从小长大的一眼望到头的小山村,也不同于电视里高不可攀的车水马龙的大城市。
这个世界遵循着严苛的条例,需要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很累也很苦,但这里有他没见过的吃食,没读过的书,没摸过的枪,还有,没曾奢想过的未来。
而这个未来,让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名为自豪的心情,他想一辈子在这里。
而让他有这个念头的人,就是凌云初。
凌队是他的光,也是许多人的光,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追随着这道光,从新兵连到特战大队,散开又重聚,都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去年,我们参加了联合国的维和部队,负责维护两个难民营的治安,半年前,离我们完成任务回国就差十天的时候,难民营发生了暴动。”提到那段痛苦的回忆,王远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王远山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人群拥挤着,吵嚷着冲破围栏和铁丝网,向驻地的总部涌去,他们举着钢钎,铁锹,棍子,玻璃,甚至是枪,吵着,叫着,喊着,破坏着一切肉眼可见的东西。
驻地内警报大作,他们按照预案在人群前排出一道人墙,用盾牌,用防爆棍阻止人群继续前进,政委举着大喇叭,声嘶力竭地劝他们回去。
但没有人听他的话。
王远山不记得砸中政委额头的石头是什么时候扔出来的,只记得政委闷哼一声后,一切都乱了。
他们却不能对难民动用杀伤性武器,但愤怒的人群却把他们当成了出气筒。高温和沙尘让人窒息,剧烈的拥挤中,他听见队长熟悉的声音——“卧倒!”
他被一个人重重扑倒,接着,耳畔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拥挤的,让人窒息的人群终于散了,王远山看见了沙色的天空,看见了烈日,也看见了压在身上的人——凌云初。
混乱中,不知是谁拉开了一颗陈旧的□□,掉在了他身边,是队长替他挡下了那颗□□。
“……你说我怎么就没看到,我只要多转一点身,我就能看到了,只要多转一点点,我怎么就……”王远山重重地抹了把眼泪,季淮亦是动容。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广场,天越来越亮,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王远山看着朱红的城楼,梦呓般将最后一部分说完:“我们当时的医疗条件很差,队医只能取出一部分弹片,剩下的,只能等把他送回国再说,可谁想到,一路舟车劳顿,弹片在他体内发生了位移,就成了今天这样。本来他有机会把弹片全取出来的,都怪我……”
喧嚷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仪仗队走出,国歌奏响,王远山不再说话,他挺直身体,立正,然后敬礼。
季淮不是军人,他只能行注目礼,鲜红的旗帜迎着朝阳冉冉上升,看着那炽热的红色,他忽然很想哭。
顾立成,凌云初。
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他们一样的人,靠着一腔赤诚,用血肉之躯守护着这片旗帜下的土地,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季淮,谢谢你,带我看升旗。”结束后,两人慢慢地往回走。
“你刚才说当时凌队可以做手术?”季淮问。
“是,但我没找到她。”
王远山很低落,即便被升旗安慰到,脸上那种恨不得杀自己的愧悔也没减轻半分:“如果我当时找到她,凌队根本不用遭这么多罪,她一定能把弹片取出来,都怪我……”
季淮看着他笃信的神情,不知该怎么宽慰,只好说道:“你不要总是想如果怎样,如何如何,万一你找到那个医生,她也治不了呢?人不能总为没发生的事愧疚……”
“不,她一定能!”王远山打断他的话,笃定至极。
他看着季淮略略无奈地神情,像强调般大声道:“因为她是最好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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