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弄巧成拙
送走那名叫春叶的翠衣婢女后，绿珠手中收拾着布料针线，眼睛却担忧不已地偷偷瞟向窗边。容昭双肩单薄，面朝窗外，盯着长天中盘旋的一只飞鸟发呆，宛如一尊彩塑。
公主不爱打扮，此时只素脸绾发，也远比庄家三姐妹姿容引人，只是于采纳一事，貌美反让人忧心。绿珠扫了一眼振翅远去的孤鸟，默然低叹，悄悄退出房间，安静地守在门口。
夜间恰好轮到绿珠陪夜，她铺好床褥，看着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自己微带潮意的长发，两眼木然望着铜镜出神，不由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接过梳篦一边帮她梳理头发，一边悄声说：“公主若不想去，称病可否？”
容昭从镜子里对着绿珠轻摇一下头，轻叹一声说：“我可没本事买通大夫帮我遮掩，庄府里的人也不会信。”
绿珠不再言语，专心顺开手中每一股发丝，心中暗恼自己愚笨，不能为主解忧。容昭忽然扭过头，对她一笑，问道：“你可有让厨娘去买老母鸡？”
“啊？”绿珠愣愣地摇摇头，然后立刻道，“婢子这就去。”
“等等，再让她买些上好的鲜牛乳回来，做点心要用。”容昭想了想，又叮嘱道，“需要多少钱，你去找苏嬷嬷支取。多给厨娘几株钱，让她将母鸡和牛乳的市价如实告诉你。”
“喏。”
绿珠领命正要退下，容昭又轻声追了一句：“快去快回，我还等着看你试那件织锦衣袍呢。”妆桌前的人已经看不出白日里的颓靡，在烛火下盈盈浅笑。
“喏。”绿珠微微扬长了尾音，她乐意做任何能让公主开心的事情。
绿珠第四次自制黄油终于成功了。她在容昭的口述指导下，正用心记录一种名为“奶酥曲奇”的糕点制作步骤时，庄老太太院中的婢女春叶再次登门，造访栖霞苑。随春叶一同来的，还有两个面生的小婢女，她们手中各端着一张托盘，分别摆着金灿灿的发饰和一套交领广袖藕色衣裙。
三人见过礼，放下东西就告退了。
苏嬷嬷细细看过送来的衣物首饰，只说：“春日里，天暖，这套纱衣倒是能把公主衬得仙气。”
在苏嬷嬷的帮助下，容昭长发被挽成垂髻，套上三重新衣。待她站起身在屋内半拢广袖轻旋一圈，裙摆轻纱层层落落，屋中众人均觉眼前一亮。绿珠喃喃赞道：“公主甚美，如书中所记天女那般流风回雪，翩若惊鸿。”
苏嬷嬷从托盘里挑出两支金步摇想斜插入她的发髻，却被容昭摆手拦住：“嬷嬷不要为难我，戴这个在头上摇摆不定，指定又招人笑话我。”
听她这样说，苏嬷嬷抿嘴一笑：“确也如此，公主既然知道自己疏于仪姿，今后更要时时注意才好。”苏嬷嬷回身从发饰中挑出一根镶了一圈细米珍珠的簪子插入她鸦青发髻间，退远两步细看了看，才满意地点头笑了。
“公主，长大了。”苏嬷嬷说完，眼眶酸涩。她咽下了后半句话：如今，比你母亲当年还要美上几分。
“明日可以戴幂吗？”容昭轻耸肩膀，歪歪脑袋，差点儿晃掉珍珠发簪。她这副没形没状的疲懒样，招来苏嬷嬷一记不满的眼神，忙上前帮她把簪子重新插好。
“自然不可！我的好公主，明日到了宫里，且不可如此摇头晃脑。宫中赏花，自会搭起遮阳青帐。”苏嬷嬷抚掌苦劝过容昭，满怀担心地打量一眼正在上前帮公主扶正发簪的绿珠，又暗自摇摇头，心中打算要抽出时间好好叮嘱一遍绿珠入宫后的礼仪和注意事项，这才转身去柜里寻找遮阳之物。受邀入宫的贵女只能带贴身婢女随行，容昭此次入宫便由胡桃与绿珠陪同。此时见容昭还是没个正形，苏嬷嬷更不放心，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多擦一层细粉，充作婢女亲自陪公主进宫赴宴，左右提点。
“把那幂去了面纱，只留遮阳的席帽也不可吗？”容昭犹自不死心，转身对着苏嬷嬷扬声问道。
“不可。”苏嬷嬷找出一把玳瑁骨柄的圆形羽扇，双手捧到容昭面前，说道：“公主切记，也不可如此高声说话。这把羽扇可用来遮阳，只是色淡了些，与这身裙袍不搭，若是有丝绢团扇，再配以雀翎才好看。”
容昭拿起白色的羽毛扇，扬起脸对着自己摇了摇，又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活神采的大眼睛，对着苏嬷嬷忽闪两下，满意地说：“就它了，刚刚好。”
笑话，要什么雀翎？就这一把子白鹅毛刚刚好。朴朴素素走个过场，结束。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暗，晨星尚在时，容昭便被众人唤醒，穿上了广袖长裙，端直脊背坐在妆台前，任由胡桃和苏嬷嬷帮她梳妆打扮。
晨起后，容昭腰背发酸，跪坐片刻就一手扶腰扭来扭去动个不停。苏嬷嬷只得跳过了细粉敷面和繁琐发饰的环节，如此一来，容昭反而成了第一个收拾停当，坐进马车里的人。
苏嬷嬷立在门边不起眼处，目送三架马车消失后，心里安慰自己：好在这些日子里公主养出些娇艳气色，无须华服托衬也是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待门口人走净后，苏嬷嬷抬头回望身后的庄府。这座在晨雾中显露出模样的深宅大院，依稀能看出旧时模样。重重院落似一只匍匐于地的巨兽，它当年困不住安平公主的手脚，如今自然也困不住她那正如花朵般绽放的女儿。
庄家此次同时有三位女郎收到了邀请帖，在安邑城中风头尽显。庄老太太一时得意，派出三架马车送家中女郎入宫赴宴。论起位份尊卑，刚归家的拓达容以公主的身份居于首架马车内，这让庄老太太心中颇有些龃龉，像是一道难得的佳肴正用到酣畅时，摘出一根细发丝般让人倒尽胃口。
与庄老太太同样心中别扭的，大有人在。
马车到了皇宫东门，庄语宁、庄语瑶两姐妹相继下了车，与容昭打了照面后，两姐妹相互对视一眼，心里登时窝出妒火。
庄家姐妹瞧不进眼里的蛮子公主，此时穿着她们挑剩的那套过时的浅色流仙裙，头上只插了一对薄薄的金枝步摇，她一手举在额前执扇遮阳，广袖下滑露出半截环了几圈细金钏的白玉手臂，竟是一副纤纤素雅的柔美模样。
相较庄语宁、庄语瑶的华服盛装，容昭明明是一副寒酸打扮，却是衬得她貌若远山芙蓉，引来周围不少贵女窃窃窥视。
容昭此时也如芒刺背。马车刚停，她透过窗纱立刻觉察到今日自己的这身装扮极为不妥。倒不是因为她有多貌美，而是她的肤色在一众少女中白得发亮，又穿了一身淡到发白的藕粉。
反观赴宴而来的各家贵女们，今日均是一副珠钗满头，披金戴玉的隆重打扮。为了在粉白花树中醒目，她们的衣裳色彩浓艳，极尽华丽。站进这一群争奇斗艳，色彩浓艳的小妖精堆里，容昭俨然成了雍容华贵，姹紫嫣红中的一点白，颇为格格不入。
宫门口的灰衣寺人已经候在了马车门边，容昭急忙让绿珠把刚刚摘掉的一对金步摇，一左一右又插回到头顶上，褪下的金钏也重新戴回手腕上。
容昭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叫苦不迭：苏嬷嬷这样的老江湖怎么不早点提醒自己，早知道安邑贵女们都走浮夸的华丽风，她就穿乌乐孙赠的那身云杉绿织锦袍子来了。衣裙宽松些，被人笑话两句衣裳不合身总好过在赏花宴中如此标新立异啊。
可容昭哪知苏嬷嬷这两日也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暗中憋了一口气。
庄老太太遣人送来的服饰，明眼人一打眼就看得出毫无诚意。首饰中成色一般的轻薄金饰居多，珍珠如米粒般小得寒酸，满托盘里竟没有一个玉镯，挑不出一对合适的耳珰。
那套为进宫准备的衣裙更让苏嬷嬷心里发涩。大妃生前，私下里习惯故国打扮，为此老国主每年都花重金请来安邑城内的制衣女匠为爱妻缝制新衣。这套淡藕色广袖流仙裙，已是安邑女子好几年前喜好的旧款，公主穿了虽说十分灵动飘逸，却并不合适入宫赴宴这样隆重的场合。
若时间宽裕，苏嬷嬷或许还能想想办法补救，可隔日就要去赴赏花宴，栖霞苑内除了庄老太太送来的那些差强人意的东西外，公主确实再无其他合身的行头。
苏嬷嬷心里难受，脸上却没有显现出半分，只在容昭临行前，半强半哄让她套上金钏，用仅有的一对金枝步摇换下碎米珍珠发簪。
娇娇小女转眼间已到了谈婚嫁的花龄，怎可在这庄府后院里白白蹉跎光阴。公主的打扮不显华贵却自有一番清雅风流，苏嬷嬷满心期盼她此次进宫若有幸得了贵人青眼，能一举离开这座高门深院，于婚嫁一事上不用再受庄家主母的牵绊。
刚到巳时，两名身穿蓝衣的內侍官带着一队灰衣寺人，核验了各家贵女身份后，引了花团锦簇的一群少女款步姗姗，走到赏花的林苑中。
容昭本想循规蹈矩混在人群里，奈何周围相识的小姐妹们都三三两两凑成堆，同来的庄语宁、庄语瑶二人更是躲得远远的。这样一来，无形中又把容昭独独立在当中。她不好厚着脸皮往人堆跟前蹭，心里却忍不住暗骂：一群黄毛丫头，拉帮结派有瘾啊。
林苑中一条浅溪蜿蜒流淌，两侧花树粉的、白的开得热闹，溪水边的一处空地上搭着遮阳的青纱帐，下面是摆着果盘点心和酒水的低矮条几。
皇家园林中的风光正好，容昭却全无心思欣赏，左右环顾挑了一处离高台主座最远的位置，走到附近的花树阴影下，才站住脚。
绿珠和那位引容昭入园的小寺人搭话聊了一路，临了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好几粒碎银子。小寺人将手拢进衣袖，热络地笑着一边躬身请退，一边低声提醒：“今日宴中，陈太妃也会来。各家贵女去高台前向皇后和陈太妃敬酒时，女郎可多花心思，留得好面缘。”
听得了这句友情提示，容昭嗓子眼里直发苦，嘴中却笑着轻声道：“有劳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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