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京都儿郎(一)
与户部约好对账的日子推迟一日,停雪后的第二日清早,金碌就忙将几箱整理妥当的账簿运到梅家。今年充入国库的官银共计一千三百万两,光账簿就装有两车,官银由禁军神策军左护霍沐霍将军冒雪押送,已于昨日入京。
温离困乏不已,哈欠连连,昨夜借酒劲做的忘我,何时睡去都记不清了,一觉醒来腰酸腿疼。
“温领事,您眼角泛红可是身子不适?”金碌一旁再三盘点账簿数目,关心道。
温离脑海里闪过梅鹤卿抓他脚腕抬腿的画面,宫铃铆足劲的响,他含泪不止哭红的眼,“受凉所致,不碍事。”温离翻了翻账簿淡淡一句。
“天寒地冻,温领事多加注意身子。”金碌低头算清账簿,一本不少,和温离作揖道:“此趟有劳了。”
“嗯。”温离微颔首。
户部干事的院子内推敲算珠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犹如渐大渐小的秋雨。狐裘白衣的温离侯在院外的石椅上抿茶坐等,一道的还有户部侍郎裴逸。
裴逸年长裴兮三岁,官袍加身青年才俊。坊间流言他略有耳闻,今日一见温离当是开开眼。
“待核实清算完毕,再与官银数量盘对,准确无误了,官银入库即是完成。”裴逸扶袖品茶,举止谈吐温良儒雅,他道:“温公子第一次来,下官便要同你说明,以免温公子久等不知为何。”
上好的碧螺春,温离投其所好相赠,裴逸不敢收,便自个将茶煮好,同温离饮了。
裴逸还不知梅宅家宴一事,也当是官商往来之道,同温离讲话比小吏客气得多,许是他本身就不是个威严之人。
“朝廷事乃重中之重,户部职责事无巨细,应当,温某是个闲暇奴,什么都给不起,等,还是等得起的。”温离面露三分笑,话里意指这碧螺春不是他的意,是梅家给他们打发时间的茶水罢了,放心喝。
“温公子莫要轻易自贱,可不是谁都能领上这差事。”裴逸笑劝,梅家待温离态度非常,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温离执扇摇首轻笑两声,指腹摩挲茶杯取暖,“到底那么点价值,幸得皇上恩赐,温某得过且过。”
武朝的官沦为南晋的奴,阶下囚却得皇上垂怜,全因梅家二公子保全,流言都道是仰仗的一副狐狸皮囊,果然听不得,亦真亦假,虚虚实实。
裴逸自行倒茶喝口,道:“温公子吉人天相,非安于一偶之人,虽身陷倥偬,但得助贵人,有句诗本官认为用在温公子身上甚妥。”
“何诗?”温离眼有期待之色。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裴逸缓缓吟诗,敛袖给火炉子添干草,以防它熄灭,“本官在温公子身上悟得后半句,不知公子心中所想与本官所悟有无异同?”
温离适才一笑,饶有意思地说:“裴大人高看,温某未曾想过,然,今儿闻大人一言犹如醍醐灌顶,竟叫温某看清了前路,温某来日若能脱离囹圄境地,定好好谢过裴大人。”
狐狸。
裴逸觉得眼前人只要一笑,就和个狡猾的狐狸没区别。
此人,聪慧!
二人皆是这般想。
“不敢当。”裴逸罢手,略收几分笑意道:“温公子何时拨开云雾见月明,头恩该记与皇上才是。”
温离敛眸吃茶,眼尾上挑勾笑,须臾放下茶杯,笑也就淡了,“裴大人说的是,皇上于温某有再造之恩,如今温某已是南晋子民,怎能不知感恩不思进取。”
火炉子上铫子蒸蒸冒出热气,裴逸拎起给茶壶灌入新的沸水,上盖儿闷茶叶。雪化寒气砭骨,干事房里敲珠声不断,二人只得在外饮热茶驱寒,好不凄凉。
“温公子遭际,心中诸多苦痛视为理所应当,可人啊,胸襟要豁达,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2],堂堂男儿无论在哪,成就一番事业方是无憾此生。”裴逸嗟叹,爱惜地抚平胸前绯红。
温离心有敬佩油然而生,二爷要他扶摇万里,也是这般想的吧。
“温某不过来送几箱账簿,然意外受到裴大人勉励,温某感激涕零。”温离敛色正言:“温某俨然不记当年事,曾经过往如烟云,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3],前途茫茫,何不让它繁花似锦。”
“温公子能有此心境甚好。”裴逸有感欣慰,他昂首望天,情难自禁地感慨发问:“何谓天下?”
温离尚不能理解裴逸为何突然这般,他道:“温某才疏学浅,还请裴大人授教。”
“天之所及也,风之所至也。”裴逸言简意赅,他垂首似是思忖,片刻之后又抬首望向皇城,问:“何谓天下君?”
温离忽而记起只字片语,道:“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
裴逸笑笑,说:“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4]”
“奄有四海为天下君。”温离抬扇有节奏地一晃一晃补道。
裴逸微惊,“《大禹谟》温公子竟也读过,这书鲜少有人翻阅。”
温离干笑一声,“只记得皮毛,许久的事了。”
“温公子过谦。”裴逸揭开铫子的盖瞧了瞧,又合上,态度近人随和,“温公子不入仕屈才了。”
“只是读过几本书,屈才二字岂敢担。”温离斟了杯茶,把茶杯捂在手心,坐久了真冷啊。
“志同道合者难求,温公子来日若是在下同僚,岂不美哉?”裴逸余光扫见干事房出来人,他起身抖抖宽袖,抚平褶皱,负手稍微侧身对温离潇洒一笑道:“枭雄逐鹿的金戈不复还,天下割裂两百多年,是要迎来大同的新时代,南晋百年换来一位贤君,何不赌上一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5],我裴逸稳赚不亏。”
温离随之起身,他看见裴逸笑时眼里有光,那光他似曾相识,是蕴含壮阔山河的绚丽。
温离听见心中之人念到,他不由追随脱口而出,与心上人同道:“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心,吞吐天地之志者也。[6]”砭骨寒风过鬓,他却不觉得冷。
是穆晚之,是梅鹤卿。
裴逸怔住,随即仰天一笑,很是赏识地说:“武朝损失了一位文臣,天赐了我南晋一位文臣。”
“裴大人,账簿已经清算完毕,并无出错。”小吏行礼禀报。
“走,清点官银入库。”裴逸边走边招了招袖子示意温离。
温离跟在身侧,自豪地笑道:“我家已出了位能干的文臣,我,要做武将。”
温离事情办妥,刚出户部干事大门便见心尖人牵马等在门外。一袭深红官袍在灰白的天幕里明艳秾丽,将他映衬得愈发丰神俊朗,令天地为之失色。
温离不疾不徐地走到梅鹤卿跟前,唤声:“晚之。”
梅鹤卿愣了愣,掅过他的手,柔声命令道:“走得太慢,以后要小跑。”
“好。”温离含笑答应,与之十指紧扣,“二爷这般更像是在撒娇。”
“我就是。”梅鹤卿不反驳,承认得十分爽快。
温离疼爱地说:“阿离都答应你。”
二人联袂并行在冬日的大街上,身后的马儿识相地甩了甩脑袋,梅鹤卿便松了缰绳,它原地踱几下,自由地跑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奔去。
“谈得如何?”梅鹤卿问。
“裴逸聪慧绝顶,我未道破,他就知我来意。”温离纸扇敲着下巴尖,思虑着说:“坦荡潇洒,胸襟豁达。”
“他约我明日未时三刻在神武门见。”温离补上一句。
梅鹤卿故意撞了撞温离的肩,以表吃醋。
温离偏头瞪他一眼,笑他幼稚。
“裴逸,上一届科举考试的新科状元。”梅鹤卿歪头凑近温离,眼睛睨着后颈,温离今日穿的立领袍子,脖子遮得严实。
路上行人见到身着官袍的梅鹤卿,三步远的距离便定足长揖,待二人走过后方起身继续前行。
温离犹自意外,“难怪温良中透出一股傲气。”
梅鹤卿哼气一笑,温离一听就知有故事,他晃晃十指紧扣的手,问:“说来听听。”
“可有好处?”梅鹤卿笑问。
温离就着梅鹤卿的手背啄一下,“快说。”
梅鹤卿摇首宠溺道;“新帝继位,开淳光元年,却正逢世家横行,不叫人道好。有一人如漏夜星矢,平地掀起滔天巨浪,他鼓动国子监众学生联名撰文,向天下文人宣战,文章经传流入他国,人人都道南晋儒生气焰嚣张,挥毫狂妄,只敢龟缩国界之内,纸上空谈。”
摄政王景夙闻言此事,不过三日一道圣旨公示皇榜,文无国界,我南晋广开先路,迎他国文人,于淳光二年孟秋设制科,尔敢来战否。
两国文人纷纷入京,京城盛景一时风光无限,朱雀大街龙延河畔,步步“诗酒龙虎斗,墨香醉竹音”。
淳光帝将制科最后一环设在玉龙台。玉柱盘龙作冲霄之势,鼎天五丈高,雕镂精妙不似人作。百名文人遥遥在望,千重烟岚云岫,万顷层峦叠嶂,江山水佩风裳,美若云兴霞蔚。
天下文人以天下为题,述一纸峥嵘延绵。
大风起兮云飞扬[7]。
他屹立于天地间,负手执笔在风谲云诡中落纸烟云。
万字书有道:
观沧溟,瞰百岳。
日月蔽,鸟兽袭。
吾自南海浮梦来,愿许长城归晋去。
取丹心入墨,一字一珠,毫翰逶迤。
斟星汉入酒,一步一醉,千里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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