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阴雨朦胧(七)
温离入宫等同于断绝了与宫外的联系,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皇帝。
太明殿早朝,温离官职不便在殿,候在后殿大门外等前殿散朝。景司忆心下有思量,对于昨日所知的一切,朝殿议事中他缄口不言,对待玉阶下的官员还是存有些许期望,然而上奏的一概是无足轻重之事,似乎所有人都尚未察觉京中细微的异样。
景司忆下朝是从后殿离开,他屏退随行的一众宫婢,独留下温离紧跟在侧。
“你不想知晓搜山之事如何了吗?”景司忆走在前面,龙冕的流珠晃得叮当响,他嫌这龙冠重,眼神左右瞧了瞧,便自己取下来抱着,语调清冷地问。
做臣子的岂能直视龙颜,尽管如此,温离还是能觉察出皇帝心情不佳,恐是早朝时烦了心,他坦然道:“陛下圣明,卑职心头确实怀揣着这事。”
“你随朕去御书房。”景司忆语气稍稍和煦。
温离垂首询问:“陛下不坐轿辇吗?太明殿至御书房有些距离,外头还下着雨。”
“难得清晨想去走走,毛毛细雨罢了,你给朕打个伞就是。”景司忆话语显得亲和,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但气势上输在年纪太轻,摆不出那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让那些个滑头老臣觉得好欺负。
与永延殿赐名时的小皇帝判若两人。
温离颔首,突然眸光诧异一晃,在下廊的石阶处接过奴婢手里的伞,敞开挡在景司忆上方,一同迈步离去。
春雨打新芽,阴阴绵绵地和风飘摇,天还未亮彻底,花园里又起了雨雾,像是眼眸里浮了层水气,朦朦胧胧地使人看不清。
景司忆的龙袍擦过湿浊的地面,脏了也不甚在意,“黔渡横生义匪,处置此事当是迫在眉睫才对,你知朕因何搁置吗?”
温离走在了迎风的一侧,挡下了袭来的斜风细雨,他低眸看着路,说:“陛下自然另有用意,卑职不敢妄加揣摩。”
景司忆定步,微偏头睹了一眼温离,又看向前方道:“梅家私底下也有调查黔渡方面的情势,朕即便长居高位,若是想知道何事,也是不难,何况梅少卿素来高瞩远瞻,你亦是他枕边人,怎会不知?”
“朕问你,你便据实回答,如此敷衍朕,真当朕好欺骗?”景司忆道的平平,不含半分怒意,似是没有怪罪温离的意思。
“卑职并无此意,还望陛下恕罪。”温离转身垂首道。
景司忆神色如常,辨不清是何情绪,他偏头睨着人,须臾,方言:“朕将你放在身边,不是让你和朝堂上的老狐狸一般圆滑待朕,他们觉得朕好糊弄,你也这般想?”
温离撑着伞不便下跪,只得耷拉脑袋认错,“卑职不敢。”
“朕把你安置左右,便是有大事要你去办,办得好,你往后与梅少卿便是朕的心腹,梅家亦是南晋的定国柱石,如若不然,”景司忆顿了顿,指尖点在面具的眉心处,温和地说:“在宫里惹怒了朕,朕要治你的罪易如反掌。”
“所以,”景司忆手指微微蜷缩,随之背到身后负手道:“你得牢牢记着你的新身份,你是朕的近卫,忠心不二,惟命是从。”
温离朗声领旨,受人威胁心头难免不适,皇帝看不清面具下的神情,通过这双眸子,也只睹见了平静无波,温离内心其实毫无波澜。
景司忆纵然年幼,但也在龙椅上坐有几年,单看眼神亦是能知对方内心一二,温离没有畏惧,到底是他威严不足,还是温离胆子太大,景司忆暗自笑了笑,也道不明个所以然,只是觉得如此也好。
“你与梅少卿颇有相似之处。”景司忆提步继续朝前。
温离被这话道得不明所云,他随行问:“陛下何出此言?”
“也许是性子吧。”
性子?温离暗忖,脑海里不禁闪过鹤卿平常时候的模样,多是穿着素色衣袍,隽秀的面庞时常展着笑颜,与他说话时总是柔着声,若说性子便是温谨谦和,大多时候很是沉稳,偶尔也有孩子气捉弄他的时候。
想着想着,温离心中竟感觉很充实,似乎是从醒后的第一眼起,便被守在他床沿的人一点点填满了。
“许是卑职失忆的缘故,把曾经的自己忘却了,又与鹤卿朝夕相处了半年,故而性子有些随他。”他和鹤卿的事即使不是满城皆知,在求恩赦时,也是同皇帝挑明了,言下便无什么好遮掩的。
“你方才若能回答得这般坦诚才好。”景司忆踩上石阶步进长廊,等了等正收伞的温离,他抖两下袖袍说:“你知你和梅少卿何处相似吗?”
温离实诚地摇首,可能是当局者迷,他当真没发现是哪点,“还请陛下明示。”
景司忆踱步道:“总归不是何讨喜的性子。”
温离跟着身后,低头默了声,静谧的皇宫陷在雨雾里,几声春鸟的鸣叫格外响亮,沿廊道而行时不时会遇上几个宫婢成列迎来,三步外便统统跪伏在地,温离把滴着雨水的伞交给他们。
“你对黔渡眼下的局势有何看解?”景司忆步过跪拜一地的宫婢,略微倾斜上身侧眸瞥了一眼温离,问。
温离的手握住挂在腰侧的刀柄,像宫里巡逻的禁军一样,他忖量着回道:“有几点问题,一是‘义匪’,当真是流民聚众,采取镇压的手段方可,但若是叵测小人煽动民心,此举对陛下不义,事后所谋不容忽视;二是‘蝗灾’,黔渡灾区的官员先后与朝廷要过两批银子,究竟去向何处,卑职认为要查;三是尹瑕会面金碌的动机,是否另有所图;而最后一点便是北上的流民。”
景司忆眸光流动,温离话落好一会,才说:“这四点可疑之处,朕都有揣摩,可惜也仅仅是揣摩,并无任何可锤实的证据。”
“不过,”景司忆停顿一瞬,努力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黔渡是显露府兵制崩坏的开端,一个制度的瓦解非一朝一夕,它如今乱成什么样,朕心中大致有数,也做有最坏的打算。”
淳光帝眼角微扬,他在笑,眸光是暗的,连带着唇瓣翕动时的吐息都夹着苦味般,“先帝撒手人寰,留下个烂摊子叫朕无能为力,黔渡一事早该解决,奈何朕刚登基没有实权,皇叔忌惮京四家亦然不敢轻举妄动,朕又将将从先帝手中接过兵制变革的遗令,才一而再再而三拖到至今。”
“如此回想起来,朔国公当初退出朝堂,是有明哲保身之意,如若不是这般,现在的局面恐怕更加艰难。”景司忆停下脚步,苦笑地看着温离,话中隐着说不清的滋味道:“你的出现,很及时。”
温离闻言,只是垂了头,他没有顺着皇帝的思路去考虑这最后一句话的意义,相反,他倘若没有出现,鹤卿接下来会怎么做,却令他愈加好奇。
“为何不说话。”景司忆的目光沿着面具的线条游走,近处仔细一瞧,与它主人的容貌确有七八分的肖似。
温离不动,从容道:“卑职不知如何回答陛下。”
景司忆侧回身朝前提步,“但说无妨。”
温离随之跟上,未语。
“朕不是那般气度狭小之人,不会怪罪于你。”
“京中现下情势不算明朗,许多疑点都在待查,相校京城的五里云雾,黔渡可谓是十清九浊,恶劣不堪。”温离眉目低垂道:“陛下在其间作了取舍,卑职拙见,认为不妥。”
他缓了缓,直言:“陛下不该搁置南下调查一事。”
景司忆有点意外,语气温和地问:“说说吧,为何?”
温离抬额望着远处廊道曲折,说:“恐是牵制之法。”
“黔渡流民忽然北上,甚至是有组织性聚集在敬德门处,鹤卿猜想其举动背后是有人教唆,此人身在黔渡,并且就隐在‘义匪’或者是外派的官员当中。”他伸手拦下了随风卷来的梨花,不给它半分亲近龙袍的机会。
温离细白的两指夹花蜷入手心的动作,景司忆看在眼里竟也觉得分外好看。
“这原本仅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包括京内也潜在有与黔渡里应外合的细作,因为淳光二年的制科。”温离张开泛着微粉的掌心,梨花又随风没入了廊外的毛毛雨中,“事发与黑金案几乎同步,不是巧合便是早有预谋,否则针对黑金案私下的调查如此隐秘,即使是京四家,亦是被案件的突然审理打得措手不及。”
温离陡然眉头一蹙,季乔曦也事先知道。
“你怀疑有人借二年制科混进京城。”景司忆目光微沉。
“嗯,陛下方才也说了,制度崩坏非一朝一夕的事,黔渡怕是糜烂彻底,当地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倘若要北上,也该是早年前就开始逃荒了,不会突然齐齐聚集在敬德门闹事。”温离有所隐瞒道:“当初琉火远赴江灵的真实目的或许早就暴露了。”
景司忆身形一滞,继续慢行思虑,他沉下声凝重道:“你清楚自己所言何意吗?”
“卑职清楚,”温离当然明白,琉火私下调查黑金买卖的事知情的并不多,如果依照他的揣想,梅家同样有嫌疑。
“卑职曾怀疑京四家是得知琉火远赴江灵的内情,但结案后金家覆灭,季家受创的种种打消了卑职的疑虑,可若不是有人透露消息,流民北上不会这般赶巧。”
“这是你揣摩京城有外敌内应的根据?”景司忆反问。
“这是其一,其二是霜玄的出现,这次真能搜到关于流民失踪的任何线索,那便代表此人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一直都在关注着京四家的动向。”温离指腹摩挲着刀柄。
景司忆弯过长廊拐角,停了停,眉头轻颦神情严肃:“你一番无证言论是在置梅家于危险的境地。”
温离单膝跪下,言辞坦然道:“卑职所言并非是在意指谁,反而卑职接下来的话,亦不是在以公谋私。”
“季、尹两家在黑金案中看似接连重创,然实际上季家只不过是失去了季伯丘,却保住了相位和太后之位,这远比鹤卿只为与陛下讨要卑职一人获利更多。”他俯首道。
这段话如何听都有离间君臣之嫌,要说没有以公谋私,任谁都不信。温离偏偏当作是谏言,点到为止,不再过多地为梅家解释。温离适才记起了季乔曦,心下顺势便对季家起疑,梅鹤卿曾给季乔曦提醒这事,温离定然不会坦白,却也不会避之不理。
季家因何保住相位,甚至未受到丝毫波及,景司忆自然心知肚明。至于季家将罪责全数推诿季伯丘的做法,他当是季家的一个取舍,物善其用罢。
景司忆眉头紧锁,思绪蓦然间清晰了星点,那就是季伯丘的死。
他若有所思地睨着温离发顶的发带,假如季伯丘的死另有隐情,那么又是谁给季家通得信,难道是琴姬在江灵时发现了琉火搜寻证据?如此想来事情确是顺畅许多。
温离话中显然排除了摄政王和尹家,梅家与季家两者间侧重放大了季家的利益。景司忆不难听出温离言语里有诱导的心思,况且前后矛盾明显,但一一排除后,景司忆得到的答案同样是季家。
“季家是何地位,你要拿出实证才行。”景司忆眉头舒缓,愠声道:“无凭无据便敢在朕面前挑拨是非,梅家给你的胆子?”
温离眼神一怔,双膝跪地说:“卑职所言与梅家无关。”
“少在朕面前动歪心思,你这般是在有意替梅家隐瞒什么吗?”景司忆退开一步,向前倾身问。
“卑职句句真言,并无他意,还请陛下明鉴。”温离坚定道。
景司忆直了身板,漠然说:“最好是如你所说,到了御书房自去领十鞭,长长记性。”
“谢陛下。”温离磕头谢恩,皇帝再唤他起了身。
景司忆抬步慢行,静默了片刻后,说:“流民案事发确实凑巧,京中若没人暗度陈仓,他们亦不会数着天数似的赶在这几日出现在京郊附近,不过流民失踪究竟是不是尹家所为,还是得等到有力的证据方能下定论。”
“是卑职口无遮拦……”温离低眉请罪。
“够了,”景司忆沉声打断,面无表情道:“你才到宫里多久,一件事都未办成,罪责倒是请了一堆。”
温离垂首聆听着,不敢多言。
景司忆瞧着温离这副似是被欺压的模样,默了半晌,不自觉勾起唇角说:“朕可不信你认错的诚意是真的,罚你一顿才好。”
温离眸子灵动地转了转,还是不语。
“若想混入京城,甚至是入朝为官,二年的制科是个好法子,难怪朕听闻梅少卿近段时间在核查当年在京人员的身份。”景司忆侧回身道:“黑金案结案半年,再去查探季伯丘的死无济于事,不如撬开刺客的嘴切实际些。”
“陛下所言甚是。”温离应声。
“刺客行径肉眼可知的刻意,你还是听信他的言论,派人冒雨搜山,不怕掉进他们的圈套?”景司忆说:“事情尚且未有结果,你就轻易将人放了,人真跟丢了追悔莫及。”
“世间刑具众多,总会有一把‘撬’适合嘴硬的。”他撩起衣摆上台阶说:“逼他就范好过揣想的空话。”
温离颔首称“是”。
景司忆皱了下眉,回头不悦道:“是什么?朕在问你话,你是故意气朕是吗?”
“回陛下,卑职不敢,卑职是怕回错了话,惹陛下不高兴。”温离实诚说。
“你是嫌罚的十鞭太轻了,是吗?”景司忆收敛情绪,淡淡道:“在御书房外再跪上半个时辰如何?”
温离嘴角抽了抽,顷刻再次跪下,“陛下开恩。”
景司忆原地站住,背过身强调说:“朕问你话。”
温离暗暗腹诽一句,请求道:“卑职恐言语不当得罪陛下,还请陛下先恕卑职无罪。”
“朕允了,还免了你的跪罚。”景司忆挥了挥宽袖。
温离叩谢圣恩,站起来不怕死似地说:“掉进圈套的非卑职,而是陛下。”
“何解?”景司忆问。
“陛下也说刺客出现得蹊跷,就在摄政王与卑职即将南下之时,陛下因为刺客坦白的几句话而搁置了原先的计划,这很难否定不是幕后之人的奸计。卑职为何猜是牵制,便是在此,黔渡再混乱也不至于叫尹家束手无策,需得提醒朝廷派人下去,这其中不是‘义匪’或是某一方的□□,应该是有某些秘密要透露给陛下,且这秘密至关重要,有人不愿陛下得知。”
“因此有了刺客这一出戏。再者,幕后之人怕是时刻盯着尹家,假如尹家真与流民失踪有关,那么他一定知道流民的去向,毕竟这是他一手布置的陷阱,在关键时刻将诱饵抛出,引诱敌人上当。”
“这当中是双重牵制,尹家的意图威胁到了幕后那位,他便用流民案的线索牵制了南下的计划,霜玄交代过,他是黔渡义州人士,幕后之人知晓他入京方安排的刺杀。这一句话足够证明黔渡有人蓄谋,亦是卑职不同意搁置计划的原因。”
“那么由此推断,京中的消息能及时传送至黔渡,是有人暗中虎视眈眈,他们不止是数人,极有可能是更多。”温离道:“若陛下认为卑职一番长谈不足为信,陛下可以等搜山一事的结果再斟酌也不迟。”
景司忆思绪翻涌如潮,他思忖着说:“那尹家此举又是为何?他如果不那么做,也不至于遭人算计,黔渡再乱也难威胁到尹家分毫,他若想透露任何事情,进宫当着朕的面前说便是,何必故放迷雾。”
皇帝不知,温离当然亦是不知的,然而有一点他瞒着未言,他道:“陛下何不亲自问他?不过这般直接,他定不会吐露真言,不然又怎会旁敲侧击。”
“季家祖上在黔渡,莫不是关乎季家?”景司忆说完又犹自摇头否决了,前些日子季、尹两家还在谈论嫁娶之事,关系在黔渡可算得上是唇亡齿寒,纵然没有亲上加亲,也落不到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
温离说:“卑职不敢妄言。”
“待搜山之事得出定论,再行下一步。”
“是。”
——
温离护送皇帝到了御书房,便跪在御书房外敞开外袍,隔着里衣领了十鞭的罚,荆条抽在背上疼的钻心般,在春雨化雪的寒冷下冒了一身汗,景司忆唤他进来看了一眼伤势,命人先回偏殿上药,还给他叫了太医。
温离光着膀子躺在被褥里,脊背处的鞭痕血肉外翻,太医用温水为他清理伤口,擦拭了污血后,撒上了止血化瘀的药粉,再以白布裹紧。
“伤得不重,比仗刑要好。”太医把药瓶搁在案上,叮嘱说:“按时内服外用,习武之人都懂如何保护伤口,在下就不多言唠叨了。”
温离坐起身,拿帕子抹去额间的冷汗,“多谢。”
“大人客气了,陛下有旨,大人往后的身体状况都交由在下照料,鄙人姓石,名竹,表字长柏,大人随意称呼便行。”石竹整理着带来的药箱说。
“附离,陛下近卫。”温离打开木柜,随手挑了件新的衣衫,边披着里衣边道。
石竹已过而立之年,面相平平,一袭太医常服的打扮,周身蕴着挥不去的草药味,他淡淡笑道:“还是称大人吧。”
“石太医怎么唤都可以,既是由你单独照料,日后定会多有麻烦,我们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温离系好里衣的衣带,抬眸看向石竹,神情十分自然道:“石太医可还有事?”
石竹面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转瞬就明白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无事了,在下不妨碍大人更衣,先行告退。”
“好。”温离简短应到。
石竹挎上药箱朝温离作揖,绕开屏风走到外间,温离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将下身的袴衣一并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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