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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皇城困兽(十)


沈纪言风烛残年,腿脚有疾,入冬时节愈发疼痛难忍,几乎不能行走,纵然拄着拐杖亦不能长久站立,更别提早朝办差。沈纪言严守朝纲,自不会做有失殿前礼仪之举,万般无奈告假,由议政堂诸位参知政事定夺国策。

        开春的冷雨天气加重腿疾,沈纪言的双腿已经无法下地,终日与榻相伴。尹卫带兵冲进沈家,推开卧间房门的一刻,沈纪言只是轻扫一眼,不感意外。

        “有些时日未见了,沈太傅。”金吾卫搬来老旧的太师椅,尹卫撩袍直接坐去沈纪言的床边,谦和道:“身体好些了吗?”

        沈纪言勉强坐起,倚着道:“劳陵公记挂,老臞尚好,不知陵公突然造访寒舍,有失远迎。”

        尹卫一笑,说:“咱两是同僚,来探望太傅以表心意。何况陛下时常惦念着您,又国事缠身不能前来,我便擅自主张,来请您动身一趟,好解陛下忧思。”

        沈纪言垂着眼眸,无精打采地眄视门口擐甲执锐的金吾卫,干涩道:“陵公兴师动众来请老臞,是怕老臞这身老骨头跑了不成。究竟陵公光临寒舍意欲何为,不妨坦明了。”

        尹卫握拳撑膝,被戳穿了意图也不心虚,保持着温和的态度,说:“太傅说的是,那我就不和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拐弯抹角了。皇帝落锁宫门,我正发愁怎么开门,不如太傅帮我一把,死前再施善一回。”

        “来人,请沈太傅上路!”

        尹卫倏然阴沉着脸。

        两名身材高大的金吾卫上前掀衾,沈纪言被架住胳膊,不禁剧烈地咳嗽。

        “慢……慢着,”沈纪言病躯垂垂,已是枯骨之余,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极力说:“我沈纪言乃是当朝天子太傅,正二品中书令兼翰林院学士,岂能蓬头垢面示人……”

        尹卫微侧身,觑人道:“给他换身衣服。”

        “既是要面见陛下,当着朝服参拜。”沈纪言目光坚定。

        “沈纪言,读书人都善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不过是想死个体面。”尹卫不屑道:“我也是尊师重道之人,带他换官服!”

        金吾卫架拖沈纪言到里堂更衣,沈纪言挥掉外人的手,扶着柜门勒令道:“出去!”

        金吾卫眼神相视,仅是回身背对,沈纪言无人帮扶,穿着起来甚是吃力,他小腿麻木失去知觉,从柜中拽下数月未穿仍日日熏香的紫袍大科金玉带,席地而坐。

        京城雨歇,浮着层散不开的灰蒙雨雾,尹卫站在屋外,嗅到满院的血气,没有风的时候浓稠地挥散不去。尹卫以为沈纪言要着衮冕,庄重示人,却不想只是单披外袍,束金腰带,落冠散发的打扮。

        那抹紫色袒露在天光之下,拱肩缩背蹒跚走来,金吾卫按住刀柄跟在左右,像是被羁押的囚犯。

        尹卫凝目定睛,那抹身影浑然没有文臣之首的气魄与威严。

        “尹卫。”沈纪言强撑力气道。

        尹卫探究地注视着沈纪言,“你要想同平日在朝殿中那般厉声言辞,劝你还是省点劲。”

        “自古世家攀登峰顶无不自食恶果,尹家能够在朝代更替中立足,图谋的绝非是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你难道不明白吗?”沈纪言脚步虚浮,尽力挺直肩背,“世家与皇室大相径庭,世家永远不会成为皇室。”

        “你想劝我收兵投降?”尹卫问了一句,转身回到正堂坐着,“你看我还来得及么?”

        沈纪言扶框跨槛,拖着小腿艰难地走到尹卫面前,整整截截道:“京城还未血流成河前悬崖勒马还来得及。你若自行投降,陛下定念在陵公曾追随先祖皇帝出生入死的功绩上,不祸及尹家老小,放其一条生路。”

        “生路?皇帝对尹家早有杀心,你不是他,你说放便放?”尹卫似在听个笑话。

        “陛下是以仁义治国,断不会对老弱妇孺赶尽杀绝。”沈纪言笃定道。

        尹卫后仰着太师椅,神情放松地垂着合十的手,“可是世族里不愿放啊。”

        他吁叹一声,“沈太傅所言极是,世家永远不会成为皇室,利益所驱,形势不同。历朝历代的皇帝背后皆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如果两者不能利益共存,势必有一方会遭背弃,而尹家的决定,自然是另择明主。”

        沈纪言胸闷气短,捂住胸口说:“你随先祖皇帝披荆斩棘,我道你求的是功名利禄,非盛世太平,而今功成身退时,却要轻易弃之!陵公啊陵公,你疆场热血戎马半生不该如此。”

        尹卫摊手道:“我也不想如此,我曾求的无非尔尔,求一个风光无限的好前途。谁知世事难料,最后还是坏在了族中那些不争气的废物手里,仗着朝中有人,因己私欲搅的黔渡乌烟瘴气,不知收敛,最后要清算这账了,便通通算在我的头上。”

        “沈纪言,你区区庶族哪懂世家里的那套,人微言轻时连自个爹都记不住还有这么个儿子,当你出人头地了,和着那些倚老卖老的玩意便拿‘荣辱与共’捆死你。他们最在乎的是家族的声誉和威望,为其不惜死几个族人也无所谓。”尹卫眼眸深邃,泰然道:“可要我尹卫投降换他们,倒不如一损俱损来得痛快。”

        沈纪言与尹卫在议政堂□□事多年,听完这番话不禁甚为惋惜,人倘若背负太多终要事与愿违。

        “我本可书写条陈请陛下彻查,无奈缠绵病榻,错过了挽救的时机。”沈纪言委实叹息。

        尹卫凝视着白发苍颜的沈纪言,“早在黑金案时就无法回头了,沈太傅记性不好,忘记城门外消失的流民了吗?东窗事发,上千人命,参与其中的刽子手任谁都逃不脱。”

        “果真是你做的!”沈纪言怒气直冲。

        “事态紧迫,不得已而杀之,又在官道拦截继续奔向京都的流民,费了我好大一功夫,但我知道,早晚是要出事。”尹卫道:“我怀疑黔渡有人唆使流民入京发难,但我又查不出此人的真面目。”

        沈纪言义愤道:“你就不该滥杀无辜!也不会致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尹卫沉默了。

        片刻,尹卫才道:“世族间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血里头流淌的干系是永远都撇不清的。更何况,”他低眸看向自己的掌心,“世族的利益一旦与龙椅上的那位有悖,双方亦然是要相互牵制,届时皇帝是容不得背后之人存有异心,必生铲除之意。”

        “陛下圣明,孰是孰非当会辨清,你又何必犯下此等大罪,将头颅主动摆在龙头铡中。”沈纪言悲叹摇首,“世族是血脉相连的佐证,如何就成了牵连你的累赘。”

        尹卫俄然大笑两声,痛心道:“圣明?我儿尹稚罪该处死?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倾囊相授的皇帝心思沉得很,明面上与景夙逢场作戏,演着君臣不合的戏码,实则暗结珠胎,以捉拿之由借刀杀人!真当我那么好蒙骗,三言两语的慰藉和追封赏赐就想打消我心头恨意和怒火。”

        他倏然直勾勾地盯着沈纪言,恨道:“我儿的死你也有份!你装什么悲天悯人!有什么资格劝我投降!”

        沈纪言身形不稳,倒退半步及时扶住了茶案,枯黄的眼眸望向尹卫,诚恳道:“此事无论前后我都并不知情,陛下这么做亦非我出谋献计。”

        尹卫咧嘴一笑,冷声道:“是吗?与韶光帝比起来,你更像他的亲父一般,他信你重你,竟然没和你商量便自己行事,看来这小皇帝身边还有能信能靠之人。”他上下审视,“也是,都是土埋半截的老东西,还能依靠多久?”

        尹卫的一番话令沈纪言转念想起去年忽然登堂的梅鹤卿,皇帝在朝殿的举动疑似顺口一提,私下也没同他商议,便当堂下旨将卫尉寺少卿一职交给梅鹤卿。沈纪言没有觌面异议,随后于御书房觐见时才询问,皇帝没有多言只道是职位空位,寻个人任职罢了。

        沈纪言认为梅家不可不防,既有世袭的正一品爵位,又出了一名手掌兵权的宁远将军,再将京都内掌兵器、宫廷宿卫之职交由梅家,恐过犹不及,易生乱心。沈纪言犹自斟酌,又念在梅家在黑金案中为陛下所做的一切,再加之皇帝金口玉言,殿前口谕文武百官皆知,岂能朝令暮改,最终还是作罢。

        现今想来,沈纪言无不怀疑,借刀杀人的计策是梅鹤卿在陛下耳旁嗾使的结果。

        沈纪言默然良久,最后长叹一声,陛下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轻易听信旁人,“我沈纪言越过千山万水考取功名,只一心要报效朝廷,尽心尽职教导天子,竟不料还是叫旁人撺掇了君心……是老臞的错,没能及时规劝陛下。”

        尹卫目光掠过沈纪言投向门外的天光,“他也不过是权势的傀儡,在这一点上世族和皇室没有不同,你再怎么去教导都是于事无补。哼,南晋不容我,自有容我之地,我尹卫不稀罕什么龙椅,更不会本末倒置,成为被各方世族压迫的一方。”

        “这天下想当皇帝的人不计其数,只要不是他景氏登帝,任谁都行!”

        沈纪言眉目一下清明,低沉道:“你投靠了谁?”

        尹卫看着微光里的浮尘,血腥味钻进爬满红丝的眼眸,仿佛望见了未来的杀戮□□,他冷漠说:“陈氏。”

        武朝天家,陈氏。

        沈纪言如雷轰顶,险些栽倒在地。

        “身为人父,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不为我儿报仇难息我心头之恨。”尹卫愤然起身,“事到如今,无论孰是孰非,我儿子的命断要他景司忆还。”他步步逼近沈纪言,“首先我就拿你逼开这座宫门!”

        “你为前途南征北战,纵然稍逊朔公,这一片土地亦有你的血汗在,你竟为毁景氏功业,不惜里通外敌,你可有想过,往后你尹家要背负叛国罪名,那时才是真真的回不了头了。”沈纪言沉痛道。

        “那就看看此战究竟谁能笑到最后!”尹卫心堵,不再看沈纪言,越过身侧走到门口处,深深喘气,“历史总是胜者撰写,我尹家看清景氏面目,另择明主效忠,合情合理。”

        沈纪言垂首杵在原地,心如死灰般闭眼道:“执意如此,老臞不再相劝。”

        尹卫昂首放眼重云如盖的天际,身后传来异响,他顿时暗忖不好,回身见那佝偻背影在昏暗中摇摇欲坠。

        沈纪言缓缓转身,匕首没入腹中,鲜血在官袍上渐渐晕开,虚浮的脚步碾着淌滴的热流,摇摇晃晃朝尹卫虚空地抓着,遮挡天光的身影一晃,只见长空锁云间有白隼阒然长鸣,作俯冲之势破空留下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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