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愧然
在这个车马不便的年代，赶路要耽搁的时间实在太久。害怕折腾回到郸城后会错过迁坟，顾槿是直接往紫山这边赶的。
一行人在野地里宿了一晚，等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是三月初二的傍晚时分了。
巧的是，陆庭川也在，正盯着众人修坟。
行路的前一日还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今日却是阴沉了一天，到了下午更是下起小雨来。路途中可找不到什么地方避雨，是以陆庭川见到的是衣服都淋湿了的顾槿，眉头就是一皱：
“明日才下葬，你这么着急作甚？找个地方避雨也来得及。”
顾槿摇摇头：“清明了，这雨连绵，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况且我还晚了一日才收到消息，怕来不及。”
“我去生一堆火给你烤烤······”
陆庭川话音刚落，顾槿就拉住了他的衣袖：“夏将军的尸骨呢？我想去祭拜。”
“还在郸城内的将军府安放，明日一早出殡。”
顾槿沉默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呆愣愣地看着砌坟的战士干活。
陆庭川知道她难过梗塞，夏将军遭此折辱，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于是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火堆生起来，陆庭川才问顾槿：“你是如何知晓夏将军的墓遭遇了不测？”
“我猜的。”顾槿声音沙哑，语带愤恨的解释道：
“江玉霄为人阴狠，什么招数想不出来？看到被他折磨致死的民兵，我就想到了夏将军。漓帝痛恨夏将军已久，他必定是想要借折辱夏将军，来向他的陛下邀功的。”
陆庭川添了柴火，很是庆幸道：“幸亏你来信及时，不然夏将军的尸骨就寻不见了。”说罢，不等顾槿询问，他解释了一下当日遇狼的情况。
问清众人都没有被野狼咬伤时，顾槿这才放下心来。
夏将军的事让他们很是自责难受，火堆的噼啪声中，两人一时无言。
好半晌才听顾槿开口道：“顺德死亡的百姓统计出来了。”
顾槿声音沙哑，陆庭川也没催她，默默将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他这个动作看得顾槿莞尔：“这又不是酒。”
“这两年风调雨顺，等明年，肯定就有新酒酿出来了。”
顾槿点点头，开始说起顺德的情况：“最严重的是府城内，被江玉霄带人砍杀了两万八千五百七十二人，周边村镇因为道路通畅、地广人稀，百姓们有机会跑走躲藏，可即便如此，也有九千八百三十五人遇难······”
“那这加起来，就是近四万的百姓。”
顾槿点点头，继而又沉默下来。
漓朝末年灾害连连，冀州的人口比之一百年前锐减了一半。可即便人口不足，因为好歹在天子脚下，这边百姓的日子尚可，到天下大乱前，留存了一百四十余万人。
可漓帝无道，一场毒病又害去了六成人口，剩下的五十余万人分布在冀州九个大府城。因为冀南救治及时，整个冀州也就冀南人口相对多一些，可顺德依旧被江玉霄屠了一半，现在真正成了一座空城。
“加上真定城内的三千余人，和郸城昨日统计出来遇难的六千余百姓，那个畜生害去了五万人命。”
陆庭川说得咬牙切齿，顾槿缓缓叹出一口浊气：“偌大的冀州，现在人口竟不足五十万。写在史书上，怕是后辈都不敢相信。”
这就是乱世，混乱且残酷，无道且悲哀。
“这是那些畜生造下的杀孽，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不同于先前的话音中带着的狠厉，此时陆庭川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描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看着快要砌完成的坟墓，顾槿摇头苦笑：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人性能够恶毒至此。江玉霄多年来郁郁不得志，现在就用杀戮和折辱英雄来满足自己内心的阴暗情绪。我很想知道，他用暴虐换回来的报复快感，在梦中会不会遭遇良心的反噬？”
陆庭川摇摇头：“不，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良心？”
没有再说这个话头，陆庭川转而说起耕种的事情：“你曾说安排了三百余俘虏在冀北种地，现在小麦都下完种了吧？”
“我出发前就收到那边送来的书信，按照时间算，写信时春种就已经接近尾声，想来前几日就种好了。划给他们耕种的都是平坦地界，开得快，信上说半个多月一共下种了七千多亩地。春种完成之后，会安排他们继续开荒。”
自发生屠城的事故以来，这是这段时间最好的消息，起码今后的日子能看到希望。陆庭川轻笑，感叹道：
“连舅舅都说，你安排他们耕种的法子很好。”
顾槿笑笑，又问起齐鲁的进展。
而陆庭川只说了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回来了。”
夜幕渐渐降临，一群人也不能在雨中过一夜，于是陆庭川带人往郸城赶，打算在城外远郊的村子里借宿一宿。
没有意外，他们来到的是一个空寂无人的村庄。顾槿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复苏后安宁祥和的村落，帮助擒王军早日平定天下的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
三月初三，正好是清明。
从早上开始，小雨就没有断过。原本计划两个时辰运到的棺椁还晚了半个时辰。
在沉重的鼓吹军乐声中，随同的将士们敛了武器致哀，夏赢风的尸骨再一次入土安葬。这一回，擒王军绝对不会再允许恶人打扰到老将军的清静。
待众人散去，顾槿却重重跪在夏赢风墓前。
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没有父母亲长，顾槿还没有跪过任何人。可此时在夏将军墓前，膝盖却有不能承受之重。
夏将军将冀州百姓交到自己手中，她却没有护好，辜负了老英雄的期望。顾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有夏赢风。
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可顾槿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色如常。
原本的细细雨丝开始变大，淅淅沥沥的雨滴浇在顾槿脸上，又滑落而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身边却突然出现一道身影，紧接着，他也跪了下来。
陆庭川一直知道，这段时间顾槿心里苦。只是这回他却没有劝慰，而是选择和顾槿一起分担心头的煎熬。
真要说来，其实不止顾槿觉得愧对夏赢风，他陆庭川心头又何尝没有愧疚？
事已至此，除了尽力补救外，这两个年轻人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赎罪。
看着跪在一旁一脸坚毅的陆庭川，顾槿突然觉得，在这乱世能有人携手相伴，大抵也是一桩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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