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梦魇
雪花大如席,寂寥的宫道上积蓄着蓬松白雪,一脚下去,不知深浅,仿佛随时将踏入流沙深渊。
身后是杂沓的脚印,少年舍身忘命向前奔跑,乌靴抬起落下,迸溅出点点雪沫。
“母后!”
“母后!”
回应他的,唯有无言深宫的回音。他一身血泥,雪盈满睫,双手锤砸过殿门,猩红血迹淅沥沥从指缝淌下,间间续续,所到之处,似是雪地开出朵朵红梅。
那日的雪很大,亦或是他很轻,几次脚下打滑,狠摔在地,又匆匆爬起,踉踉跄跄逼近凤仪殿。
景阳宫与凤仪殿的路,来往过千百回,这一回,却无比漫长。沿路只有雪光为伴,寒气缠身。
“琅儿。”
少年顿住,猛然回首,四周景象倏忽转变,立时黯淡无光,恶风呼嚎着,仿佛谁人在哭。一片漆黑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一下一下地轻点他鼻尖,就像母亲疼宠地看着他,以指尖点着鼻端,万般宠溺地喟叹声,“你啊你啊。”
“母后?是你吗?”
一句话未曾说完,周遭石破天惊,訇然变亮。少年徐徐抬起眼帘,顺势向上,只一眼,恶寒从脚底蹿上颅内。
——那轻点他鼻端的,不再是母亲柔腻的手,而是……她的缎鞋。白绫悬梁,他温柔慈爱的母妃,从此成了无言不语的一具尸首。
像是傀儡,由线悬着。
少年跌坐在殿中地坪,他哭喊不出来,一片乍明乍暗中,无数双血淋淋的手如同蚰蜒般向他扒来,咯吱咯吱,带着骨裂的响动,瞬间攀上背脊,手臂,双腿,很快占满全身!
“太子殿下——!”
“殿下救救我——!”
“殿下,奴婢不想死啊——!”
那些凤仪殿被毒酒赐死的宫人变作千肢百手,森冷鬼魅,拼命地拉扯着他,将他扯得衣衫尽散,血肉模糊。少年惊惧地瞪着眼睛,整副身躯只剩下一双血红的眼,赫然暴露在无数血手围成的禁锢中。
比血还红。
不断被巨力拉扯,意识也被扯散了,少年挣脱不得,耳朵尽是旁人呼求救命的惨烈哀嚎。若说人间有地狱,此时,他便在人间炼狱之中。意志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一声高呼忽然闯了进来。
“阿琅,你在哪里?”
浮光逼近,带着暖融融的光晕,少女朝他走来,如同劈开黑暗的晨光。她走到近前,矮下身,向泥泞中的人伸出手,笑起来时,眉眼弯如皓月,明艳照人,“原来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
媞媞——。
喊着忍冬小字,温琅骤然睁开双眼,眼神涣散,毫无光亮。
将听到他痛苦低吟,前来查看的乳母陆氏吓了一跳,陡然变色,“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混沌中的温琅没有回应,行尸走肉一般巡睃四周,红帐锦被,甚至是褪去的真红袍服,儿臂红烛,满屋大婚的痕迹不足以取信于他。
他梦过,也许又是一场梦。
身边空荡荡的,哪怕有她存在过的痕迹,也可能只是梦。
在陆氏惊忧的注视与惊呼下,温琅木钝地起身下床,脚下虚浮,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半臂砰地撞上厚重的屏风,当即咯吱巨响,一侧欹斜,如同屏风发出的惨叫。
“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啊!哥儿!!”
温琅已经许久不这样发病了,细算来,五六年是有的。外头正飘着小雨,天色灰蒙,他衣襟散着,脸色苍白,额上满是一层细密汗珠,墨发被吹入殿里的晨风拂得飞扬起来,仿佛不知痛的。
刚才那一下撞得不算轻啊。
陆氏见他这副样子,哪能不怕,焦灼得放声大哭,“哥儿找什么?说出来,我同你找!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呀!”
异响发生前,忍冬正在偏殿里用早膳。
她不是贪觉的人,又兼昨夜两碗酒酿圆子下肚,睡了黑甜一觉,精神极好。
早起见自己的脚别在温琅身上,又钻在他被里,人家却是睡姿清雅,极有涵养地纹丝不动,难免自惭形秽,悄悄地把腿脚收了回来。脑子里回溯几番,只记得和他一道坐在墙角吃圆子,说体己话。后来的事,一概想不起来了。
轻手轻脚下床之后,抓了件外衫披上,走到廊上本想瞧瞧雨势大小。
徐守忠已经起了,一见到她便称殿下,笑着将自家主子爷的“功绩”说给她听。原来昨晚是阿琅将她抱进殿内安置的,没有假手于人,纡尊降贵地又做起宫人们该做的事,伺候着她。
这还不算,阿琅亲自吩咐,今日早膳要添份烤芋头,还要做份芋头甜水来,芋头煟得软烂,再搁一大勺糖。
“正想吃这个。”她笑得眼儿弯弯。
本想说温琅是她肚里的虫,转念一想,不大妥当,世上哪有这般好看的虫,便夸温琅能掐会算。
徐守忠心说:可不是嘛,我也纳闷,难道太子不止梦见未来的太子妃了,后者还在梦里告诉他,大婚头一日起,要吃烤芋头不成?
纳罕归纳罕,东宫再不济,吃食上也比宫外来得精致细腻。
太子大婚,库房充盈了些,因此烤芋头和芋头甜水放在一众水酪,羊肉炒,蒸猪蹄肚,煎鲜鱼,肚儿羹里头,显得有些突兀。那碗为了追念先祖乱世得江山不易而准备的雪菜面,几点雪菜横卧在白软面条上,朴实无华,倒更像该和烤芋头放在一起家常早食。
横竖都是她没吃过的,爱吃的。
徐守忠与近侍几人陪着布菜伺候,平日太子进得不算多,细嚼慢咽,风仪绝好。每到用膳,偏殿静悄悄的,几无人声。太子妃可不这样,她吃着好吃的,便冲他们捣蒜似的点头,眼里充满新奇。
殿外天气阴沉,因她存在,仿佛亮了几分。
忍冬胃口好,吃面从不挑着一条两条,她吃得大大方方,鼓腮吹凉,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吃得十分香甜。无论是谁在旁看着,也觉食指大动。
青宫冷久了,少有这样快活的时候。
像是长久束在寒冬里的人,乍见春色,如何能够不喜欢。
徐守忠一面伺候她用膳,一面应她所求,说起太子平日起居坐卧,几时起的,几时睡的,大多时日便在书阁里看书,极少出宫门半步。两人正说话,便听见殿外异常的响动。
紧接着,便是陆氏那声尖呼:“殿下!你这是怎的了!莫要吓唬奴婢啊!”
一声比一声凄厉,外头像是乱了起来。
徐守忠立即意识不妙,筷子从颤抖的手里滑落,跌进汤羹里。阿越也惊了一跳,因为忍冬几乎立时蹿了起来,比谁人都快,兔子似的撒腿就跑了出去。
天上飘着松针细雨。
殿宇上宫瓦水亮,浸过潮气,栏杆朱色深重,青石砖润泽地反射着水光,天地间莹莹然,昏昏暗暗。
少年站在雨幕里,面色苍白如纸,像是一具幽魂。
衣襟松散着,露出大片白腻的胸膛,濡湿的里衣紧紧贴在骨肉上,将他的坚韧与脆弱描摹无余。陆氏哭着举伞追来,几名内侍牌子也慌了,忙忙解衣,想为主子遮挡风雨。
就连原本冒雨在墙角拔草的两个小火者也错愕地不敢动弹。
太子殿下这是怎的了!?
不待众人追赶上来,他目光一凝,快步向着某处走去,步子踉跄,背脊微弯,几次跌撞似是大悲大喜过后,身体承受不住一般。忍冬冒着雨,几步下了台阶,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手腕被人捉住,一把将她揽入了潮湿的怀抱中。
双臂应时,迫使她贴近了那方冰冷的胸膛。
“阿琅?”
带着浓浓的疑惑,忍冬在他怀里抬起头,试着唤他。第一次发现温琅的气势竟然如此高大森重,即便被雨淋湿,失魂落魄,那与生俱来的矜贵雍容极有分量,端方隐去,雨水顺着鬓角汇聚在他分明的下颌上。
这是,她才发觉,他的眼是红的,下颌正在微微发颤。
手臂却一再收紧,怀里人仿佛原本就是从他心脏中挖出来的,只有在这一刻,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心里那处缺失才能被填上,自此以后,才算是完全无缺。
忍冬被他抱得有些透不过气,扭动了几下。
她心中不解,但温琅身上气息温润且清,淡淡的皂香透出雪白的肌肤,她并不排斥,哪怕在雨里。
只一心想着,莫非是自己昨晚摸了他的喉结,又或者吃醉了浑说胡说,出拳头打人了?否则面前脆弱易碎的美人儿,怎会像被噩梦魇着似的,紧绷着身体,发出细细微微的颤抖。
忍冬这般想着,愧疚便涌了上来。
一碰就碎的太子殿下,被她那条腿压了整整一宿,不做噩梦才怪呢。
于是在陆氏徐守忠两人追上,用手用伞撑住的一刻,试探着问:“阿琅,把你的手给我,好不好?”
见他失魂的样子,忍冬本以为要劝上许久,没想到话音才落,他垂眸看她片刻,像是做了个极为不易的决定,仍依言把一只手腾了出来。
“我不走,松开我一些,让我能握住你的手。”
温琅沉静的眼里似乎有了回光,再一次听话地松开几许,却仍放在她腰间,没有彻底松手。
徐守忠和陆氏皆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此时也不敢妄动妄言。只见太子妃托起太子的手,曲起的指腹在他掌心写了个“魇”字,接着低头,双唇贴了上去,同时啊呜一声。
“好啦。”复又向冷凉的掌心吹了口气,安抚着浑身发抖的人儿,“你的魇叫我吃了,从此以后它再也不会吓着你了。阿琅,快醒来吧。”
这是叔母教她的,“魇”字她不但会写,写得可好了。小时候她被梦魇着,叔母都是这般宽慰她的。
“阿琅,我是谁?”
雨露凝在鸦青色的睫羽上,少年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暗淡的眼中顿生光明,“……媞媞。”
“对,是我。”
她骄傲地昂起头,余光瞥向看呆了的徐守忠,扬扬眉梢,正想自夸。冰冷柔软的双唇落在她唇畔,她目光空了一瞬,沾这雨露的长睫摩挲着她脸颊,耳边雨声渐渐大了起来。
温琅立在风雨里,搂住她,吻着她,像是失水的鱼,亟待甘泉救活,而能让他活命的泉,就在她口中。
是以他如此急切。
一众内侍避忌地垂头,满院鸦默雀静。
忍冬呆呆地眨眼,感觉陌生的舌尖悄然侵入,带着缕缕药香,清润微苦。苦味从何而来,不得而知。烧红了她的脸,心如鹿撞。一会儿还要上永寿宫给太后请安呢,她却觉得,自己双腿酥软,走不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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