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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谨言行


安瑾宁敲了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

        她在门外能听到里面传来“铛铛”的声音,说明是有人在家的。那声音她熟悉,是捣药材的时候会发出来的。

        那声音完全掩盖了她的敲门声,她一时心急,试着推了下门,门没锁,直接被推开了。

        这户人家的宅院出现在她眼前。

        与刚才伍仁那间站不下几个人的小院相比,这里倒是大了不少。可也只是大,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富裕,奇怪的是,反倒让人更觉荒凉。

        可能是院子里的几棵枣树全都枯死,光秃秃地戳在那儿,给人心里添堵;也可能是因为麻雀都不屑于光顾这里,院中唯一的活人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也缺乏活气。

        唯一的活人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颀长,穿着一身麻布衣裳。安瑾宁又走近了几步,蔽日的云朵忽然让开了路,她发现阳光照在少年身上,晃出了一股掩不住的灵气。

        刚才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这会儿能看见他的侧脸。光从侧脸就看得出他容貌俊秀,眼神灵动,成了这荒凉的庭院中唯一的不和谐音。

        他坐在一个木制的小板凳上,正拿着一个木杵一下下捣碎钵中的东西。他的神情特别认真,额角还沁出了汗液,不管是敲门还是门开的声音他都没听到,直到人在他身边落下了影,他才注意到有人来了。

        少年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人。这身衣服他不陌生,可人却是从未见过。

        安瑾宁等着他问自己是谁,她预感到他马上就要开口了,男孩忽然转头冲着似乎是厨房的方向喊:“娘,有人来了。”

        厨房里传来几句骂骂咧咧的回应,安瑾宁听不清楚具体是些什么,从那几个能听到的词来推断,大概是抱怨有人打扰了她熬药,好像是很重要的药,千万不能误了火候的。

        尽管嘴上不乐意,她还是出来了。

        这是个比安瑾宁想象中要年轻的女人,看着不过三十刚出头,身材和脸蛋都保养得相当好。如果她真是自己的母亲,可一点都看不出生养过两个孩子。

        不过八成,她就是自己的母亲,因为安瑾宁记得自己那张不常拿出来示人的脸,与这女人的五官很像。只是安瑾宁的皮肤要更白皙柔嫩,而女人的眼中有着岁月留下的沧桑,没有年轻人的活力与朝气。

        刚才这孩子不是喊她娘?这个男孩是我弟弟?安瑾宁的视线又落回男孩身上。

        母子二人长相上相似的地方非常多,这男孩的俊秀有一多半都遗传自他母亲,而他脸上那两道硬朗的眉峰则应该是遗传自安岳。

        我还有个弟弟?从没人跟我说过啊!

        就在安瑾宁来回打量二人的时候,女人等不及先说话了。她那药是真的耽误不得。

        安瑾宁穿的是白樱的衣服,也就是安府发给丫鬟那套统一的着装,所以她的母亲看见她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月的事不是已经结了吗?”

        安瑾宁骤然被问懵了,刚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全忘了,只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事?”

        女人瞪着一双杏仁圆眼,看出安瑾宁是真的不知情,就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忙改口:“你是新来的?”

        安瑾宁清了清嗓子,她刚才说话时用的还是白樱的声音。她现在想起来,把声音换了回来:“我是……”

        刚说了两个字,女人已经唤出了她的名字:“宁儿?”

        “娘。”安瑾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巴巴。

        顾安安不是真的安瑾宁,关于母女二人过往的亲密记忆,脑海里一点都没有。所以当她被紧紧拥住的时候不得不调用起全身的演技,演出一场多年未见的母女重逢的动人场面。

        这几年间她的演技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旁边看戏的弟弟完全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一起加入了拥抱的阵营,三个人抱成一团。

        母亲松开了她,手拍在少年背上:“叫姐姐。”

        少年老实地喊:“姐姐。”他打量人的目光很直接,眼中闪烁着好奇与热络,又因为母亲在场不敢放肆,只能用眼神传达自己的热情。

        几年前的深夜,才一起生活没多久的姐姐被人带走,第二日他才知道,便想去把姐姐找回来。

        可那时候他不过十岁,尚且连自身都难以保护,遑论跟偌大的安家作对。从不出门的他缠着母亲带着他围着安家的大宅院转了一圈,实在感到无能为力,回来大哭了一场,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姐姐了。

        母亲似是有些手足无措,说话都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听说你磕坏了脑袋,把我担心坏了。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哦对,安岳那老家伙把你接回家了。他没对你说什么吧?”她又拉起安瑾宁的袖子,“怎么穿着丫鬟的衣服就出来了,他们对你不好?”

        安瑾宁默默接受了母亲的关心与关怀,反握住了她的手:“他们不让我出来,我就只好化妆成了我那个丫鬟的样子,从侧门溜出来的。”

        “是了,是了,脸也不是自己的脸。”母亲摸摸她的脸,又觉得孩子大了不能这样,随后好像还想要说什么,厨房忽然飘来一阵糊味儿,她脸色一惊,拍了一下弟弟的背,忙道,“你先陪姐姐说会儿话,我得去后面看看药,然后炒几个菜,咱们娘仨好好吃一顿。”

        “不用麻烦了……”安瑾宁冲着那奔向厨房的背影喊,但她猜母亲肯定没有听进去。

        院子里剩下姐弟二人,少年期的男孩攒了满满一肚子对姐姐的思念,把院子里唯一的木凳让给了她。

        安瑾宁没有坐,她还在观察这个小院,极力想弄清楚这对母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会缺乏人气。

        于是少年就一部不落地紧跟在她后面,追着问:“姐,你真失忆了?”

        “对啊。”

        “那你记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安瑾宁又扫了一眼少年的脸,然后转回她刚才看的方向:“不记得。”

        少年忽然很激动:“阿行啊!娘教我要谨言慎行,所以给我取名安谨行。你等着。”

        安瑾宁也不知道是要等什么,就见少年飞快地冲进了房间,很快又飞快地冲了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纸和笔,笔上蘸了墨,他把纸在木凳上铺开,蹲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安谨行。

        字迹比不上唐钰的苍劲端庄,但也还工整有力,反正是比她的字要强多了。她光是握笔姿势就适应了好几个月,练了三年就只是一个能看的程度,蝇头小楷什么的断然是写不来的。

        都说人是有肌肉记忆的,她在使用拳脚的时候的确很顺畅,但写字就特别费劲。她甚至怀疑过,原本的安瑾宁可能不会写字。

        安瑾宁低头看着那三个字,起初没觉得怎么样,后来她注意到中间那个字的偏旁不太对:“怎么跟我不是一个谨?”

        安谨行挠挠头,解释道:“爹爹不同意我用那个字,他还不愿意我姓安。其实我也不愿意姓安,跟娘姓多好听啊。”

        安瑾宁想起安府的情况,安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安岳没有儿子,将来的家业只怕是要招一个赘婿来继承。但唐钰在朝为官,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入赘,那安岳不愿意让弟弟姓安,却也没有一意阻拦,是存了让他继承家业的心?这里面的弯弯绕怕是安谨行暂时不会知晓的,所以她没在这个上面多问,而是问了他肯定清楚的。

        “娘叫什么?”

        安谨行提笔写了三个字,然后指着那三个字念给安瑾宁:“叶无祎。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啊?”

        安瑾宁被他问得羞愧:“真是抱歉了。”

        “这有什么要道歉的,以后我都帮你记得就好啦。”

        之后安瑾宁在弟弟的带领下参观了房屋内里的空间,卧室、厅堂、仓库,还有后院的草药田。每到一个地方,安谨行都会提起一两件他们姐弟俩小时候在此玩闹闯下的祸,安瑾宁努力地记着,这次她记住就不会再忘了。

        但她其实也不清楚,安谨行说得是不是真的,只当是哄孩子开心吧。

        她的母亲和弟弟的生活条件远远比不上安家那些姨娘,甚至比不上一些下仆,这点从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就可以看得出来。

        哪怕安瑾宁现在穿的是白樱的丫鬟装,都要比叶无祎那身虽然新,却只是麻布的衣料要贵上不少。

        “你们靠什么生活?”安瑾宁参观完母亲的家,感觉到了生活的辛酸。若只是一个女人自己,这样的生活不是不能忍,可她还带着一个正长身体的男孩,正式贪嘴易饿的年纪,想必家中的吃食大都会留给弟弟,所以母亲才那么瘦吧。

        “爹爹每个月会派人来我们这里买药,我们就用卖药的钱换些粮食。”

        “他会给你们很多钱吗?”

        安谨行摇头:“我不知道,都是娘在管。”

        安瑾宁若有所思,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头。

        安谨行任她揉了一会儿就躲开了,明亮地双眼望着她:“姐姐,你给我讲讲外面吧?除了你被人带走的那日,我就没再出过门了,外面热闹吗?”

        “热闹,人很多,车也很多。”安瑾宁说得简单笼统,她尚未弄清叶无祎困着安谨行的理由,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引起少年过多的向往,“坏人也多。”最后她说了这么一句。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厨房中那股难闻的糊味儿渐渐飘散,取而代之的是阵阵饭菜的香气。安谨行跑过去帮忙端菜,然后引着安瑾宁坐上餐桌,古老的四方桌,上面是简单的四菜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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