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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参商动(五)


到了骑鲸楼门口,苍旻家的老者做了番自我介绍,原来此人道号若木,是第十五代家主,这骑鲸楼是他新建造的得意产业,夏夜观潮,地动山摇,唯此楼有术法加固,安然不动,有如骑鲸鱼在巨波中徜徉,十分平稳,因此得名。

        苍旻中多数弟子都有木灵根,因此他们与花花草草格外亲近,甚至多次根据莳花的技艺来排集会时的座次。

        骑鲸楼多用团花作饰,色彩鲜妍明丽,可不足之处就在于没有节制,颜色虽多,但却像宫人的洗脸水,胭脂水粉混在一起,连气味也有些让人生腻。

        突然有一阵暗香浮进他的鼻中,好似清泉进入浊流中,那股靡丽之气散了大半,陈洗砚耳鼻清明,辨认出来那是兰花的香气。

        陈洗砚微笑道:“若木仙长倒是情趣高雅得紧,’骑鲸楼‘三字意象广大,足可见建楼者的心意。只是既有建功立业之心,为何又将这与世无争的兰草种在此处,不妥,不妥。”

        若木仙长怔了一怔,道:“这楼中花木都是我亲手置办的,虽然青阳花已经灭绝百年,但我们尊青阳花为花圣,兰花与青阳花花格相冲,因此这里并没有兰花,陈公子大约是闻错了。”

        陈洗砚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楼中长廊曲折缦回,若不是有人引路,极易迷失,陈洗砚起初将变化记个七七八八,但在楼中侍女微笑着将他引入下一道门时,才发觉身后之路已不似之前。

        如此,他倒安然处之,不疾不徐地欣赏起回廊两侧的花木来。

        长廊转角处的绞紫花开得烂漫,花朵如一只只透明酒杯,花心的紫色如同釉料般覆盖住半个茶杯底,花朵中确是真正装着琼浆玉液,散发着醉人花气。

        陈洗砚轻轻采撷一朵绞紫花,放到鼻边轻嗅,道:“这是紫荆家的宝物么?听说紫荆是千年前被流放的无量城贵族之一,作为报复,他们将‘天地灵明’无量城的城花绞紫盗走,城主震怒,上书虹映天清都要求将此花花格降为三品,又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此中关窍,我一届凡人不得而知,只是零碎听过一些。紫荆世代隐居首阴山,不与其他修士来往交游,绞紫花居然会出现在此处,不会是……”

        他说的是众人最忌讳谈起的虹映天的事,所谓“白日不语神”为的就是警告世人不要妄语神魔之事。

        西南渊薮的石壁上曾经刻着无量城多位贵族因为帮助望舒明神躲过清都追杀而遭流放的故事,贵族中受到最严厉惩罚的是凌氏一族,大约是因为姓氏与望舒大人相同,更加遭到记恨吧。

        只是这的故事刚流传开,石壁上的壁画就在一夜之间被风沙磨得一干二净,同时虹映天亦降下神谕,神官们解读神谕也忙了个半死。

        现在倒好,修士自称半步神仙也不敢妄议的东西,陈洗砚竟然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出来,若木仙长十分不悦,但一想到他不过是死到临头再蹦跶一下,注定起不了什么水花。

        于是他赶忙打断陈洗砚:“所谓‘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紫荆现任家主宗如洛曾是外门弟子,与我交好,因此才送了我半株绞紫花。”

        绞紫花雌雄同株,雌花风华更压雄花一头。此代紫荆家主是入赘本家的,严格来说不算无量城贵族后裔,身份也较女家主低,陈洗砚略有耳闻,于是点了点头。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前行,若木老者拍拍手,笑到:“现在,我们可算来到鲸鱼的心脏里啦。”

        那里是一处打造得极大的天井,四周围着朱红色的阑干,一张张小几放在阑干下;天井里注满了水,绞紫花从水中抽出枝叶来,根茎布满了檐廊,水中有一座白玉台,台下藻荇微微摆动,不知养着什么东西。

        此处布局诡异凶险,俨然是一个“困”字形结构。

        陈洗砚心想:他们不知有什么怪癖,好好的房子也不看看风水……是了,是了,他们算准了我必然出不去,这应该是一处幻境。

        想着想着,他鼻中又窜进了兰草的香气,不禁抬起头来望向屋顶,但绞紫极大的花朵将他的视线全部挡住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若木解释道:“陈公子无需介怀,连日阴雨,骑鲸楼顶有些失修了,因此鄙人才向老友借了绞紫来遮挡一下陋处。不过楼顶通常也是没有人去的,因此不必担心。”

        若木仙长一撩衣袖,举杯敬了敬四方的来客,在陈洗砚面前坐定,低声说道:“我们运到淳国的镇蕖幽浮藤是您截住的吧,何必坏人财路?雁国主抽了烟霞金不过瘾,才和我们搭上线的。有头有脸的人不都爱这些东西么?公子做明面上的生意,我们做暗地里的生意,不好么?大家刮的都是民脂民膏,有什么区别?不过眼下,我们有了更大的事业,倒不用跟您争蜗角上的东西了。不过老道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才请您来了不是吗?”

        不等陈洗砚回话,他就悠然举杯离开,大声说道:“今日老道为了给各位助兴,特地请了云梦泽里的鲛人姑娘来献舞。舞毕后,我还准备了一件更大的宝物。”

        四周的叫好声此起彼伏,一只白玉杯在陈洗砚手中炸开的声音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一块碎瓷片弹到他面前的青蚨灯上,灯罩碎裂,一条植物的藤蔓伸出来,颜色偏深,散发着碧绿的荧光,赫然便是镇蕖幽浮藤。

        淳国贵族爱好灵犀界修士所产的香料与烟草,是因为吸入它们后春天的景象自然呈现在眼前,剂量大的,还能感到薰风拂面,惠风和畅,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

        陈洗砚想要闭气,已然不及,歪着头重重倒在小几上,几上酒水淋漓,将他的衣领也打湿了。

        他因为吸入的剂量过大甚至无法动弹,口中有甜腥气,鼻血已经流到了喉咙里。

        若木看他拿眼珠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下也有些发怵,但依旧笑道:“陈公子似乎操之过急,镇渠幽浮藤的香气要一点点品味才好。”

        鲛人一舞渐完,为首的女子摆了摆尾,靠近白玉台,摘了一朵绞紫花,饮尽了其中的酒液,她的脸上泛起酡红,浸在水中的尾巴变成双足。

        女子站上白玉台,对四周的观众唱个诺,低头将手中的几股鲛绡纱编在一起,待编好时,她手中的白绫就迅速来缠陈洗砚的脖子。

        陈洗砚刚咽下藏在舌下的清净丹,听到耳后的风声已来不及拔剑,于是将手边的青蚨灯掷出去,白绫被打得偏了方向,在他的脖子上擦出一条血痕。

        白绫余劲未消,紧紧缠在一旁的阑干上,鲛人一使劲,将半片阑干都扯到了天井里,登时激起了一大片水花,水中似乎有什么金色的物事翻滚了一下,阑干被拍了个稀烂。

        陈洗砚贴着地滚出去,脑袋重重磕在一旁的花架上,一个装着落地红碗莲的双芙蓉鸟花盆在地上砸个粉碎,一片画着芙蓉鸟的瓷片嵌进他的肉里,血把鸟儿颜色较浅的喙染得鲜红,另一块画着芙蓉鸟的瓷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若木这时气愤难当,当下折了一段镇蕖幽浮藤在手中,对准陈洗砚的太阳穴就要刺下。

        不料身后一个用面具将脸挡得严严实实的男子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仙长且住,刺进去的话骑鲸楼里的血腥味几天也不能散了。何况这花架是用神木的遗蜕做成的,会自己吸血,还是让小生来吧。”

        说完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双指微拨,面具上黑白两色的颜料从面具上浮起来,在空中组成了一张双鱼图,黑白两色的鱼缓缓朝陈洗砚的眼睛游过来。

        陈洗砚一时动不了身体,只得动嘴,道:“三大家族苍旻的若木仙长,皂脂的乌有先生都齐了,那缟羽家的辞冰仙子呢?难不成是我这道大菜是要‘冰魄仙子’最后来掌勺吗?”

        穿玄色长袍戴着古怪面具的正是皂脂十四代家主乌有先生,皂脂家族中人精于周易之道,灵力与天赋的高低与他们脸上面具的颜色深浅有关,如果面具颜色变为纯白后就距离死期不远了。

        测算推衍天命于寿数有损,因此皂脂轻易不进行窥探天命之事,而是将太极之道融会贯通用于克敌制胜。

        皂脂族规严苛,族内男尊女卑,等级森严,族人只能与本族之人进行婚配,外门弟子不能参与卜卦之事,地位也较低。

        若木仙长咳了一声,道:“她年纪太小,不合适参加,所以没来。”话音刚落,他才纳闷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回这小子的话。

        这么一打岔间,陈洗砚的手指虽然僵硬,却已经可以活动了。他拔出折蝉剑,右手拇指拂过剑上蝉形。

        双鱼一左一右穿过他的眼睛,但却仿佛进入虚空中,并没有像意料中一样将对方的骨骼从内里扭成锁状,乌有先生当即起卦,皱眉道:“奇怪了,地级法器折蝉剑怎么会在一个凡人手里。或许被不识货的人转手给他们家了,不过法器认主,他可以使用折蝉剑,总归有些奇怪了。”

        来时的路已经消失,陈洗砚退无可退,只得顺着旋梯向骑鲸楼楼顶走去。

        乌有先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双手微动,面具上黑白二色颜料超陈洗砚脚下聚拢,缓缓形成一幅太极图。

        若木“嚯哟”一声,拉住他的手,道:“乌有小友啊,你这一出手,老道的骑鲸楼要再上一层漆了。快住手快住手。”

        他朝旋梯努努嘴,道:“不必担心,宗先生也在上面。”

        乌有先生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只见绞紫花树上小一点的花朵正在缓缓开放,花瓣洁白如冰绡,花朵底部的紫色一点点顺着花瓣向上延,紫色的酒液注满了半个“杯子”。

        陈洗砚顺着木梯往上,每一个扶手上都装着一盏宫灯,一共有五盏灯,最后一盏一笔未落,或许是骑鲸楼还未完工的缘故吧,陈洗砚想。

        第一盏上有两个背着背篓的男子,四周怪石嶙峋,奇峰陡出,两人四顾茫然,似乎是迷路了。

        接下去一盏画着一簇簇殷红的桃花,两人正要艰难地跨过深涧去采摘成熟的桃子。

        第三盏上,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一片青叶子,两人却都将头朝向溪涧发源处,脸上有欣喜之色。

        第四盏上多添了两个女子,引着二人来到一处屋舍里,罗帐前,四角上都挂着金铃,餐桌上摆着菜肴十分丰富。

        第五盏上却是两人远远地辞别女子,四周山水仿佛也显不舍。

        陈洗砚走得跌跌撞撞,以手撑着扶梯向上,大片鲜血将糊在第六盏灯上的宣纸染红了。(注1)

        若木仙长此时绷不住了,气得直拧自己的手指。

        陈洗砚上了一层楼后脱力靠在一盏屏风上,将要昏死过去,突然发觉兰草的香气比刚才更浓,于是陡然清醒了。

        他转头想要查看一番周围环境时,突然感到左肩和胸口被什么东西穿过了,这一下冷汗直冒,刚吸进胃里的气在身体里乱冲乱撞。

        贯穿他的是两根紫色的长针,针尖处像裹着什么东西,这时缓缓散开,赫然便是怒放的碗口大小的绞紫花,展开的花瓣势头未尽,勾进他胸部和肩头的肉里。

        屏风后转出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来,双耳上各有一枚紫色的耳钉,他在陈洗砚面前站定了,盯着碎裂的金色屏风道:“若木啊,你这屏风不如我家的刑架坚固。我家的刑架已经钉死一千个人了,你的屏风连钉一个人的力道也受不住。”

        他将指尖在一旁的洗手盆浸了浸,掏出丝帕来擦干了手,眯起一双狐狸眼,嘴角带上了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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