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古宅幽深,只有后厅堂亮着灯,小五送来的饭菜摆在工作台上,一口未动。乐有薇用随身带的小手电筒照过台面,东西摆放井然,最面前是几只纸飞机,啤酒瓶里插了一枝蔷薇,花朵暗自萎落,她继续走,闻见了深重的酒气。
秦杉靠墙坐在天井的地上,手边有三只酒瓶。乐有薇奔过去,秦杉喝醉了,微仰着头,露出孩童式的天真神气。
乐有薇拿着手电筒照秦杉,强光下,他的脸是透明的白,她伸掌,当胸轻推他一下:“小杉,小杉。”
秦杉的胸膛紧实坚硬,格斗没白练。乐有薇轻笑,小子酒风浩荡,酒量却很不怎么样,几瓶啤酒而已。她盘腿坐下,把手电筒开着,放在一边,打量着秦杉。
男人之美,在于风骨内涵。乐有薇出入名利场,见过不少好看的男人,可他们身上都没有秦杉这种孩童般的单纯,他像深山空谷里的清泉。
秦杉睫毛翕动,眼珠在转,眉间笼着迷惘,梦见什么了?乐有薇乍然失神,挨着秦杉靠墙而坐,仰头看天。小老虎很会选地方,喝醉了,天转地旋,就能栽进这一方星空里。
在久远的记忆里,也曾这样醉过。高二下学期,乐有薇和卫峰相恋,那是人生中第一段恋情。第二年,卫峰拿到国际化学竞赛的大奖,将直接去美国念大学,他想放弃,乐有薇说:“行万里路,看大千世界,这是好机会。”
卫峰抱着她:“可是别人都说,异地恋大多没有好下场。”
乐有薇问:“你认为呢?”
卫峰说:“我相信例外。”
卫峰出国后,不间断地给乐有薇写信,打电话,他让她也相信,世上也许真有例外。
大学二年级结束那个暑假,乐有薇在画廊打工攒到了一点钱,着手留学事宜。卫峰寄回好几所大学的资料,让她考出去读硕士,都在湾区,团聚可期。
乐有薇首选是旧金山艺术大学,一本接一本地背英文书,奔着全额奖学金努力。某一天,卫峰问起了叶之南。
卫峰舍不得乐有薇,乐有薇也舍不得卫峰,把他那么多次试探,都当成耳旁风。直到面对面的,卫峰说:“他们都说,你是被他养着的,随叫随到,到底是不是真的?”
烈日当头,乐有薇说:“小峰,你问出口了,我们只能散了。”
她走了,却没否认,卫峰当天就回了美国。乐有薇把一抽屉情书装进背包,回到故乡。
中学校园旁边有条美食街,高中时,乐有薇和卫峰总在那儿吃东西,以一碗桂花酒酿收尾。那一晚,她要了酒。
啤酒没意思。乐有薇醉不过去,去超市进口酒柜挑了一瓶伏特加,俄罗斯产,68度。
初吻发生在校园的足球场,月明星稀的晚上。乐有薇重回旧地,坐在球框里,一口一口喝着伏特加。
高度烈酒极易点燃,丢下一只打火机,所有情书付之一炬。火光中,乐有薇侧身躺在草坪上,看着一张张信笺化作黑蝴蝶,纷纷而去。远远远远的,她听见飞机划过夜空的声音。是夜,就此作别初恋少年。
那一夜,滔滔如逝水。乐有薇挨个摇了摇秦杉手边的酒瓶,还剩小半瓶没喝完,她一口饮尽,捡起手电筒,走出天井。
太平缸上,蚊子和豆娘飞舞。乐有薇回头看秦杉,灯光很暗,他大半张面容湮在阴影里,醉得沉实。他要在这里睡到天明吗?
左上臂伤口还没痊愈,没伤也扛不动秦杉。工作台上有蚊香,乐有薇回到后厅堂,先把户外头灯戴上,再把杂货筐里的蚊香都拿来,在秦杉面前和左右各点几片,余下的都堆在太平缸周围。
蚊香袅袅,让秦杉看着像一尊被供奉的佛,香火扑面,面目祥和。乐有薇忍不住发笑,蹲下来,拿手机拍下他的睡颜,转身离开善思堂。
头灯照得周身亮如白昼,乐有薇谨慎地走在山路上。梅子说过,学校太远,上学得披星戴月,翻过一道道山岭,比这一带更难走。
站在山梁,俯看江家林,村庄一片漆黑。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灯等着被点亮。乐有薇抬起头,夜空清蓝,月亮从云层中穿过。
这月亮还是一千年前的月亮,一千年后的人们,也爱着同一轮月亮,爱着一千年前的画家笔下那一枝梅花。贫困者面临的处境,跟一千年前的人们也一样,生老病死,谁也逃不开。
从小被父母两边的亲戚推搡接济,乐有薇学会看人眉高眼低,16岁时她和亲戚们决裂,发愿扬名立万赚大钱,有天他们求上门来,她也不理会。但是今天看到盲了一只眼的梅子,她在想,只要还活着,就得扛着,有没有钱,都得活下去。
慈善拍卖会是能做的,只是需要找到开启整件事的那把钥匙。乐有薇回到酒店,江天的车刚进云州市区,她说:“新的广告创意我有些模糊思路了,等我抓住它就告诉你,你有广告投放计划书吗?”
江天发来邮件,乐有薇细看了两遍,投放力度大,辐射也广,卢玮旗下的新人若能参与拍摄,起码能混个脸熟。
顾绣慈善拍卖会想让卢玮掏钱,得先让她看到好处。理论上,这份广告计划算个好处,但乐有薇惯于两手准备,转而给章明宇打电话。
章父在云州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组织部就职,虽说只是办公室副主任,但对平头老百姓来说大小是个官,乐有薇看到章明宇的简历就明白,这人有用。她把慈善拍卖向章明宇透了底,万一卢玮方面不配合,就让章明宇把方案递给他父亲,从政府层面探探路,有枣无枣打一杆。
乐有薇打开笔记本电脑,起草慈善拍卖会方案。明天拍完村妇刺绣视频,她就回云州,跟客户们联络联络感情,一网子撒下去,捞到什么都是筹码。愿意参加慈善拍卖的人越多,她就越有可能做成。
白玉双鱼佩流传有绪,但穗子无法保存6百多年,中途是更换过的。不过,上拍以来,都是目前所见的这条,可见历任主人都很看重“原配”概念。
乐有薇直觉也该如此,但细想不妥。沈志杰有过一段婚姻,将一条“原配”穗子送给卢玮,会不会适得其反?
乐有薇个人不喜欢“原配”这种说法,好像默认一把锁就得配几把钥匙似的,但编织一条完全不同的,能不能让卢玮满意?
女明星请求公众帮她配穗子,最终展现的成品,是要能服众的。乐有薇狠揉眉心,人心最捉摸不定,她跟卢玮素不相识,穗子无疑是敲门砖,得尽快突破。
凌晨两点,乐有薇写完慈善拍卖会草案,群发给老同事,请他们修改补充。然后开始搜寻卢玮的信息,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专注分析一位女明星幽微的内心。
高中时代,卫峰说他入睡前,会在脑子里把当天学到的知识点完完整整再过一遍,乐有薇学到了。从功课到工作,都严阵以待,反复推演每个客户的心理,拟定她能想到的最佳战术。
天蒙蒙亮,乐有薇睡去。一个半小时之后,电话响起,田姐从云州开车来了,两人迎着晨曦,去往江家林。
早晨6点,秦杉醒来。天井里,氲着蚊香燃尽的气味,石板地面落满灰烬,像古画里的枯雪。
昨夜有人来过。秦杉浑浑噩噩去洗漱,浑浑噩噩去吃早饭。袁婶不在家,小五问:“昨晚跑到哪里去了?给你送饭也没看到人,打电话也不接。”
工人们吃着面,打趣道:“那么漂亮的女人来了,还用问吗?”
秦杉正要拿馒头,闻言放下了。往年无数假期,他都在江家长住,见过江天追女孩子的速度。
袁婶不在家,吃完饭,秦杉闷头回善思堂。路过祠堂,他折回来,走进去,目光掠过跟乐有薇走过的每一处地方,她的声音响在耳畔,连她在别处说过的话,也一点点忆起。
陈妍丽家初相见,乐有薇说:“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
贝斯特门口,乐有薇说:“等我一下,马上就回来。”
听她的。她和江天未必是恋人,江天抱过的女孩子还少了?何况拥抱不说明什么,自己也抱过她。
秦杉投入到工作中,边忙边等乐有薇再来。小五和大东师傅互相看看,也闷头做事了。
闲适亭里,村妇们演示着顾绣针法,严老太笑眯眯地指点,乐有薇用相机拍摄。田姐应她之求,带来了打光板,为她打下手。
村妇们不约而同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但她们面对镜头很拘谨,都不吭声,乐有薇说:“平时怎么样,就还怎么样。”
但妇人们仍放不开,乐有薇拧眉,这状态不对。以她的人生经验,处于贫困的普通人,通常不是向隅而坐的压抑,他们远远吵闹得多。
生活中人,有爱有痛地活着,更能打动人。乐有薇放下相机,给众人看白玉双鱼佩的原配穗子图片:“先编穗子吧。”
梅子听说是送给卢玮的,哇哇叫:“我看过她演的《北宸宫事》!她演林皇后,我和兰欣都特别喜欢!”
袁婶编穗子,梅子和她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袁婶的女儿兰欣,把气氛搞活了,乐有薇得以顺利开拍。
晨光中,村妇们说笑,劳作,都被镜头记录下来。第一个镜头,是袁婶演示将丝线劈成1/240的绝活,细若游丝,用来绣鱼尾和鸟类翅膀特别栩栩如生。梅子接过线,对准一根特细的12号针的针眼,麻利地穿过去,乐有薇小声惊叹,梅子低头笑了。
昨天晚上,袁婶烧饭时,对乐有薇说起梅子。梅子身负残疾,很多工种都不招她,一儿一女还小,她只能就近打些零散的工。
秦杉的到来,帮到了梅子。建筑队的工人们学历都不高,只有小五读完了初中,秦杉选他当助手。梅子读到了高二,时常陪小五跑腿,收寄图纸,核对材料单,以及跟各方接洽,她都能出上力,比到处打零工强得多。
生活没有善待梅子,但她热心快肠,爱说爱笑,问乐有薇:“你怎么只拍我们,一句解说也没有?”
关于这次拍摄,乐有薇打过几次腹稿,但今天清晨,走在进村路上,她放弃了准备好的解说词。越想着操控,越容易弄巧成拙,不如直接展现。
看到了顾绣,就给人看顾绣。乐有薇只从普通人的和视角,如实摄录一件绣品的制作片段,让人看到村妇们对名画蓝本的观察揣摩,她们的丹青书法功底,以及数十种针法技巧。
绣品本身是美的,不论出自谁的手,它们都是一眼能感受到的美,不需要你再费口舌。你所要做的,只是公布于众,让人看到美,为之折腰,产生购买欲。
乐有薇拍完村妇们,回袁婶家里拍了一些场景。转回闲适亭,袁婶和梅子已经打好了两条一模一式的玉佩穗子,她向众人道别,去拍摄孩子们步行一个多小时上学的山路。
袁婶向善思堂方向望去:“我喊小秦送送你。”
乐有薇说:“不用了,我得赶时间,你帮我把头灯还给他吧。”
拍完所有素材,乐有薇离开江家林。这一趟很有收获,如果顾绣慈善拍卖会做好了,既是工作业绩,也能跟女明星建立往来。将来卢玮若出手白玉双鱼佩,卖给谁不是卖呢,但经此一役,人情上,自己和江天有了优势。
如果没有路,就开出一条路。不指望一蹴而就,但想做的事,都要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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