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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123


秦杉回江家林那天,夏至出差回了云州。乐有薇约他见面,捧出一方眉纹金星歙砚:“秦喵送你的。”

        歙砚是中国四大名砚之一,与广东端砚、甘肃洮砚和黄河澄泥砚齐名。歙石是制作歙砚的原材料,石质润密,发墨如油,但是近年来原料锐减,价格涨得很猛。有的商人听说山里的老房子地基多是用老坑石料,甚至会冒着山体塌方的危险上山找石头。

        秦杉为善思堂做修复,有些材料短缺,小五带着他跑遍周边县市。在大别山腹地的废弃老房子里,秦杉看到了几块歙石,石身呈云雾状,布满金星金晕,像夜空的银河,中间还掺杂了缕缕眉丝,轻扣有金声。

        雨季,歙石经过雨水的冲刷露出地表,被秦杉所得。小五得知是歙石,恭喜秦杉发了财,他被人要求留意歙石,知道很值钱。

        砚石和玉石都属于不可再生资源,早在2008年,老坑砚就禁止开采,秦杉用它们补齐了善思堂后厅的一处石雕,多出一些边角料。从美国回江家林后,他设计出砚台款式,请江爷爷认识的砚雕艺术家制作,作为那枚“平生欢”白玉闲章的回礼。

        夏至喜爱水墨画,有时会画上几幅,送他歙砚很合适。他捧砚离去,江爷爷的藏书都弄回国了,12月初有个捐赠仪式,千头万绪都等着他去忙。

        乐有薇坐在沙发上烧茶,目光扫过墙上大大小小的书画作品,还有两方砚台也在制作了,她和郑好一人一件。对于这人世,她有这么多喜爱之物,还有这么多喜爱之人,命运待她不薄。她拿起平板电脑,反复熟悉秋拍拍品资料,蓦地想到凌云。

        凌云和她的团队成员是平常的上下级关系,不深交,万琴也不像个能跟谁同声共气之人,凌云在公司没什么朋友。她的珠宝玉器拍卖会主槌资格被方瑶抢走,一定非常憋屈,歌剧迷协会里,有她可以说说话的朋友吗?

        本年度秋拍与凌云无关了,她每天按时回家,被母亲瞧出破绽。以往任何一次拍卖会,凌云都忙得脚不沾地,母亲打电话到贝斯特,得知女儿的拍卖会被关系户抢去了。方瑶可恨,凌云在家说过几次。

        凌云无所事事地耗到下班时间,到家后,母亲捧出翡翠项链锦盒:“把它加上,能比那女人的价值高吗?”

        方瑶的西洋珠宝多是18k金首饰,还有几条天然红珊瑚饰品,论价值颇不菲,但国人对红珊瑚的接受度不高。这条翡翠项链往业务部一递,就能扳回局面,凌云推回去:“妈,不用了。”

        母亲说:“是你爸送你的成年礼,支配权在你手上。你以前也说过,拿去充充门面,不让人拍走就行了。”

        凌云说:“万一呢?妈,真的不用。”

        母亲泪巴巴,凌云烦闷:“你自己也舍不得,何苦拿出来?”

        母亲沉默了,那次拦着不让女儿把它拿出去,是不想她后悔,靠女儿自己,将不会有机会赎回它。

        换了平时,母亲就直通通地说了,这些时日她反省过,女儿性子偏激,但有些话没说错。她在外讨生活,会受多少冷眼,听多少闲话,抱有多少希望又再落空,都是能想得到的。

        身为母亲,为什么要像个外人一样,让女儿怄气?母亲终于认了错:“算命的说,怪就怪你爸的名字没取好,视野开阔声势浩大的名字,命格不强就镇不住,害得你也受苦了。”

        凌云斥为无稽之谈:“方瑶不见得能一直横着走,这次成交率如果不足六成,下次她还想抢,业务部就有理由拒绝她了。”

        母亲没做声,关系户哪是那么好拦的?早些年凌越海风光的时候,女儿满街横着走,几时想过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11月27日,贝斯特本年度秋拍打响第一战,是特聘拍卖师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乐有薇依然送了花篮,携郑好在员工席落座。散场后,两人前去道贺,叶之南说:“阿豹在盯着唐烨辰。”

        乐有薇笑了,唐烨辰对她打心理战,阿豹也能照搬。随时随地有双利眼盯着你,随时随地跟你玩命,唐烨辰没好日子过了。如果他告阿豹非法跟踪,阿豹两手一摊,他可什么都没干过,耍无赖总是不会吃亏的。

        方瑶的珠宝玉器拍卖会定在第三天上午,业务部做好她弄砸锅的准备,安排的是小场地,把影响力控制到最低,乐有薇和凌云各自来看热闹。

        方父请来名导演捧场,拍品里有一件品牌手镯是上世纪40年代的古董,导演亲自举牌得到它。他筹拍的院线电影是民国背景,片中的女主角在手镯里藏有毒针,猎杀了日本间谍。导演对众人说踏破铁鞋,几经波折,才发现这么一件绝美的道具,不计成本也要拿下。

        记者们的器材闪个不停,导演夸赞拍卖师成全了他,他有信心让那一场美艳杀戮看点十足。凌云瞧着台上笑若春花的方瑶,怒而离席。

        拍卖场外连空气都宜人些,凌云摸出打火机和烟,叶之南停车,无意间一看,顿时有些疑惑,走来问:“这场怎么不是你主槌?”

        凌云赌气,脱口而出:“为什么就得是我?”

        叶之南说:“珠宝类你是公司最好的一个。”

        凌云心头一涩,叶之南冲她微微颔首告别,她犹豫了一下:“叶总,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您。”

        叶之南回头:“你说。”

        凌云说:“我在您手下实习的时候,您为什么没录用我,我差在哪里?”

        叶之南看着凌云,她很委屈,流露出她身上很罕见的小儿女情态,他便温和地回答她:“我那时候很忙,没有太多精力带新人,只打算选两个人。夏至当然会放在身边,有薇和你水平相当,但我有私心。”

        叶之南坦陈对乐有薇有私心,仅此而已,凌云心中一宽,低声说:“可我当时很想听您的教导。”

        其实当初凌云在实习生里不突出,但是这样说,她会好受些。叶之南笑问:“现在不需要了吧?”

        凌云说:“需要。”

        叶之南说:“我经常在天空艺术空间,随时找我。”

        名导演拍下祖母绿手镯就退场,方瑶接下来仍疏误不断。全场结束时,乐有薇算了算,流拍比例很大,凌云下次有望夺回江山。

        叶之南来找乐有薇:“我和吴晓芸谈过了,你那场实行实名制,增派安保人手。”

        郑好说:“恶人再闹事就报警,实名制,一抓一个准。”

        自从回了一趟家,能量又回到乐有薇身上,就算上次的事再发生一次,她也确信不会影响情绪。她更担心她的师兄,他不肯遂了那女人的心愿,那女人放出了心里的魔鬼,唐烨辰为了妹妹,不惜和多年好友交恶,必然是恼羞成怒:“师兄多当心,他们恨我,也恨你。”

        次日,判决下来,唐莎被一审判处12年监禁,且不得保释。她当庭要求上诉,并期望在二审中争取无罪判决,与此同时,检方认为法庭对唐莎等人的判罚过轻,也提出上诉。

        唐莎还不到21岁,12年后,仍是盛年,还能为害一方。律师怀特第一时间知会乐有薇:“我和秦总的人都对这个结果不满,相信唐家同样失望。无论如何,你和秦杉多加小心。”

        乐有薇的玉器杂项拍卖会,秦杉依然提前一天到来。制砚大师慢工细琢,乐有薇那方眉纹金星歙砚还没完工,这次见面没有礼物送她,秦杉很惭愧。

        乐有薇带秦杉去喝菌菇汤,她6岁时,爸爸妈妈出远门,爸爸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要海螺。后来她才明白,礼物不重要,只要爸爸妈妈都还在身边,她别无所求。她说:“又能看到我家小杉了,还要什么礼物。”

        秦杉终于听到女朋友主动说情话了,捧着她的脸亲下去:“可我还是想送你好东西,你喜欢的东西。”

        乐有薇说:“下次送我竹蜻蜓,上面用梅花小篆刻我的名字,我想要这个。”

        秦杉茅塞顿开:“竹蜻蜓也送,风筝也送。”

        夜里,乐有薇梦见自己一败涂地,所有拍品都流拍,无一人举牌,全场一冷到底,她站在台上,难堪得无以复加。惊醒后,她恨恨不已,说是风过无痕,但潜意识仍被唐家人龌龊的小动作影响了。

        已是凌晨,如果不马上调整过来,白天的拍卖会堪忧。乐有薇试图在脑中再过一遍重点拍品,却一团乱麻,梦中那一双双空洞洞的眼睛直视她,他们都拿着号牌,却只拿它当成扇子扇着风,无声地羞辱着拍卖师。

        现在必须镇定。乐有薇闭目养神,把所有串词都从大脑里提溜出来,来来回回,默念不休。

        天亮后,乐有薇依然心神不宁,带秦杉去云豪酒店吃早餐。拍卖会前她不吃东西,但她喜欢闻麦香气味。

        跟杨诚相识后,乐有薇有空就来这里坐一坐,隔着玻璃窗看杨诚和她的同事们劳作,她总觉得甜品制作过程像在施法,做的人和吃的人都能体会到幸福感。

        杨诚送来刚出炉的芬兰肉桂卷,问:“昨晚没睡好?”

        乐有薇两眼挂着黑眼圈,秦杉说:“她做噩梦了。”

        杨诚给乐有薇端了一杯热牛奶,听完噩梦内容,她嗐一声:“这个好办,等下我和秦杉拿着号牌坐到竞拍区。”

        乐有薇眼睛一亮,杨诚给出了大而化之的办法,只要亲朋在台下,梦境就不会变成现实。

        秦杉看着乐有薇,她的烦恼一扫而空,大口喝着牛奶,哇啦啦扯些有的没的,杨诚跟她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往,相对笑得敞亮,他不禁说:“我还得在江家林待上几年,小薇在云州总算有个无话不谈的朋友,我特别高兴。”

        乐有薇笑道:“是啊,我运气很好。”

        人在社会上闯荡个几年,就会知道,纵使遍地熟人,但交到可以彼此交心的朋友,非常难。在杨诚心里,乐有薇也是她这样的朋友,但秦杉用了“总算”,她是吃惊的:“郑好不是吗?”

        乐有薇把郑好视为恩人和自己的责任,但对郑好这个人本身其实算不上多喜欢。秦杉自己看出来了,她不否认,直率地说:“从来不是。”

        乐有薇广结善缘,有很多友好的工作伙伴,但她跟人建立私交是有标准的,要么本能就喜欢,不需要什么理由,要么是她欣赏的人,郑好两者都不是。

        很小的时候,只知道一起玩,到了初中,乐有薇才发现自己和郑好是两类人。有时她跟郑好说点什么,郑好总是不懂,跟她交流很累。久而久之,乐有薇不对她说心里话,没必要说。

        小学和中学时,乐有薇交过好几个朋友。但那时大家年纪小,都不成熟,每个女生都要求是乐有薇最好的朋友,不喜欢她和郑好走得近,乐有薇做不到。她承蒙郑家恩泽多年,无法疏远郑好。

        少女友情经常是有排他性的,很爱吃醋,乐有薇谈得来的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那些年,她没能交到知交好友。

        大学时,乐有薇结交到两个很谈得来的朋友。其中一人大学毕业后出国工作,乐有薇和她至今有联系,但相隔万里,圈子不同了,关系渐渐淡了许多。

        另一人毕业就结婚生子,当了全职太太,生活重心是家庭,乐有薇和她的日常状态大不同,共同话题少了,也淡下来了。

        只有郑好一直在乐有薇身边。不少熟人都说羡慕两人从幼儿园走到现在的感情,但乐有薇心里明白,自己喜欢的是郑家父母。她承认郑好对她好,于是一直回报这份好,可是很多话都不想跟郑好说,有没有叶之南这个因素都一样。

        郑好只喜欢待在让她感觉舒适的世界里,对世界之外的人和事都没兴趣,完全没想过规划未来。在叶之南出现之前,乐有薇就经常被她弄得很烦躁,但郑好受委屈时,她又看不过眼。

        有时乐有薇会反省,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自己对她的感情出于我“应该”喜欢她,但不是油然生出的本能,似乎太残忍了。这几乎是她的内心隐秘,她不大能面对这一点。

        杨诚听得很难过,乐有薇父母去世得早,亲戚待她很疏离,她只有郑家,所以她竟不明白,哪怕是相处得很亲厚的亲人,彼此之间这样也不足为奇。她拿自家表妹举例,只因丈夫说我养你,表妹就当家庭主妇了,浑不顾丈夫只是工薪阶层。丈夫也浑不顾妻子在家带孩子看顾老人付出的劳动,动辄辱骂被他养着,她还不知足。

        刚开始,杨诚劝过表妹出来工作,但表妹永远有一万个借口。于是杨诚看明白了,是表妹自己不愿到社会上参与竞争,且把男人看得比自己高一等,很认同他的观点,不认为家务活同样是为家庭做出贡献,整日气短心虚。

        每次见面,表妹都怨言不断,但帮着骂上两句,她又会为丈夫开脱,认为他养家辛苦。杨诚很讨厌表妹夫,对表妹也心生鄙夷,很难喜欢她,但还是希望这个糊涂人能过得好,所以乐有薇对亲人郑好的心态是人之常情。

        乐有薇说:“可是郑好对我有大恩。”

        杨诚笑道:“那就回报恩情,不用加上喜爱之情。”

        都说喜欢一个人往往是无缘无故的,但细究起来,并非如此。对方身上一定有着吸引你的点。郑好的点是对乐有薇好,然而交朋结友,你更看重的往往是相处合拍,或者志趣相投。

        乐有薇的好友都是她欣赏之人,郑好欠缺这种闪光点,连玩都跟乐有薇玩不到一起。杨诚说:“亲情和友情不是一回事。亲人只是亲人,你对她有责任感,但很难把她当成朋友,就跟我爸妈一样。我们都想对对方好,但他们太顽固,拒绝改变,总让我感觉‘还说什么呢,说了你们也不懂,不说了’,跟朋友待在一起舒服得多。”

        乐有薇醍醐灌顶:“明白了。亲人就是亲人,我尽心尽责就好。”

        秦杉握住乐有薇的手,他一向认为,乐有薇把郑好对家庭的责任统统扛在肩上,既因为报恩,也因为指望不上郑好,原来还掺杂了复杂因素,乐有薇一直在强迫自己要去喜欢郑好。

        乐有薇在江爷爷家曾经扇过方瑶巴掌,只为给郑好出气,有天她见到方瑶,私下对秦杉说,方瑶害得《南枝春早图》流拍,该打,但她和郑好是口角之争,其实不必那么狠。

        当时秦杉听了还有点疑惑,如今才明白,多年来,乐有薇一直不自觉地刻意对郑好好,过于用力了。

        今日这番交谈,乐有薇必能放下自我束缚,不再被良心禁锢,不用活得那么累了。秦杉衷心说:“杨姐,晚上一起喝酒吧。”

        乐有薇和杨诚一齐比个ok的手势,秦杉看着杨诚笑了。乐有薇有次跟他说过,做慈善晚会带给她个人两大收获,一是跟齐染走近了,从画廊打工时期,齐染就是她喜欢的艺术家,二是结识杨诚,的确是肺腑之言。

        因为杨诚,乐有薇和她男朋友罗向晖也成了朋友,每次他来云州和杨诚小聚,杨诚都会喊上乐有薇一起吃饭。罗向晖目前在北京工作,计划调来云州和杨诚团聚,云州几家三甲医院都在邀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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