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傩师
蚀阴一甩尾巴，易九收起除魔幡，借着那巨大蛇尾卷起的劲风落到了仙盟坛正中的高台。
盟主就在他的身后，他假装不知道，继续与蚀阴对峙。
然而他一抬头，便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那巨大的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左眼深邃如夜，右眼淡薄如烟。透过那不带感情的目光，他似乎能看到另一张让自己心心念念的面孔。
阴阳眼。
一股强烈的怒火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眼前，就是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就是为了这双眼睛，他失去了一切，他的修为、他的记忆、他的容身之所、他那样疼爱过的小师弟……
愤怒似乎点燃了易九浑身的灵力，除魔幡在气流的漩涡中猎猎飞舞。
他扬起手，以幡为剑，向半空中那巨大的蛇头砍去。
蚀阴张开嘴，夹杂着恐惧和憎恶的风暴便从天而降。易九不得不收回剑锋，转为守势，以除魔幡的顶点为中心，他展开了一张巨大的屏障，挡在蚀阴与仙盟坛之间，这才堪堪拦住那波排山倒海的攻击。
这时候，易九才发现，蚀阴的力量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光是抵御它的进攻，就已经要消耗他浑身的灵力，只怕一有松懈，他便会被那股黑暗的风暴席卷，更不用提分心反击。
十一年前，蚀阴第一次在天衍现身的时候，就已经具有在一瞬间血洗一门的力量了。之后，又得了阴阳眼，经过十余年的修炼，事到如今，这天地间恐怕已经无人能挡。
他在挺身而出之前就应该知道的，知道自己无法打败蚀阴。他之所以做了这个决定，或许依然是出于对掌门的报复——你说我是魔尊，我却要卫道而死，我要在这天衍四十八派弟子面前证道，让他们看看他们所强加于我的冤屈，然后为自己曾经做过的愚蠢选择感到后悔。
他看向聚集在高台下方的乌压压的人群，一眼便认出那个道貌岸然的身影。两人四目相对，易九感受到掌门有一瞬间的瑟缩。
他冷笑一声：“如果十一年前，掌门没有隐瞒真相，即时阻止蚀阴和阴阳眼的融合，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你说什么？”一个带着诧异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仙盟盟主显然对他的那一席话感到震惊。
易九却闭上了嘴，没有回答。他能够感觉到身上的灵力在不断地流失，不光是灵力，气力、意志力都在慢慢被消磨。马上就要到达界限了。
就让这个世界被这条混沌的大妖给吞噬好了。
他无所谓，至多觉得有些遗憾。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灵力自背后蹿了出来，不由分地涌向他的双手，汇聚到他用来抵御风暴的除魔幡上。
“盟主？”易九有些讶异。
“别的事可先放一边，当务之急是除掉眼前的大妖。”盟主的声音自带一股威严气质，他将右手抵在易九的肩胛处，向他的身体输送灵力。
先放在一边？等到蚀阴一除，再慢慢问罪？
易九笑了笑：“怕是不能让盟主如愿了。今日仙盟坛上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是这蚀阴的对手。我光是张开这张屏障就已经筋疲力尽，可不要指望我还能□□去剖开它的肚子。”
“你……”盟主有一丝气结，但转而又变成无奈，“哎——”
头顶传来滋滋的、闪电流窜一般的声音。易九抬起头，屏障的穹顶处一条手指大的裂缝正张牙舞爪地向四周蔓延。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易九运了一口气，释放出最后一股灵力。那股灵力像是一条白蛇，顺着除魔幡的长杆一路向上，钻入屏障上的裂痕。
那道裂痕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蚀阴似乎失去了耐心，低下头，将那张漆黑的蛇脸凑到屏障上，一明一暗的眼睛不带感情地直视着易九。
天日几乎被这张逼近的蛇脸遮蔽，屏障底下一片黑暗，唯有那只烟灰色的右眼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彩。有胆小的弟子已经被吓得昏厥过去。
就在这一片暗无天日的恐惧之中，一道青白的流光自天宇划过。
吼——
蚀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蛇头在一瞬间离开了屏障。
那流光耀眼，易九不由得眯起眼睛。隐约之中，他看到那道光芒里包裹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蛇群一般乱七八糟的头发，褴褛却服帖的衣服，还有一张奇怪的面具。
是在路上见到过的那个傩师。
蚀阴释放出来的气压顿时减小不少，已经摇摇欲坠的屏障再次被支棱了起来。
易九抬头看着正与蚀阴交缠的傩师。他衣袂纷飞，动作快得叫人看不清楚，但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他产生恍如隔世的幻觉。
“萧师弟，你的剑招好生利落，怎么练的，传授一点心得嘛？”
“师兄的剑势不差，只是少了些专注。”
“那你说说，练剑的时候怎样才能专心致志？”
“嗯……心里想着要保护的那个人，想象他正遭遇危机，如果出招不对，自己就可能永远失去那个人……吧？”
“想不到萧师弟看着寡言少语，心思倒是不少。说说看，你练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哪家姑娘？”
……
“卦象说，你在这世间还有尘缘未了，如何自称方寸之外？”
“你尘缘未了，何必急着送死？”
……
“盟主，趁现在！”易九在一瞬间切断了对屏障的灵力供给，将这差事全部托付给了身后之人，盟主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双手结印，并向上撑开，将屏障重新张了起来。
易九以除魔幡蹬地，借力向上，攀住那不停摆动的蛇尾，顺着蚀阴那庞大而冗长的身体飞奔起来。
叮！
砰！
冰冷的灵剑和坚硬的鳞片撞击的声音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蚀阴想找机会再次喷出那不祥的风暴，可傩师始终没有给它机会，上下翻飞的剑招精准地封住了它的意图。
易九趁着这个时机跑到了蚀阴的头顶。这大妖似乎终于觉察到不对，一边与傩师僵持，一边试图将头顶上的人甩下去。易九一扬手，将除魔幡狠狠地刺向蚀阴的头顶，他紧紧抓着长杆，一寸一寸地将它埋进蛇妖的脑袋，任凭这大妖将头摇成了拨浪鼓，就是岿然不动。
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他再次将灵力输送给除魔幡，白色灵蛇像幽灵一样钻进蚀阴的身体，并在那庞大的身体里疯狂游走。
蚀阴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原本团在一起的身体飞快地变化着形状，时而成结，时而舒展，像是一条被甩到干燥沙土上的蚯蚓。
傩师舞着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蚀阴那翻露出来的肚皮，并顺着它身体的走势一路向下破开。
漆黑的血液如瓢泼大雨一般喷洒出来。
蚀阴的动作开始失去力气。易九最后一次汇聚灵力，以深埋在蚀阴身体的除魔幡为支点，将这头庞然大物甩了出去。那巨大的身体在掉落的过程中飞快地缩小，最后变得与寻常巨蟒无异，消失在了山坳之间。
仙盟盟主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将灵力屏障继续维持了一会儿才逐渐解开。被护在屏障之下的弟子们得知自己死里逃生，皆是如梦方醒的表情，唯有一人脸色煞白、惊魂未定。
盟主扫视四周，既没有看到如流星般出现的那名神秘人，也没有看到以一己之力替整个仙门挡住蚀阴进攻的易九，他长叹一口气，走下高台，向名门弟子所占据的那一块位置走去。
山林之间还弥漫着强烈的大妖气息，附近的花草树木皆因这不祥的灵力而显得有些萎靡。
易九追寻着那道清光而来，终于在林间的开阔地带找到了那个傩师。
他站在七零八落的大蛇尸身面前，先将那贯穿了蛇头的除魔幡给拔了出来，接着将手绕到头的后面，将那张古怪的面具取了下来。
易九屏住了呼吸，愣愣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那张面具下面，是一张，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脸。那或许不能被称为是一张脸，因为在那上面，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更没有嘴巴，什么都没有，只有模糊的一片，就像天地初开之前的那一片混沌。
他曾经梦见过这张脸，这个人——在他和魔尊从树林里找回那个被扯掉一条腿的女孩的那天晚上。
他梦见长着魔尊面孔的蛇怪，和没有长相的道士。
无脸傩师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不速之客——因为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此时正面朝着易九，而易九甚至不能确信他是否真的看得见自己，是否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他现在是什么情绪，生气或是意外？
“你……”易九喃喃出声，上前一步，带着一种胆怯和迷茫的心情。
傩师转过脸，继续低头打量那残破的妖蛇，然后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将镶嵌在蛇头上的那两颗，如今看来显然有些违和的眼睛给，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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