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暧昧
黄泉道对姬未央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
他在那里成长，也在那里失去了很多。
“我到底还遗忘了多少东西？”姬未央茫然无措，“我在黄泉道的副将明明是……”
他想要将一个脱口而出，可临到头，却怎么也想不出那名字到底是什么。仿佛有人刻意将那几个字从他脑海里划掉，他囫囵回忆时，好像什么都记得，可若是一深想，破绽便越来越多。
“想不起来吗？”郦息伸手想要将姬未央拉到怀里，可他看着姬未央的表情，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痛意，现在并不是亲昵的好时候。
少年的姬未央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情。
他是意气风发的，面对敢戏弄他，特意准备鸿门宴羞辱他的朱湘和冯严，姬未央当着若干权贵的面，就将他们踢下彤水，让他们鬼哭狼嚎地游回岸边。
这样脆弱与难过，郦息是不愿意再见到的，他狠狠心，道：“为什么一定要记起来呢？”
如果是因过去痛苦，所以才会选择遗忘呢？
姬未央抬眼看他，轻声道：“因为只有记得过去，我才会是我。”
“这具身体是姜蟾的，但我记得的过去，都是属于姬久的。可如果我的记忆是错误的、是遗漏的，那我还能将自己称为姬久吗？”姬未央抚摸着自己的胸膛，掌下的心脏正有力地跳动，鼻下呼出的热气，也在证明着他正好好地活在这凡尘俗世里。
可姬未央却感到了疑惑：“如果说我的灵魂是姬久，可人一旦身故，又会转世轮回，那等到下一世，我可能是一株花，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天上飞过的一只小鸟，但我却再也不是姬久了。”
姬未央恳切地望着郦息：“小猫，你理解我在说什么吗？”
他的眼睛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漂亮的黑色，像藏着一汪水潭，非常清澈。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郦息时，郦息往往都无法拒绝。
“朕明白。”郦息还是放任了自己的心愿，抓住了姬未央的手，“可朕也知道另一个法子。”
姬未央说：“什么法子？”
“只要我记得你，你就是姬久。”
姬未央怔怔地看着郦息，这位君临天下的帝王也正回视他，眼神充斥着他看不懂，却又让他心折的情绪。
他似乎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对郦息只抱有纯澈的亲情。
噼啪。
“喵——”烛火的响声让沉睡中的阿斑耳朵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叫声。
姬未央从那种暧昧的气氛中陡然醒来。
“小猫，”姬未央仓促开口，抽回了自己的手，“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沐浴了。”
郦息手心瞬间空荡荡，他收掌为拳，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一眼身旁又继续呼呼大睡的阿斑。
“你去吧。”郦息平复了自己动荡的心绪，“早些睡也好。”
姬未央胡乱地应了几声，便匆匆跑出了这间宫室。
“你就睡这里，还能跑哪里去？”郦息心想。
姬未央整个人都浸泡在热水中，四肢百骸都有热气蒸腾，舒服得他直叹气。郦息方才那一出，让姬未央整个人都措手不及。更别说他和郦息对视时，头一次，真真正正意识到了眼前人的不同。
哪怕他曾经被郦息拥抱过，吻过手背，甚至表白心迹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紧张。
“怎么回事？”姬未央捂着自己又红又烫的耳朵，沉入水底。
他现在可顾不得什么记忆，什么白藏，满脑子都是郦息说过的话。
“郎君，可要添些水？”穆辛在外面问他。
“不用。”姬未央从水里钻了出来，闷声闷气地说。
穆辛听着姬未央的声音，感觉有些奇怪。每次姬未央和陛下单独在一起时，宫人们都只能在殿外等候，自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绞尽脑汁地猜。
陛下喜怒无常，姬将军出现前，只有穆恒能勉强揣摩他的心思。姬将军出现后，他每天心情都不错，唯有这些天会冷着一张脸，叫人噤若寒蝉。
姬将军就不一样了，姬将军总是温和可亲，也不会像陛下一样突然发怒，难以捉摸。
穆辛竖起耳朵，想听清里面的动静。
可一直到姬未央换了衣服，让他进来换水时，都再没有什么异动。
等到姬未央动身回寝殿睡觉时，穆辛才看出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姬未央已在殿外来回踱步许久了。
穆辛悄悄问：“郎君？”
姬未央受惊一般唬了一跳，看清穆辛的脸后，他拍了拍胸脯，惊魂未定道：“怎么了？”
“郎君还不进去吗？”穆辛小声说。
“咳，”姬未央做作地清了清嗓子，“我今天不想这么早就歇息。今晚月色很好，我在犹豫要不要去外面赏月。”
穆辛满头雾水，今天又不是十五，只是不前不后的日子，晚上的月亮，与前两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我去为郎君准备些糕点和茶酒？”穆辛观察着姬未央的神情，愈发迷惑，郎君嘴上说要赏月，可脚却像钉在了地砖上，动也不动。
姬未央立刻拒绝：“不必，我晚上吃的饱，现在不饿，准备糕点也是浪费。我现在忽然又不是很想赏月了，我这就进去。”
这番话一出口，饶是穆辛，都明白过来赏月不过是蹩脚的借口，姬未央不进去，应该和里面那位尊贵的帝王有关。
穆辛一时间想入非非，宫里没有人不知陛下对将军怀抱爱恋之心，可从来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姬将军，更没有人敢自作主张，送些漂亮的男孩进宫。
姬未央以姜蟾的身份出现时，满室宫人都只觉得震惊。
宫中不乏前朝老人，但能平安活到现在的，不是够聪明，就是足够不起眼。够聪明的不会说，不起眼的则根本没机会接触姬将军。
毕竟当初的姬将军身为长水校尉，名义上只能指挥长水卫，可实际上整个宫内卫都由他发号施令。平时他多半守护在幼帝身旁，只有幼帝的贴身宫人能够与他接触。
现在幼帝的贴身宫人们早就不在宫里了。
穆辛服侍姬将军三个多月，早就摸清将军的性格。他多数时候都温和有礼，也从不疾声厉色，服侍他是一件顶顶好的差事。可现在姬将军和陛下之间闹了小“矛盾”。
一只脚还没迈入门槛，姬未央便又收了回去。
“你觉得陛下现在怎么样了？”他脸色有些发红，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别别扭扭地问。
穆辛诚实地摇头：“回将军，奴婢猜不到。”
姬未央又开始焦虑地在宫殿外踱步：“我进还是不进去？”
好像刚才下定决心要进去的人不是他一样。
穆辛默默盯着姬未央，看他反复又来回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宫殿外仍有虫鸣阵阵，正有宫人在外清扫落叶与碎花。
姬未央终于停下脚步，这次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出其不意地往寝殿内走去。
“终于舍得进来了？”陛下的声音从殿中传来，穆辛知趣地在外间停下，和自己的父亲对视。
穆恒以口型问他：“将军？”怎么在外面拖延了这么久？
穆辛摇头，表示没什么事。
殿内。
郦息半靠在床边，他用单手撑着下巴，漂亮的浅色眼睛里全是笑意：“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姬未央轻哼：“我晚上就睡在这里，怎么就不能回来？”
郦息说：“过来，阿久。”
殿中烛火摇曳，让姬未央的身影显得有几分闪烁，少年瘦削的轮廓明灭不定，让郦息心中平白添了几分焦躁。
好在姬未央并没有离他太远，而是大步朝他走来，一直在他的身边坐下。
“小猫，你听我说，”姬未央清清嗓子，严肃地望着郦息，试图同他约法三章，“你不能再这样。”
郦息面色无辜，可他是冷峻而极有压迫感的长相，如同猛虎伪装幼猫，非常不合适：“哪样？”
然而姬未央最吃他这一套，被他漂亮的眼睛看着，不自觉结结巴巴道：“不能像刚刚那样说话，说什么……”只要我记得你，你就是姬久。
不对，有问题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刚刚那种奇怪的暧昧氛围。他这般措辞，小猫现在这么狡猾，一定会否认。
果然，郦息表情变得更加无害：“那句话有什么不对吗？阿久，只要我记得你，你就能一直记得自己是谁？”
是那个名震四海受人敬仰的姬久姬将军，也是那个将他捡回家，温柔喊他小猫的姬未央。
“明明我之前拥抱你，亲吻你，你都无所谓，可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吓得落荒而逃。”郦息叹气，“我都不明白，你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姬未央哑口无言，他想反驳，喜欢，但并非情人间的喜欢。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因为他心里酸酸涩涩，怎么也没法将心田中那棵幼小的苗拔掉。
“当然是喜欢。”姬未央声如蚊蚋。
郦息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包住，脸上绽开一个灿烂而满足的笑容：“喜欢就好，我不在意你现在是哪一种喜欢。”
“可是你已过而立之年，如果膝下还没有孩子……”这次郦息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在姬未央接下来的话出口前，郦息便捂住了他的嘴。
郦息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他冷淡道：“阿久，你不用担心继承人的问题。”之前他说获得皇位，各凭本事，让阿久担心天下人再次流离失所，既然如此，他想个法子从弄来一个名正言顺的孤儿便是。
他亲生的孩子注定不会有，可和他没有血缘的孩子不到处都是？
姬未央眼神中满是疑惑，声音闷闷的：“你想通了？”
郦息道：“你日后等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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