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郊野藏不住1
上帝造就了我,而我却将模子打破了。
——— 卢梭《爱弥儿》
事情是从我失常的精神状态开始的。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忘记了自身所在的时空概念。
许多日子里,我连自己的饮食起居也漠不关心,更不记得眼前是个什么季节了。因为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对一个内心被无数烦恼忧郁充斥弥漫的人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个漫长而又可怕的黑夜。其中一个无有星月的春日晚间,我在那最深沉最寂静的子夜时分苏醒过来,此后一直未眠。这个现象不知道准确始于何时,但后来的持续绵延,使今天的我觉得已成为习惯。而起先不仅我没有意识到,连我的同居女友也没有丝毫觉察。因为我睁开两眼那会儿,她正处在酣睡之中。随着灼亮的灯光注目四周,我默不作声地倚在床头凝视窗外的黑暗,倾听漫无边际的静谧。朦胧中有一缕活跃的意识从心底浮起,上升到我的脑际。白日的嘈杂和烦乱浸入一片清洌的河流,什么全清晰可辩。我梦一样呼唤自己的名字,呼声就飘到无限深远处。顺着如梦的感觉把目光移到身边的女友脸上,沉睡中那是一副有着平静安祥神情的面孔。
面对女友健康而平静安详的脸孔,我知道她完全浑然无觉,也不会相信我有什么异常。
可我知道我是真的病了。这种病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精神。这种精神上的疾病从无法抑制的失眠开始,后来变成整天整夜都不能闭目合眼,头脑里全是胡思乱想。虽然它是日积月累形成的结果,但一旦发展到折磨人的程度,对纯真而又怯懦的我来说,每时每刻都有泰山压顶的感觉。如果说在患病中间还有躺在床上的那么一会时间,那也只是在昼夜折腾导致肉体极度疲惫后所出现的短暂安宁。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等待我的没有别的,必将是更加难以意料而且更加可怕的事情。
在人们日复一日开始正常生活的许多白天里,我既不愿做任何事情,又为终日无所事事而怨恨自己。况且,即使我费尽心机,也找不到这种疾病的根源所在。我的精神症状是那么真实痛切,我却不知道它的原因,更拒绝和反对医治它的方法。于是,我就这么浑噩如梦地挥霍挨度着大把大把的时光。
此刻盯视着女友的面孔,刚才那种清朗的感觉逐渐消退,胸间涌起一股挟着浓雾的早潮。这张面孔铭刻着我们相爱至今的全部历程。几年以前,我有一次去大学讲课,她就坐在教学礼堂的最前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她之所以能够特别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她总在我演讲的互动间隙里提出一个个问题。我看见她明亮灼人的目光,当时就有些发窘。课毕后她又大大方方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你在我心中已经生活了五年”的字样,末端署名为“丁妮”。
我当时感到脸面灼热,却还是竭力镇静下来。但在接下来的整个白天里,我眼前总不断闪动着丁妮的面影,心里时刻惦记着她。晚上休息前有不少学生带着自己的诗稿来我的住处,我却暗自想丁妮今晚会不会也来这里。直到深夜校园空地上灯光阑珊,并没有看见她再出现过。我走到房子边缘一望黑糊糊的窗外,禁不住心底空落。不能入睡就走出房间信步穿过楼下花坛的小径,在一丛冬青枝叶旁我发现丁妮在静静站着。我诧异地停住脚步,两人相撞的第一线目光就使彼此之间永远消除了陌生的感觉,同时可以肯定她已经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她轻唤一声“庆子!”,便又把一个大红纸包递到我手里,默站片刻转身跑去了。在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眼里闪出晶亮的泪滴。我心里从一阵灼热的跳动变成清冷,一时不知所措,抬头寻视已没有她的踪影,就揣着这个神秘的红纸包回到住所。最初我以为会是她的诗稿或是情书,打开却全是印有我名字的诗歌作品,是从各种报刊杂志剪集而来,其中第一篇是五年前我发表的第一首诗,而她五年前也就是从这首诗开始了对我的思念。许多个夜晚在我孤独写作的时候,世界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自己,而这时却有一个女孩在我并不知晓的角落惦念我。那一夜我一边流泪,一边重读被她剪在一起的诗歌,一个人度过了生平第一个甜蜜的黑夜。
尽管我从来也没有坚决果断地定义过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在丁妮眼里,她始终把我当做一个纯粹而浪漫的诗人,一个自己梦寐以求的伴侣。其实,如果非要我用一个词语对自己这个所谓的自由诗人有一个基本判断的话,那么除了“不可思议”之外还是“不可思议”。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丁妮对我的认识。她作为女性的执着一念是任何别人也不可动摇的。我呢,就相当于一个漂泊于茫茫大海且时刻频临死亡的生命,只要看见一块木板或一根稻草,不管它能够走出多远,我都会在第一本能的驱使下拼尽全力抓住它。
于是,我和丁妮很快就发展成为情人间的爱恋。不久,丁妮毕业留校在她读书的大学当了讲师教员,与我的住处不过两里之遥。我们的来往更加方便,后来的感情几乎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
经过了最为混沌同时也最为甜蜜的初恋,我和丁妮相爱相亲。两个人天天希望住在一起,却并不愿意过早结婚。于是就这样最终虽然还未履行结婚程序,倒已经像结婚后的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了。
我每次回忆起这一段经历,就有一团弥满心灵的芬芳。今夜,我又回想起了过去,一阵忧郁和懊丧泛上心头,两粒泪水掉下去落在丁妮脸上,但她依旧没有被惊醒。
黑夜退去晨光出现,街市开始了又一天的喧闹。丁妮醒来后支身坐着,先是一愣怔,又恢复惯常的平静,绝然不知我在她身边度过的半宿不眠的时光。她用过早点像往常一样上班走了。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变得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生疏过。
昨夜寂静中那种透人心肺的清新感这时没有了,有的是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弥满脑际。我坐在面对门口的沙发上,目光迂缓地投注到前面的街道。人声、车声、高耸的楼台大厦和琳琅满目的橱窗商品……所有这些永无休止的喧嚣和闹市繁华景象都成了我头脑中毫无生气的东西。它们在我身上只留下了麻木愚钝的直觉,好像置身于一个封闭滚热的蒸笼中,无形的空气令人烦躁异常。有时又好像自己用软弱的血肉之躯拼命撞击有形的尖锐利器般让我感到难以忍受的刺痛。我处于孤独的境地,同时我的想象力又加剧了我境地的孤独,使我觉得整个世界把我隔离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
每天晚上丁妮下班回到我这里,吃罢晚饭,两个人白日的生活就算到了尾声。我们躺在床上,经常话少得出奇,从周围传来些微的声响似乎也被冰寒的空气凝住了。别说谁说一句什么话,就连身体也懒得动一下。而有时的情况则与这种沉默的状态完全相反,我们玩耍嬉戏,逗弄笑闹成一团,喋喋不休地说着孩子般的傻话。这些难得一见的忘情时刻,使得丁妮仿佛又回到天真无邪的少女时代,我也像浪漫的初恋时期一会抱住她的脖颈肩膀,一会又把头贴在她胸前,嘴里嘻嘻笑着发出喃喃细语。两人就这么喜乐无常的走进一个热烈的夜晚。天快亮时,在彼此相依相偎的间隙里,她乘着窗口淡淡的晨曦一边呻吟似地低唤我,一边神经质那样身体不住哆嗦,好像黑夜过去白天到来,世界末日也将随之降临。
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然后,我们一边做爱一边啜泣,双双好像进入了生离死别前的最后幸福中。这期间丁妮表现得是那么专注沉迷,如同正在接受雨露滋润似的默无声息,只有我像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年乐不可支地挺身应和她。几番亢奋之后两个人的情绪又彼此发生逆转,她忽然变得刚强而笑意十足,双双紧紧贴住对方温热的肌肤须曳不能脱开。我无缘无故地变得伤感,延续一夜的单纯肉欲使我洞若观火般看见了作为一个男人内心深处的苍白和空虚。我克制自己不要当着丁妮面前流泪,而泪水就是不听使唤地更多流下来。丁妮问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回答不出来,她也不再问,只是无限爱怜地替我擦拭泪痕。我咬着牙强忍住不要发出哀声,脸上尽量装出平静之色。两人这样相对默视好大一会,最后是两双眼睛都满含空旷地凝视渐渐透亮的四周,然后把目光长久地停在对方脸上。
这一天我和丁妮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戈林和阿云一块来我家时,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几人早已约定要去城南的青云山游玩,戈林背着他的画夹在门前的地上来回踱步。阿云见了我神情就变得异样,她总是那样沉默而随和,充满企盼的眼睛既像是在探寻什么,又像是在恪守什么。每次在她面前我总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惶惑,在她的眼光下我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心在暗中跳动。我一直渴望所有寄托和释放的内心忧郁,在阿云面前却要将它极力掩饰得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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