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替身

　　“画好了吗？”

　　她俯下身子，望着我手中的画卷，双眼一亮。“你果真是画师，你把我画的……好美。”

　　我淡淡一笑，把画卷摊平在桌上，说道。“这便是你，你原本就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不，我不美。我的姐姐比我美丽，而你，却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女子。”她低垂眉眼的黯然，却仿佛是勾动人心的魅力。

　　“听姐姐说，秀女大选之后，后宫会热闹许多。他的身边会多不少妃嫔，姿色不凡，一身才情，到时候，我一定会自愧不如的。”

　　“拥有一双最清澈的眼睛的你，会让那些妃嫔自愧不如的。”不想看到她妄自菲薄，我说出实情，想要给她安慰。也许，不只是一双眼眸，她更令我艳羡的，是一颗从未受过污染的心。

　　想，曾几何时，也许我也有过这般清澈明亮的双眼。在里面，可以清晰地捉摸到，我的喜怒，不必像此刻一般，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起来。

　　“你跟戾哥哥说的话好像……”她眉头舒展开来，轻轻抚平手下的画卷，视如珍宝。“他说过，他最喜欢的，便是我的眼眸。”

　　从我的手中接过画笔，沾满浓墨，在画中女子的右侧，写下几个字。放下手中的笔，迎上我的双眼，说道。“这是我的名字。”

　　琴幽容。

　　她的名字，很美的名字。

　　“容小姐……”

　　屋外蓦地传来一些喧嚣，随即，一个人带着几个宫女，闯入我的房内。

　　带头的人，我并不陌生，那个曾经在王府嚣张万分的琴小姐。她眉眼如画，依旧美丽，不过在走向琴幽容的身边那一刻，我感受得到她眼中的怒意。

　　“姐姐。”

　　之后，我听到这一个字眼，伴随着琴幽容柔和的嗓音。

　　原来，她竟然是容小姐的亲姐姐。我还以为，她是总管之类的身份，保护柔弱小姐不受欺负的角色。

　　“你怎么会在她这儿？”琴小姐的语气之中，不无埋怨。

　　“穆画师只是因为我的要求，替我作画罢了。姐姐……”琴幽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笑着说道。

　　“画师？”她冷笑一声，侧过脸来，转向我说道：“到底为了什么，才接近容小姐？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姐姐，你不相信吗？”望着咄咄逼人的琴小姐，琴幽容捧起桌上的画卷，呈现在琴小姐的面前。

　　“你怎么会相信她？她才不是什么画师。”琴小姐冷笑一声，视线缓缓落在画卷之上的女子，眼神蓦地一沉，一把夺过那副画卷，用力撕成两半。

　　画卷在她手中滑落，轻轻飘向地面，似乎有些凄凉。

　　琴幽容显然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眼中不无惊愕。“姐姐……”

　　“你太单纯了，妹妹。她不是你可以相信的人。”她顿了顿，却示意两个宫女拦住琴幽容，径自走向我，笑道。“她只是一个想要以不俗姿色蛊惑殿下的贪心女子。”

　　“妹妹，她心机深沉，你可千万不要着了她的道。你看不到她的城府，姐姐我倒是没有你这么单纯，不会轻易相信这个女人。”

　　对于琴幽容投来的视线，我却只能沉默不语，如果可以选择一人来相信的话，自然不会是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你忘记了，我是如何告诉你的？”她瞥了我一眼，嘴角的笑意不减。“在这世上，除了殿下和姐姐，你谁都不能相信。”

　　语气在暗中加强，我亲眼看着她踩过那一幅画卷，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特别是……殿下身边的女人。”

　　“她想要接近你，只是试图在以后，取代你在殿下心目中的位置而已，剥夺原本属于你的宠爱。”

　　她冷淡地丢下这一句话，试图竖起琴幽容的心防，转过身子，与琴幽容一同走出了我的视线。

　　淡淡一笑，平静地俯下身去，拾起地上被践踏的画纸，双眸一暗。

　　“殿下……”

　　耳畔传来宫女惶恐的声音，抬起眉眼，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已站在我的身前。

　　他的视线慢慢滑落，落到我手中的半幅残破的画卷之上，在看清画中的女子之后，蓦地眼神一沉。

　　“你见到她了？”

　　我没有任何保留，开口回应道：“是，就在不久之前。”

　　他坐在榻上，语气冷沉。“给我记得，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近她的身。”

　　弯起嘴角，我平视着他的脸，语气平和。“我会记得。”我不会再主动去接近琴幽容，因为在他的心中，她需要最严格的保护。不容许任何一个人，令她受到伤害。

　　“很好，记住你说过的话。”他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抬起眉眼，望着我的脸，丢下这么一句话。

　　“太医怎么说？”他喝下一口暖茶，神色淡然。

　　“也许，并没有立竿见影的方法。”浅浅一笑，我并不在乎，是否真的可以挽回。

　　“你不害怕？”他的眼神之中，不无狐疑，视线落在我的双眸之中，语气愈发的阴沉。“不害怕永远也治不好，成为一个废人？”

　　“即使双眼失明，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废人。”顿了顿，想起琴幽容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我的心，居然隐隐作痛。

　　低垂下眉眼，我转向他的方向，望着那一张冷酷的俊脸，说道。“不过，我更担心的人，是容小姐。”

　　他眼神一沉，眼中的颜色更加复杂。“她？”

　　“殿下，今日起，她也许会怀疑殿下与我的关系。而这种怀疑，会令她痛苦不堪的。”即使是无可奈何暂时逗留在深宫之内，我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困扰。

　　他黑眸紧绝，冷淡地问了一句。“所以，你想说什么？”

　　“给我一个身份，这样，在她眼中，我不会和那些后宫之中的女子一样，也不会在妨碍殿下与容小姐之间的感情。”

　　他俊眉微蹙，重复着那一个字眼，神色更加复杂。“身份？”

　　“她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我不想因为我……”迟疑了下，不再继续说下去，抬起眉眼，望向他那一双漆黑宛如泼墨一般的眼眸。

　　“我与她说过，我是进宫的画师。的确，雪麟国宫廷之中，从未有过女画师。”

　　微微一笑，久久凝视着他，我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但是，只要殿下愿意，殿下可以为我破例。”

　　“陪我喝一杯。”并没有随即答应我的请求，他冷凝着脸，示意一旁的宫女端上酒壶和夜光杯，冷漠地丢下这一句话。

　　是，我似乎忽视了，今日的他，似乎心中藏了什么事。他的神色，不再如一贯的那般散漫。甚至，脸上没有一分笑意。

　　我默默点点头，坐在他的身旁，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你厌恶留在我的身边，是不是？”他的眼眸之中，蓦地升腾起些许疲惫的神色，给宛如泼墨的双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颜色。

　　一只温热的大掌，轻抚着我的颊、我的唇，最后，抬起我的脸。那大掌的温度是那样的火热，动作却又是那样的温柔……

　　抬起眉眼，望着他原本就俊挺的五官，此刻看来越发充满男子气息。他的高大身形、他的温柔大掌、他闪动着火光的双眸，在在都令我的视线无法移开……曾经，便是这个男子，带着一身沉重的恨意，走入我的人生，也改变了我人生的方向。心蓦地一紧，我避开了他的抚摸，他偶尔的温柔更令我无法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今日，我在这里过夜。”

　　他蓦地冷沉下脸，丢下这么一句话，房内的宫女眼中的惊愕神色，尽数落在我的眼中。他此刻是君王，如何可以？

　　“是，殿下。”宫女们行了礼，低着头退下去，关上门。

　　他没有抬头看我，只是一杯杯喝着美酒，我坐在一旁，久久凝视着他，却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再度只有沉默陪伴。望着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我却开始有些许忐忑不安起来。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黑夜代表着未知的危险，而这个带来危险的人，是我对吗？”他蓦地抬起头来，像是一眼便可以看穿我，眼中的笑意，那般诡谲。

　　“如你愿了。”他一手轻轻抬起我的脸，将另一手所持杯中的酒轻轻倾入我口中。“我不会给你任何的封号，你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宫廷画师，你满意了？”

　　微辣香醇的酒液淌过我的唇角，我的心蓦地一惊，急急站起身来，心中不无错愕。额头处传来的隐隐疼痛，像是预告着，我的眼前即将变成黑暗。

　　“多谢殿下成全。”

　　我强压下心中的苦涩，拭去嘴角处的湿润，吐出一句话。

　　他站起身来，高大俊挺的身躯阻挡在我的面前，不无压迫感。嘴角暗暗浮起的一丝笑意，映入我的眼中，却那般刺眼。“那么，你也该成全我了，不是吗？”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眼神愈发的深沉。“明明受到了不堪的待遇，你还想用自己的力量去保住慕容家，是吗？即使早已摆脱了慕容晚这个身份，你还是宁愿自己留在我的身边，只为了慕容家，这便是以德报怨么？”

　　是，即使在爹放弃了我的此刻，我还是因为慕容府的缘故，留在东方戾的身边。是责任吗，还是只是自己太过固执？心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眼前的情景早已开始变得模糊。“所以呢，殿下是觉得我的举动可笑，抑或是在同情我？”

　　他轻轻抬起我的下颚，伸手玩弄着我的发尾，神色自若，在我耳边低语。“知道为何我迟迟没有对老狐狸动手吗？为何我只是一分分地剥夺他的权势，却没有要他的性命吗？玩弄权术的老狐狸，为何还能继续安稳地当他的尚书，你可清楚？”

　　“因为，他早就把你送给了我。”他顿了顿，望着我的脸，嘴角的笑意一分分地加深。“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而你，就是他以求自保的筹码。也正是他，才明白你这个女儿最致命的弱点，那便是即使和慕容府再无任何关系，你也不愿看到你的妹妹重蹈覆辙。”

　　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我的脖颈之处，眼神愈发深沉。“老狐狸处心积虑，便是要利用你，来维持他在我眼中仅有的价值。你说我，如何可以拒绝他的好意和良苦用心？”

　　他的手掌，轻轻抚上我的脖颈，语气戏谑之中，掺杂着一丝冷漠。“虽说朝野之上，不少大臣都想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我的后宫，但是像老狐狸这么用心，愿意费力演上这么一出好戏，倒是并不多见呐。”

　　我淡淡一笑，嘴角的笑意那般沉重。没有想到，我竟然中计了，引导我一步步走入万劫不复的圈套之中的人，居然是我的爹。利用我的于心不忍，完成他完美无缺的计划。他，果然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尚书大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牺牲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儿，根本就不算什么吧。只消天子的一个眼神，一句冷淡的话而已，我便被恭敬地奉上，再次成了他的女人。

　　“虽说，花开花落是花的宿命，但是，这朵蔷薇，还不如在我手中凋谢。”他顿了顿，黑眸之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嘴角处的笑意分外嘲弄。“不管日后我会如何对待你，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你送给了我，即使这对你而言，只是……毁灭。”

　　他的话，每一句都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垂眸一笑，心中只剩下黯然。

　　“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你是不是后悔了？心痛了是吗？”他手下一用力，像是要震碎我的骨头一般，眼神不觉变得狠戾。

　　“无论我说什么，这世上都没有人可以回绝我，这，便是天子的涵义。”

　　该后悔吗？我又如何说服自己，如果我置身事外，慕容珠到底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慕容晚。娘亲，我是不是还不够狠心？如果我够冷淡狠心，我就可以安全地度过一生，不必因为其他人的缘故，被一次次欺骗利用是吗？

　　“怎么样，你还愿意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吗？”他嘴角的笑意一分分地扩大，一般揽住我的腰际，笑眼看我。

　　微火轻撩般的酥麻，身子一僵，我强忍着心痛，试图平静地面对着他。“我的命运，是捏在殿下手中的不是吗？殿下的决定，没有人敢否定。”

　　至于我是否心甘情愿，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呢？也许，在乎我的人，早已离我远去了。

　　“是这样吗？那好，老狐狸送我的这份礼物，我不该冷落。”他肆意笑着，眼神更加炽热。这般的神色，我似乎在何处见过，是那一夜吗？

　　腰际的腰带蓦地被他抽去，外袍顿时松开了，如此不堪的场景，我又如何可以全身而退？默默弯起嘴角，自嘲地微笑着，眼角的泪水却无声地滑落。

　　“难道见到你的泪水，就可以令我怜惜你？”他冷笑一声，步步紧逼。那种眼神，不再是冷淡的，嘲弄的，只是充满情欲的眼神。

　　他放肆的打量着，幽暗的眸子略略一眯。胸前传来一片凉意，外衣被他用力褪下。我的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眼前的场景愈发的模糊不清，头部传来一阵惊痛，下一刻，迎接我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幽容。”耳边传来这一个字眼，体内的疼痛，却敌不过心中的剧痛。

　　淡淡一笑，我知道他喝了不少酒，也许此刻根本就不清楚，躺在他身下的人，到底是谁吧。更何况，她软弱单薄的身子，根本就经不起鱼水之欢。所以，他才舍不得碰她，是吗？所以，才找到了我这么一个最安静的替身是吗？

　　是，我不会发出一点声响，也不希望他记得。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得已闯入了他们之间，但愿他们可以有比我与子潺更好的结果。

　　不过是替身而已，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咽下心中的苦涩，弯起嘴角的笑意，一切，只当作是一场虚无的梦境。

　　半夜，他离开了。当看到躺在他身旁的人是我，他又会是何种表情？我慢慢背过身，清晰地听到他开门的声响，最后，重重地关上。

　　冬夜，我暗暗蜷缩在床的角落，身子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都像是一个个的细小伤口，在黑夜之中，撕裂开来，暗自叫嚣，不肯罢休。

　　真的，好冷。

　　翌日。

　　“姑娘，热水准备好了。”

　　“你们出去吧。”淡淡说道，眼望着身旁的宫女都离开了我的视线，一步步走向屏风之后，右手伸入温水之中，轻轻感受着温柔的液体。

　　眼神蓦地一沉，掏出怀中的瓷瓶，小心地洒落纯白色的药粉，平静地望着药粉在水中化为无形。

　　这，是净药。

　　为了避免，之后不该发生的任何意外。

　　将整个身子沉浸在浴桶之中，默默闭上双眼，洗干净他留在身上的每一处烙印和痕迹，视线落在光洁的右臂之上，只是那里再无守宫砂，可以告诉我，我还没有变。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的双手不禁有些颤抖，暗暗抚摸着自己的双唇，望着指腹上些许鲜红的颜色，心蓦地一紧。

　　拿过洁白的丝帕，擦去唇间溢出的血迹，我的心情平静，这世间真的再无可以令我害怕的结果了。

　　我不该为任何人而活下去，往后，只该为我自己而活了吧。

　　娘亲，子潺，撑着我，活下去。

　　今日，是雪麟国的秀女入宫之日。见过另一位年长的宫廷画师之后，我尾随着他，步入画宫之内。

　　老画师替我准备好了所有材料，语气恳切。“穆姑娘，这一次总共有五十四位秀女进宫，原本我也想帮你的，但是殿下交代了，要你一人完成这么多画像。”

　　“看来，需要你花上不少功夫才是。按照原本的规矩，每一日，你需要为四位秀女画像，之后，殿下会在这四幅画像之中，选出中意的封赏。”

　　“我明白。”淡淡一笑，我平静地望向他。

　　“真是奇怪……真的好像……”老画师的视线久久落在我的脸上，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您说什么？”眉头微蹙，我压低声音问道。

　　老画师顿了顿，慢慢说道。“说来也奇怪，穆姑娘和我曾经画过的一名女子，眉眼神韵都非常相似。”

　　浅浅一笑，不再继续问下去，老画师在宫廷之中待了三十年，画过的女子成百上千，又如何会记得一个女子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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