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绢娘5
“那吴狗儿道:‘老贱妇,真是刁民!你儿子失踪日久,也没个确切死讯,若是战死,如何没有身后物回来?必定是叛汉归了匈奴!你这等刁妇,竟敢拿朝廷来压我!朝廷难道是你家的?你便是去告诉,本郡也是魏司马主理,看你刁到哪里去!’”
“婆婆气的浑身哆嗦,那吴狗儿忽又变了一幅笑脸,道:‘婆婆也不须动气!都是乡里乡亲,谁不知道田公和田羽林忠心为国,皇上好生赏识!本差奉命行事,只是天理终归还有个人情,少不得要为婆婆和娘子担待些。吴某看婆婆和娘子委实困苦,叫吴某如何忍心?现在有一条路,包婆婆和娘子可以衣食无忧,下官也好交差,不知婆婆和娘子意下如何?’”
“婆婆听了,忙问:‘愿闻其详。’”
“吴狗儿道:‘郡司马魏大人总管郡中兵将,远近谁不钦敬?魏大人方值壮年,甚是英武。那日见了你家娘子,好生相思。司马有意,英雄美人,岂不是一桩美事?娘子若是成就这桩美事,还何必为少许捐税操劳?’”
“婆婆听了,气的大骂道:‘你这贼人!魏壹奸贼何许人,也叫做英雄!他横行乡里,郡中无人不切齿!先夫和小儿均为国效命,舍生忘死,可以称作英雄,似这等贼子,只会鱼肉百姓,没的污了英雄二字!我们清白人家,如何与这等人结亲?我贤媳前日里已经回绝了,今日又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你等当心报应!’”
“吴狗儿恼羞成怒,骂道:‘老猪狗!不识抬举!辱骂朝廷官员,这还了得!抗捐不交,如何能容得了你!’言毕便命人捉拿我婆婆。我婆婆厉声喝道:‘不劳诸位动手!老身自与诸位同去!且容老身更衣。’吴狗儿乃止住官兵。我想去服侍婆婆,婆婆道:‘你可去与差官说话,老身更衣便来。些许力气,老身还是有的。’”我只得候在房外。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房门拉开,我大吃一惊!只见婆婆衣冠端正,穿的竟是正装!我扶住婆婆,至房中坐下,婆婆面对满院官兵,徐徐而言道:‘先皇帝三年,七国叛乱,先夫随窦婴大将军驻守洛阳,身被十余箭而力战不退,杀退敌兵。先帝曾召见先夫及老身,亲为嘉奖。这身衣服,便是老身觐见先帝时所穿。’”
“当时满院官兵,尽皆失色。婆婆继而言道:‘今日你等名为讨税,实为逼婚,老身岂会不知?我这贤媳,自幼嫁入我田家,恪守孝道,只可惜夫妻相聚甚少,没有为田家留下一丁半男。如今含辛茹苦,侍奉我这病老婆子。这等孝心,老身今生是报不得的了。’”
“我听见婆婆说话不对,正欲开口,婆婆突然厉声喝道:‘我田家父子皆为英雄,老身虽为妇道人家,怎能丢了他们的脸面!九泉之下,我必控诉魏壹恶贼和尔等!你等若要捉拿,就此请捉!请捉了老身这具尸体去!’”
“我听到后来,已知不好,急忙起身去拦。晚了!婆婆手持剪刀,早已插入心口。待得我抱住婆婆,婆婆已经气绝身亡。我抱着婆婆的尸体,鲜血浸透了我的衣裳,只觉得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丑恶,所谓天理,王法,一切都只是虚话,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就算是人生,也只不过是一场大梦……我放下婆婆尸体,站起身来。却听到那吴狗儿叫道:‘好个刁妇!手刃自己的婆婆,如此歹毒!’”经他一喊,那些官兵,也都附和起来,均喊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婆婆。
“在这个时候,我已经无所谓了。他们违制逼税,逼死人命,自然会将罪名诬陷到我的头上。现场没有别人,只要他们众口一词,再加上我身上的鲜血,我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个罪名。看着他们的嘴脸,我反而平静下来,说道:‘吴差官,你也不必如此。你们煞费苦心,无非是想我从了魏司马。我答应就是。只是需得依我三件事。’”
“那吴狗儿又惊又喜,忙道:‘娘子请讲,莫说三件,便三十件也好商量。’”
“我说道:‘第一件,我虽是个寡妇,也是个清白女子,魏司马若要娶我,须得明媒正娶,场面须大,以示敬重之意。’”
“吴狗儿道:‘这个应当,小人自会去向大人陈说。’”
“我又道:‘第二件,我婆婆不幸而亡,我做媳妇的,总应当办理她的身后事。想我一个弱质女流,如何做得了主?总归各位帮我办理丧仪。’
“吴狗儿笑道:‘这个使得。小人便可以作。终归让老太太顺顺当当入土为安,这也是我等的一番心意。’”
“我再道:‘第三件,葬礼之时,须得乡里百姓到场,魏司马亲自致祭。’”
“吴狗儿道:‘娘子既然说了,小人便向司马大人回复便是。想来也是肯的。今日天晚,小人即刻回去禀报。’”
“我道:‘既然如此,我便三日后为婆婆入土。丧仪完毕后任凭司马安排。这三日内,请差官帮衬照料,妾身便在室内专心等候。’”
“吴狗儿笑道:‘娘子自去,小人料理便了。’于是便命人打扫屋内,着人去买棺木装殓尸体。
“这一夜,我整夜未眠。我那田郎不知生死,假使他在,这些贼人怎敢如此欺压?我思念我那田郎,回想往事,如同过眼云烟。第二天,司马府送来了许多财帛,黄婆子也再来送上了聘仪,称司马已经答应了我的三个条件。我作出欢欣的样子,请黄婆子内外张罗,自己则回房去,开始动手织绢。”
“我仔仔细细,连织了三天,终于织成了这幅绢画,我把它放入一个木匣,置于案上。然后便穿上丧服,来到婆婆的棺木前,痛哭了一场,直跪到天明。”
“天明时分,吴狗儿带了一班人前来盖棺。随后便起棺前往墓地。我坐进他们的白车,来到墓地,看到乡邻都来吊唁。魏壹奸贼站在祭台前,装出一幅肃穆样子,却掩饰不住满眼的喜色。”
“我跪到祭台前,痛哭失声,奸贼假惺惺的过来劝慰。到了下午,婆婆终于入土为安,立起碑来。奸贼在碑前磕完头,起身便扯下身上的丧服,里面竟然穿着红色的喜服!他迫不及待的便要带我回城成亲,我便道:‘且待我拜别婆婆。’”
“我在婆婆目前拜了三拜,立起身来,向赶来的乡邻深深施礼,说道:‘妾身与婆婆往日多蒙高邻照顾,感激莫名。妾身今日即将远行,如果我那苦命的田郎没有死,有一天回转家来,请高邻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我本有夫之人,司马奸贼逼婚,逼死我婆母,绢娘岂能嫁他!今愿一死以明志!’”
“言毕,妾身转过身来,一头撞死在墓碑之上。”
我和妻子被这个惨烈的故事惊呆了,妻子心肠软,听到老婆婆自杀的时候就开始掉眼泪。
“可是……你是怎么附到绢画里的呢?”
“妾身死后,魂魄每日夜间游荡于孤坟,夜夜啼哭。一日坟前来了一个方士,在妾身墓前站了良久,说道:‘冤情未散,可现身告之。’妾身即现身哭诉,方士听了,便道:‘既如此,吾存汝魂魄于画中,候汝夫归来,何如?’言毕取来绢画,便念动咒语,行走做法。妾身飘飘荡荡,进入了绢画。”
“方士将绢画放回,便要离去。妾身苦求恩人大名,方士笑道:‘留得虚名有何用,自在行走天地间。’大笑而去。”
“就这样,妾身就在此画中存身。婆婆死了,妾身也死了。妾身虽死,却放不下我那远方的丈夫。如果他还活着,回来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呢?谁来为他洗发,谁来为他修面,谁来为他料理膳食呢?妾身魂魄附在妾身织好的那张绢画上,指望有一天还能够看到我那苦命的夫君归来。妾身别无他求,只求再见我那丈夫一面。就算我那夫君已死,终有一天,他魂魄会回到故乡。先夫会看到妾身还在等候着他,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眼看着绢娘自己也泪流满面,我不知说什么去安慰她。
“你平常在绢画上掉眼泪,是因为你思念丈夫吗?”
“是。妾身看到少君和夫人用膳,休息,想到我那远方的丈夫。两千多年了,他应该也是死了。可是,他死前穿得可暖?腹中可饥?身体疲否?是不是荒郊野地,无处歇息?想到这里,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又不敢惊扰了少君和夫人,只能暗自啼哭。”
“太可怜了。”妻子叹息了一声。
“这也没什么。”机灵鬼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门口,脸上一反常态,显得郑重其事,“天下兴亡,那是一小撮人的兴旺,老百姓何尝又有过好日子?总归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这三千多年里,我看了无数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饿殍遍野。杀人者被歌颂,邪恶者得善终。你讲公平正义,我却看不到这样的公平正义。你可能觉得古代文化灿烂辉煌,我却觉得,这灿烂辉煌下面,是几千年的血泪和苦难哩。”
他指指绢娘,说:“你看她丈夫,确实是为了国家作战,可是国家最终还不是皇帝的家天下?在后方,还不是一样家破人亡?唉,做人难啊。我这几千年不愿意去投胎。甘愿做鬼,就是厌恶人世间的丑恶。几十年前有位鲁迅先生,我曾在他家里躲过一段时间,他写的一篇文章真是犀利!几千年的仁义道德的历史,实际上只是两个字——‘吃人’!算了,不说了,我还是回去睡觉去。”
他又叹息了一下,噗的一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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