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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陆长万物生长 1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牡丹亭·寻梦》

  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初识《牡丹亭》?天青色的戏台上,水红黛绿的衣裳舞不动积郁的万般沧桑,素白鹅黄的妆容裹不住沉积的千年离伤。嫣红的帏布之后,有曲笛,辅以笙、箫、唢呐、三弦、琵琶。一众中青艺人各自沉浸其中,身躯微微摆动。而戏台上下的人却是疯癫汹涌。

  记得是五六岁的年纪,扎着羊角小辫,穿檀色碎花吊带小衫,葱绿色粗布裤跟在母亲的身后,一个劲儿往人群里挤。不是为了看那一眼的花花绿绿,只为热闹一番,因这封闭的小县城许久不曾有过这么盛大的庙会。那年,五金厂的那个父亲因肺痨瘦成干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母亲听说有京城的一个昆曲戏团来演出,其中一个特定的曲目就是《牡丹亭》。母亲不理需要照料的父亲,拉着我奔去。是初秋,天气依然热得要死,我是第一次一下子见到那么多的人,真正是成了人海。她不管不顾地拉着我的手朝里面奔,只为能近着看上一出,能清楚地听上一嗓。潮湿闷热且乱哄哄的周遭,我想哭都出不来声。

  她从未有过的坚持,只是狠狠地拉着我,到了最中央的时候,索性把我举到了头顶。于是,我有生第一次看见了戏台,用天蓝色的粗布搭建的简陋戏台,戏尚未开始,有县城领导模样的人在讲话,依稀是为了发展繁荣当地文化,特邀请京城某某昆剧团来演出。领导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旧不见有戏里人出来。我被闷热狰狞着小脸,母亲却依旧昂着头,穿过一颗又一颗的脑袋张望,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曾经对一切生活外的事情不闻不顾的人为何却对这闷热中的戏曲来了兴致。再后来,演员终于上来了,就是咿呀地唱,我尚不全懂的,只觉得好听。哀怨的、苍凉的、绵软的,就这么的让五六岁的我安静下来,并一直地记到如今。

  儿时初次就已是惊闻,一生之间再无华响。

  或许就是那时,萌生了对舞台的欲望。我总想有朝之日,也能在上面穿着宽大的戏袍,莺莺吟唱。戏曲只是抽演,就是说不是从第一场演到最后,而是抽出了三场,而且还不是完整的。分别是:《惊梦》、《寻梦》与《回生》。这许多年来,我买了许多版本的《牡丹亭》,依旧是只听这三场。《回生》中有这样一句:“杜鹃声啼过锦江无,一窖愁残,三生梦余。”我也依旧能背诵最后一段是:“赐燕支一抹腮,随君此去出泉台。俺来穿穴非无意,愿结灵姻愧短才。”

  你听,这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可是那年我转过头看母亲,她却是满脸的泪痕。泪水不知道已经流了多久,或许就是从戏一开始,或许就是从戏一结束。

  那么多年我都不明白,只是觉得戏太过于好听,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冷凄地哭。多年以后,我回到那个县城,她已死去。我走访了四处街邻,才知年轻的她曾是昆曲名旦,少时就名动江南。可惜一切都已去兮,风采再也无法复还,不管人这一生如何丰盛繁艳,至此唯见枯骨薄棺。

  你看,她从不曾与我说过她的那些辉煌。她是想着断绝了这一家传昆曲的血脉,便不与我说,不与我听,不与我唱。我却如此的不省心,不安分。年少离家,与人私奔。她至此应该真的是绝望,便真的也就潦倒一生,给了我一个死无全尸。

  此时,我想她,从未有过的强烈。

  ……

  石天明呆坐于电视机前,看见电视屏幕里这个娓娓道来往事山河旧时岁月的女子。她施着浓妆,长长的睫毛与黑色的眼膏遮住了原先的清秀。她瞬间就成熟起来,再也不是和他在餐厅里撕扯到地板上的那个女子。着一身红色细带吊颈长裙,下摆斜斜地洒落下来,左侧露出圆滑光亮的大腿,右侧则是过踝拖地。银白色细高跟的凉鞋正好隐约在裙摆之下。她微微地斜着身子倚靠在淡黄色沙发上,面前的主持人短发圆脸,锁骨嶙峋,十分的消瘦,眼睛奇大而圆,着白衫及深青色长裤。

  主持人长久地注视她的眼睛,一直听着这个一夜成名的女子的匆匆回顾。目光里是分明的惊艳不已。谁曾想到,这样一个之前谁都不曾相识的女子竟然一夜成名。谁曾想到,连续斩获三大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名动天下影坛的一线影后,竟然只拍过一部电影,竟然从未有过任何的表演学习,竟然是面前这个已经怀孕并长久以来一直落魄的女子。

  石天明也是如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沧桑竟然成名,并且造成了如此响烈的轰动。

  其实最没有想到的是导演,他依旧怀揣电影,只是依旧地怨恨生不逢时。送当初拍的这个片子去一个电影节做影展,也是一个圈内的朋友正好提及,国家此时的政策也总算宽松了许多,他便四处凑了些钱,抱着聊胜于无的心态赶去,却没有料到,影片结束之后,好评如潮,异常细腻的镜头与这本来在国内被禁的情节却打动了所有的评委,最终连连战胜其他所有大导演的大制作,成了几十年不遇的一匹黑马。这部尘封了五年的电影总算得见天日,并一举成名。

  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一一花落囊中。近乎被折磨到尽头的导演总算绝处逢生,自此成了电影界不得不提的大人物,谁也不敢再对他小觑轻视。电影投资商也纷纷找来,此后,导演果真像当初对沧桑说的那样功成名就。

  然而,无论电影界,还是媒体甚至导演本人都知道不能遗忘一个人,那就是女主角沧桑。没有她那近乎自然到极致,又精湛的演技,也就没有了这一切的光耀。媒体记者开始寻找,先找到导演,导演无言以对,只说沧桑早已离开他多时,已经联系不上了,再在各大报纸和杂志上以及电视网络上发起寻找新一代影后沧桑的报道。可惜这时的沧桑正以近乎隐居的方式生活在石天明的住所里,而石天明也从来不管这些娱乐八卦,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石天明和沧桑从易初赶到车站,两人疲惫至极,打了辆出租赶回家中。刚下了车,就亮起了一大片的白光,几十个记者突然而至,把两人围在了当中。

  镁光灯不停息地闪烁着,沧桑只觉得这是一场幻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够真实与贴切。眼睛已经睁不开来,恍若云霄梦境。耳边到处都有着记者的提问,她来不及回答,也不想回答,只是想尽快离开此地。石天明伸手拼命拦阻上前询问拍照的记者,然后牵着沧桑的手挤过人群,发疯地跑了出来。

  在路边抢了辆出租车,钻进去就赶紧吆喝着司机快走。司机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是被抢劫了。当看到身后跟来的一大群记者终于明白自己可能载了一个大人物。车子发动起来,迅疾离去。

  这时的沧桑依旧没有回过神来,茫然地问身边的石天明:“你知道是怎么了吗?”

  “不知道。”石天明回她。

  “好了,不说了。我好饿。”沧桑依旧不知已经成名,就算已知也认为那一切都不过是黄粱一梦,此时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吃点东西。下午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子,至今实在是好饿。

  出租车司机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说道:“小姐,你就是沧桑吧?我今天刚看了报道,说是你演的那部电影连续获了三个国际大奖,如今好多媒体都在找你呢。”

  沧桑握住石天明的手只说了一句:“天明,我现在好想去吃方家胡同的梁记米粉。”

  一夜成名。

  沧桑却并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两人随后离开了原本的住所,住在一处宾馆里。两人换了电话,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这是沧桑的想法,在那家米粉店里沧桑对石天明说:“天明,我不想这样,我有孩子了,我想的是把孩子生下来,把毒瘾戒掉。而现在呢,我觉得一下子全乱了,我想离开。”

  “父亲的朋友在外地有处房子,早就已经装修好,却因为工作关系一直没有入住。我们可以住在那里。”

  “嗯。既然到了今天这样,在离开前,我想去做一个节目。你帮我联系一下吧。就这一家,播完后我们离开。”

  “为什么只去这个节目?”

  “因为这是那个导演最喜欢的一期电影访谈,也算是圆了我们当初的梦想,想必他也能看得见。我想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好不好。”

  “好。”

  次日,他拨了电话,那边立刻答应,并随即安排了当天日程,派了专车来接。

  节目已经接近尾声,主持人问沧桑:“你真的决定就这样离开吗?其实如果你现在出来,完全可以有更大的名气与前途,你知道有多少演员渴盼这样的运气吗?或者说你是淡泊名利的人吗?”

  沧桑微笑,说:“我不是淡泊名利的人。因我本来就不是演员。那些只是背后以往。获奖多少在我想来与我似乎并无多少干系。突然如此,我是不适应的,这也并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是当年,我梦寐以求,而放在了现在,我只想迅速逃离。我已累了,想找一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和那个人一辈子也不分开。”

  她说完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摄像机的镜头。眼神却分明还是一个孩子。

  石天明站起来,打开了酒店房间的窗户。风呼啸而至,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星空是这样的近,几乎伸手就能触及到那万丈深渊内的恒星灰烬。

  已经说好的,录完这个电视直播,他和她离开北京,去海边的那个小城,在安静暖和的日子里,把孩子生下来。

  他也收拾好了,收拾了行装,收拾了记忆,收拾了遗忘,收拾了漫长的寻觅与无尽的迷茫。她选择的是一种告别,结束了年少的梦想,挥手了不堪的成长。对于名利星光,都不管不顾。她只想离开这里,奋不顾身地抛弃这座巨大空无的城。她只想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是不是因为自身吸毒所以孩子出生后会成为痴呆、脑瘫或者四肢不健全。她不管这些,她只是死了心地要把孩子生下来,见到了光,然后一起生存下去。就算他或者她是痴呆、脑瘫或者四肢不健全,也是一样地要相依为命这一世。

  她在即将离开的这个夜晚,对石天明说:“我是死了心要生下这个孩子,因为我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她说:“天明,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

  他便说不出话,不知道除了拥抱之外还能给予她什么。他其实什么也不能给她了,于是计划的这次启程就成为了至上的好。

  次日,石天明却没有来。

  她记起石天明曾说过的一句话,便轻轻地念了出来:“人生充满了太多超出想象的意外,我又怎能保证你的幸福圆满。”

  这是沧桑在车站等他到黑夜降临后说的一句话,然后她就倚着车站进口处的栏杆缓缓地坐在了地上。她就这样地失去了寄托,没有丝毫的气力。随之从骨头里蹿出的痛痒铺天盖地地袭击而来,她始料未及,也知难以幸免的它,还是再一次来了。它一次又一次地来,疯狂地席卷她,麻木地欺凌她,冰冷、炽热、酸软、失去知觉、嗅觉、触觉。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成为了废人,丑陋的瘾女子,她多少次在卫生间的冷水下生不如死,多少次当柔弱的头颅撞上坚硬的墙面时默声哭泣。可是那时候,她是有他的啊。他执著于她,犹如执著于素颜。他愧疚于她,犹如愧疚于南欢。她不乞求他有任何的爱能承担彼此,她只是想有一个人能在她身边,在孩子身边。给她力量,抵抗它,反击它,让它溃败、绝望、惊恐,再也不会来。所以她承受着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痛苦,所有人都无法承担的重压,她砸碎了牙来抵触身体深处肮脏的欲望,用了一生的法,使尽了有生的念想,她铁了心和命运对抗,其实她的目的真的好简单。石天明多少次奉劝她先去戒毒所好了,孩子可以在里面生下来。可是她不愿意,她宁愿无时无刻胆战心惊地逃避着警察的追捕,她宁愿这样,也不愿让孩子出生在那样的地方。

  石天明没有按时回来,只是那一瞬间,他便忘记了沧桑。这遗忘,与卑微无关,只因他再一次见到了迟素颜。

  他到了公司,收拾完自己的桌子,然后把手中的工作和卫青交代完,正要转身离开。他就看见了迟素颜。他想过多次遇见迟素颜的地方,比如在街头,比如在某个曾经停留的地方,再比如在商场里,在车流中。但是他就是没有想到会在公司遇见素颜,他记忆里的素颜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和这家影视公司牵扯上任何的关系。可是她就是出现在了这里,这个本来不该出现的地方,可是她就是出现在了这时,这个本不该出现的时间。

  她如多少年前的第一次相见,依旧轻妆素颜,衣着清淡。

  她依旧那样的美好,让世间所有的男子都驻足停留。

  至少。

  至少石天明在此时认同了时空转换,臣服了命运夙怨。时间若真有静止,地球若真有停转,他乞求永如这般,因那幸福将永不走开,因那命运将绝不前行。

  她却并没有看见他。正低头和前台小姐说着什么,石天明依稀听见前台说:“来应聘是吗,请先到那边等一下。”她低头道谢,眉眼弯下来,满脸的笑意婉婉。她低着眉走到那处靠着窗口的等候间,然后坐下来,转过头朝向窗外。这一天的北京,出奇的晴,云白天蓝,纯金的光打在她的额头上,明媚般如置梦中。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慢慢地就灰了下来。

  石天明就走了过去,卫青正与他交谈着,转身便不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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